这当然是避免客人看到柜台上的操作, 留足克扣盘剥的空间。
走投无路的客人举起典物,供后面的伙计审核定价, 有如上朝奉旨, 故这柜台后的职位又被成为“朝奉”。
林玉婵就是被歧视身高的那种。屏风后只看到一堵墙, 两眼一抹黑,
苏敏官靠着那高高的柜台, 头都不抬, 隔着木板直接吩咐几句话。
片刻后, 柜台侧面的栅栏门打开, 一个富态朝奉连下几级台阶,殷勤迎来。
“少爷里面请, 夫人里面请。”
林玉婵挑挑眉毛。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人在帮苏敏官占她便宜。
她扶正鬓间的小白花, 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唉,亡夫又诈尸了。”
苏敏官眼神锋利, 刮她一下,然后特别自然地对伙计澄清:“是妹妹。”
富态朝奉面不改色, 叫来一个伙计看店:“少爷里面请。小姐里面请。”
小白花?那朝奉鼻孔朝天,根本没看见。
跟赚钱无关的事,谁操这闲心。
苏敏官噙着一个微小的笑,趁着那朝奉开后堂门,上前几步。
跟林玉婵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微微低头,在她耳边说:“可以除孝了。这里也没人知道你守了多久。”
林玉婵甩他一个小白眼。想起他那句大言不惭的:“……按风俗三年,但我可以开恩,二十五个月就够了……”
这才刚一年。他想开恩就开恩?美得他。
她展颜笑眯眯:“我觉得这样挺好哒。”
你就安心当鬼,挺好哒。
苏敏官嘴角抽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小声说:“本就是权宜之计,不当真的,对吗?”
林玉婵眨眨眼,没皮没脸地追问:“你想当真吗?”
他要是敢点头,她就拿他那套“嫁妆论”噎他,打肿他的脸。
果然,苏敏官还算识趣,摇摇头,嘴角浮现出她熟悉的商业假笑。
他说:“只是友情提醒,我算过命,命里克妻,怕拖累你运势。”
林玉婵还是头一次在他身上闻出属于广东人的迷信基因,不禁莞尔。
她一个优秀共青团员,信才有鬼咧。
于是也跟他假笑,不甘示弱说:
“我还克夫呢,都被我克死一年多了,好衰的。”
此时朝奉终于开了门锁,笑着转过身。
苏敏官轻声一叹,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再理她。
--------------
当铺后堂,天井四周都是库房,上下三层。那伙计上到二层,钥匙开了一间。
苏敏官说:“只要甲等。”
伙计一边答应,一边叫人搬来几个箱笼,打开一看,林玉婵眼皮跳了跳,轻声一呼。
全是衣服。
而且是极其美貌的华服。乍然看不清形制款式,只觉配色极其舒服,几十件各色衣裙叠在一起,居然没有刺目之感,怎么搭配怎么显格调,好似一笔笔协调的西洋油画。
库房内采光昏暗。伙计点上灯,将衣服一摞摞搬出来。苏敏官快速扫一眼,从中往外扯一件,又扯一件,随意摞在旁边木桌上。
每件衣物上都挂着号码牌,散发出均匀的樟脑丸气味。
“甲等,就是基本没上过身的,干净。”苏敏官慢条斯理说,“大户人家女眷衣饰多,有些没来得及穿就过季,赏给下人,被拿来低价换钱。有些是下人偷卖出来的。有些是获罪,抄家的暗中捞油水。至于那些家宅败落的,一箱一箱的衣物,不加筛选地送来,那是每个当铺老板都做梦笑醒的好单子。这些东西没人会赎,都是断当流当,放心买。”
旁边那富态朝奉听他如数家珍,面上不由讪讪,寻个机会插话:“少爷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分拣这些衣物也耗人工不是?而且来历也都正规,有些是裁缝铺做好了,客人不要的,十成新、九成九新……”
这朝奉说着说着,舌头就有点打结。平时他整天的工作,就是在客人面前把他们的当物贬得一文不值,吹毛求疵地挑毛病,把人说哭了是常有的事。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让他宣扬货品好处,不免头脑有点分裂,那话越来越不着边际。
