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我……”
“没看见三品诰命夫人的轿子吗?”家丁斥一句,转头问另一人,“不是说提前都把乞丐清掉了吗?怎么这里还有?”
林玉婵:“……”
什么叫人靠衣装,此人现场演示。
奥尔黛西小姐终于注意到远处那个不起眼的、脏兮兮的身影,放下圣经册子,惊叫道:“这不是露西吗?可怜的孩子,你是遭强盗了吗?”
围观的丫环们只道洋尼姑讲完,一哄而走,马马虎虎回去复命了。
轿夫蹲下,打好绑腿。家丁皮鞭开路,赶走闲人。
林玉婵黑着脸,苦笑。
事已至此,算了。另想办法吧。
她迎上奥尔黛西小姐,给她看了那个包裹里的小紫人。
在听取了一分钟的尖叫之后,她冷静地复述了小紫人的来历,然后说:“我需要一点糖水。”
远水不解近渴,现找人奶牛奶都来不及。奥尔黛西小姐和林玉婵都没有养娃经验,但林玉婵想起,看过一部外国电影,讲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捡了个婴儿,两人相依为命到处流浪。后来钱花完了,买不起奶粉,只能给小婴儿喝糖水——并不是很健康的做法,但是能续命。
好在那两个孩子后来获救了。结局温馨。
林玉婵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孩,不知道她能否有相同的幸运。
奥尔黛西小姐的车里备着现成方糖,原是给她路上喝红茶用的。她赶紧让人拿来,兑上温水,用力搅散。平日轻缓摇动的小银勺此时被她用得像打蛋器,发出歇斯底里的叮叮声。
糖水用瓷杯装,一点一点喂进婴儿嘴里。
那张紫色的小嘴急切地嘬起来,用尽全身力量吮吸着茶杯的边沿。
那瓷杯小巧玲珑,绘着艳丽花草纹。奥尔黛西小姐平时拿着握把,翘着小拇指,里面的茶感觉不够她一口喝的。
如今盖在婴儿脸上,和她的脸蛋几乎一般大,里面的糖水边喂边洒,只喝进去一小半。
林玉婵紧张等着,还好没呛着。
她不知道这婴儿有没有其他病残问题。在寒冷的户外也没法开包检查。
她轻声问奥尔黛西小姐:“您知道有哪些教会孤儿院,收这种刚出生孩子么?”
奥尔黛西小姐也有点紧张,托着婴儿脖颈的手不住发颤,手背上显出僵硬的皱纹。
“你知道,我不会照顾儿童,所以没有涉足弃婴有关的事……但我认识几位教士,他们在徐家汇土山湾办有孤儿院,离这里半日路程,只是不知这可怜天使的健康状况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冻伤了……”
林玉婵果断说:“事不宜迟,咱们快去。”
奥尔黛西小姐迟疑:“但你今日拜托我的事……”
林玉婵:“先去孤儿院。”
奥尔黛西小姐马上吩咐备车。
刚带着小婴儿上车,忽然山路锣响,竹林摇动,吭哧吭哧跑上来一队十几个官差。
他们的衣服上写着“松江府”的字样,手里提着皮鞭木棍,脚下的官靴踩在山道上,啪啪有声。
围观的百姓一哄而散。
官差抬头看看佛寺,凭空合十拜了拜;又看看大树下的“洋尼姑”,好奇地看了看她的洋装裙。最后沉下脸,径直往林玉婵这里走来。
“有人举报,这里有疯妇擅自脱衣,有碍观瞻,影响风化。”一个脸上长青春痘的官差大摇大摆地说,眼睛将林玉婵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光在她胸脯徘徊,一边冷笑,“看来就是这个了。左右,拿下!”
林玉婵眼前一黑,连退好几步。
“我……有人举报?”
哪个围观看客如此热心,她咒他明年全身长湿疹!
旁边周姨和几个女佣也急了,鼓起勇气说:“这夫人是为了救孩子,不是失心疯!”