好在朝奉经验丰富,赶紧打住这个话头,转而笑道:“不过,嘿嘿,少爷是行家,想必以前没少来捡漏,今日小的给您个熟客价……”
苏敏官忽然冷笑,“捡漏?不巧还真是第一次。我以前都是举东西的那个。”
朝奉觉得这个玩笑未免开大,脸色微变,不敢再多嘴。
说话间,苏敏官已挑出来十几件,朝林玉婵招招手。
他不想让伙计再听,舌头一弹,换回广府方言,说:“这些都是符合你年龄身份的。你闭眼选一套,不会有错。”
林玉婵全程插不进嘴,眼花缭乱,世界观又被刷新。
如果说裁缝做的那套红菱角壳衣裙,在她眼里是小言清宫剧配置,现在她眼前的这一批,完全像是博物馆里搬出来的。
林玉婵今人才算头一次见识到当今上层贵女的衣饰风格——齐家是新富,不算——已经有了初步的修身剪裁,也抛却了繁冗炫富的边饰。江南沿海正是时尚发源地,细节上已可以看出西方影响,俨然已有了清末民初的风骨。
色调柔和,晕色细腻,灵动自由,纹样典雅而活泼,茜草水波、蝴蝶穿云、撒花排穗、甚至洛可可西洋花边……
而且一点也不显得用力过猛,完全是日常气质。
林玉婵欣慰地意识到,原来在大清,并非所有人都审美跑偏。
只是当今社会等级太割裂。上等人和下层人,不光文化水平、生活习惯、日常饮食都迥异,就连审美都是撕裂的。
平民衣裳喜宽大,是因为布料没弹性,又要行动方便,因此必须留出放量。布料保暖性也差,冬天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更不能做得小了。而且一件衣裳租来借去,到破成抹布之前可能换好几个主人。再者,宽大衣裳费布料,紫红染料成本高,都是财富的象征,因此审美上也都是以肥为美,以艳为美。
而贵人常服则完全相反,第一要义就是合身,第二是设计脱俗,如此才不惹人笑话,说你的衣裳莫不是借来的。
而那些真正踏在潮流顶端的“时式装”,只能在贵族中间服用。寻常人连看一看都没机会。
苏敏官不是寻常人。他的整个童年都是看着这些华服度过的,眼光毒得很。
但林玉婵还是留了个心眼,问:“都是平民能穿的?”
社会等级森严,有些特定的贵重布料和饰品,无品级之人无权使用。
苏敏官点点头:“放心。”
表明他已都留意过了。
他随后轻声笑:“况且真逾制的那些,你也买不起。”
林玉婵朝他甜甜一笑,一点不生气。他今日雪中送炭,嘴上再损八百句她都笑纳。
她粗略看了几件,已经选择困难。不好耽搁他太多时间,干脆说:“你给我挑吧。”
他立刻笑道:“那我选什么你都得穿,不许反悔。”
他似乎早有喜好,随手从衣服堆里抽出一套:月白的袄,藕色的裤,配内里小衫,一套四件,都点缀精细绣花。料子是轻盈丝绸,她说不上具体种类,但一捧起来就知不凡。
好似晨露微光下,满池小荷尖角,捧起一轮月光。
林玉婵十分确定,穿这身“荷塘月色”,跑到横店任何一个清宫戏剧组,都能抢了女一号的风头——正常剧组谁敢在服化上这么烧钱,金主爸爸会撤资的。
红菱角壳再富态,也只是底层人民的狂欢;这样一套名家手作,才是上层的入场券。
--------------
当铺里没法试衣,但她在身上比了一比,感觉差不多,就欢欢喜喜决定要了。大不了这几天饿着,或者努力吃吃吃,总有办法把自己塞进去。
那富态朝奉见了都赞不绝口,连声笑道:“小的再给姑娘寻几箱精工细作的鞋子去。”
苏敏官立刻道:“不必了。”
林玉婵今日穿的裤子长,坐下盖住脚面,那朝奉自然也不会朝那里多看。
所谓“精工细作的鞋子”是何造型,不言而喻。他想想就犯恶心。
“广州贵夫人间,流行英式高跟皮鞋——当然是改良做小了的。至少十年前是这样。”他轻声告诉林玉婵,“这趋势有没有传到江浙我不知,但你穿着,应该不算失礼。”
林玉婵简直喜从天降,轻声说:“斯考特先生,英国鞋匠。赫大人推荐的准没错。”
苏敏官怀疑地瞪她一眼:“他还给你推荐这个?”
他俩家乡话说得快,当铺朝奉见识虽广,一句没听懂,只道两人在商量价钱,赶紧主动言明:“这些东西的来历两位也知晓,都是不吝成本的货,绝无偷工减料。所以这甲等的货,都是不还价的哈。”
林玉婵忙问:“多少钱?”
第95章
那朝奉很有诚意地翻看苏敏官手中那几件衣衫的号牌, 满脸堆笑。
“合计一共二十三两三钱,小人给您凑个整,三十两, 连这葫芦耳饰和玉镯子一并带走。这首饰是跟着衣服来的, 到了新人家里, 也不教它们分离,给小姐添个圆满的福分。”
那伙计妙语连篇林玉婵都没听见, 从那一堆话里只认出三个字:
“三十两?”她瞪大眼睛。
本以为是随便逛个闲鱼二手, 叵耐这小二店大欺客,一开口就是拍卖行的价!
一百斤博雅商标的特A级茶!
两口林八妹!两年的《北华捷报》!
两寡妇的石库门廉租房, 十五年租金!
就一套寡淡衣裳!还不包鞋子!
比她衣柜里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贵!
她刚做的那套枣红菱角壳, 簇新,布料费两倍, 全身才五两!
“荷塘月色”的颜值在她眼里立刻减半, 心里生出还价的冲动。
但不知道当铺的行规习惯, 还是询问地看一眼苏敏官,意思是, 从多少开始还?腰斩还是两成?
谁知苏敏官这次跟那伙计沆瀣一气, 头也不抬, 说:“包好吧。”
接着侧首, 看她一脸生无可恋的神色,眼角微露笑意, 矜持地问:“不中意?”
林玉婵真要哭了, 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水灵。
他看着那朝奉拆号牌, 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低声说:“收购价都以暗码在那上面写着呢。他只加了三成价, 不算多,总得让人家有赚头。这身衣裳是掉了两个雕玉子母暗扣,不成一对,否则价格还得再加五成。你回去买小玉扣补上便可,反正暗扣不外露。”
林玉婵愁眉苦脸,低声问:“官宦人家做衣裳,工本都这个价?”
苏敏官惊讶:“怎么会?都说了咱们是来捡漏。”
林玉婵:“……”
革命。通通的都欠革命。
不过民脂民膏放在仓库里也发霉。她买回去,四舍五入也是为民族大义做贡献,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事后还能找赫德报销。
这么一想,咬牙跺脚,打开小包——
零零碎碎几元银币。谁没事带三十两银子上街溜达。
苏敏官从容摸出钱袋,等那朝奉用天平称银子。
“借你。”
借吧借吧,林玉婵破罐破摔地想,借钱多了就麻木了。反正她连抵押带借款,已经欠着他几百两,不差这三十。
直到离开当铺她还失魂落魄,外面天色已擦黑,她也没注意,差点绊沟里跌一跤。
三十两银子!
苏敏官拉她一把,同情地看着她发呆,最后大概是有点过意不去,很人道主义地表示:“你新做的那身肥肥的,我原价买了吧。好歹给你回点本。”
林玉婵心如死灰,还不忘为他考虑,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少花冤枉钱……”
“只要用对场合,没有一文不值的物件。”苏敏官爽朗笑道,“鹏哥的儿子下月娶妇,我还没置贺礼。他老母跟你身材差不多。”
林玉婵瞬间满血复活,追了他半条街,释放了一腔郁闷,然后捧着“荷塘月色”,欢欢喜喜回了家。
------------------------------
------------------------------
重阳节当日,一场秋雨扫荡江浙,送来凛冬的战书。
地面落叶纷纷,苏州河里的洗衣妇人数锐减,街头的流浪狗开始抱团取暖,租界里的运尸车增加了班次,进入了一年里最忙碌的时节
林玉婵清晨就起,来不及生火炉,穿上这身来之不易的体面衣裤,命令:“周姨,东西收拾好了?”
扣子也缝好了,小皮鞋也买到了,衣裳也简单洗了下——不敢过水,用湿布沾皂粉慢慢擦,算是干洗。
好在寡妇的发式可以梳得比较简单,不用她费力凹造型,不然又得浪费一个钟头。
披了这身皮,算得上一个正经中产,或者勉强算个末流的“上层”。
本来她还想咬咬牙,明年给自己订一年报纸来着。这下好,两年报纸没了……
出门当然要带贴身丫环。还好家里有个现成的。不过大户人家里分工明确,周姨只是粗使丫环出身,有些举止细节上也只能照猫画虎,不过以林玉婵的标准,看不出太多漏洞。大多数人应该也不会生疑。
起码她知道,扶林玉婵上下的手要戴手套,免得手上油脂脏污毁了布料。当然以周姨的眼光,只觉得林玉婵这身新衣服“好嗲”,具体怎么嗲,也说不出。
半路跟奥尔黛西小姐的马车汇合。女教士出门的阵仗可比林玉婵大多了:一个专属车夫,两个女佣随行,负责给她泡茶、路上读书解闷。
不同的是,人家花的是自己爹妈的遗产。林玉婵的“借呗”债台高筑。
顺利到了松江府,日头已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