七嘴八舌地将起因经过叙述一遍,“官老爷开恩,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别罚她。”
奥尔黛西小姐也从马车里探出头,举着小紫人,大声跟官差解释。
不过她说的是英语,大家只当蜜蜂嗡嗡,没人理会。
奥尔黛西小姐还待理论,林玉婵蓦地扑到马车窗边。
“您赶紧乘车走,把婴儿送到孤儿院。”她快速说,“女佣留给我,帮我壮壮声势,做个见证。另外,您在路上若是看到礼拜堂修道院,请您务必把里面的人——不管是谁——叫出来,请他上山来帮我一下。”
小紫人呼吸微弱,刚刚还在吧嗒小嘴,现在也没力气了,眼睛紧闭,嘴巴紧闭,胸口用力地凹陷着,一下又一下。
奥尔黛西小姐没多犹豫,点点头。
“上帝保佑你,你会没事的。”
马车疾驰而去。官兵不敢挡洋人。
剩下林玉婵和几个丫环女佣,被官差围在角落。
一群官差围着林玉婵指指点点,品头评足,嘲讽大笑。
“哈哈哈……别人都是往粪坑里扔孩子,她反过来,从粪坑里捞,这是哪学的,哈哈哈……我活了三十年,没见过这么臭气熏天的女菩萨,哈哈哈哈呵呵呵……”
“那也得拘啊。女菩萨连粪坑都敢挑,想必也敢跟咱们去班房走一遭吧?放心,阿拉女牢里没有茅厕臭。”
有人上来要抓林玉婵。林玉婵大声道:“我脱件外衣包婴儿,犯了大清哪条律?”
官差冷笑:“这话你跪着和知府说吧!”
今日重阳节,值班的官差都闲得无聊,听说有人报案“妇人脱衣”,就像蚊子见血,一哄而上瞧新鲜。到了地方一看,也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香艳,反而一股似有似无的臭气,那心里就都不痛快。原本可有可无的罪过,想尽办法找林玉婵的茬。
官兵要抓你就抓你,就算抓错了也得忍着。若敢有怨言,当庭打板子再放,旁人也只会说声打得好。
那个青春痘官差反倒不忍,捂着鼻子把林玉婵招呼远些,训斥道:“你这妇人莫不是脑筋有问题,谁家的孩子谁做主,不想养就不养,多大点事,天天都有,就你大惊小怪!做给谁看!”
周姨这时候忽然机灵起来,意识到这青春痘是在提点林玉婵脱罪,连忙帮腔:“就是就是!我们夫人吃斋念佛二十年,有些魔怔了,其实是本分人……夫人,你说你也真是,这世上哪天没有弃孩子的?其实你就假装没看见,神佛也不会怪罪的,要怪就怪那孩子命苦,你放她走,她下次投胎还能选个好人家……”
林玉婵忍者要爆发的冲动,脸上堆起假笑,从周姨手中接过包裹,在里面摸了摸,抓出一把银币,约莫五六元。
“是我思虑不周。”她低声说,“烦劳官老爷白跑一趟,这点钱,你们拿去喝点茶。”
所谓“有伤风化”,不过是个口袋罪,专门给人找罪受。若是真闹进衙门,顶多也就被训斥一番,赶出去而已。毕竟她没有父兄丈夫,没人会因此丢脸受欺。
除了她自己。一个平民女子若真作为“嫌疑人”被传唤进了衙门,那是体面丢尽,人脉全毁,再无信誉可言。
既然是口袋罪,就有操作的空间。这些官差看似凶神恶煞地要抓她,铁链挥了这么久,居然还在训话,那就是等她自己想明白。
她也很快想明白了,破财消灾嘛,多大点事。
只是这钱掏的辛苦,鼻翼扇动着,眼眶有点酸。
精心策划的事黄了,订单没了,三十两的衣裳废了,她簌簌发抖地站在寒风里,如今还要花钱打发人,因为她的尊容“有碍观瞻”。
官差们得了钱,果然嘴脸立变,个个成了知心大哥哥,苦口婆心地教训她,以后不要抛头露面,不要多管闲事,不要跟洋人多来往,不要在公众场合乱脱衣裳……
林玉婵认真听着,开始满腔愤怒委屈,后来不知何时,突然想通,反觉好笑。
几十两银子买一条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简直是太划算的买卖。
也就比“自己”当初贵点而已。
王全买错了人,捶胸顿足几天,不也接受现实了吗?该吃吃该睡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呢。
多大点事。
官差们还在给她上女德课,她心思已经飞出松江府,琢磨着如何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能再遇见一次小潘夫人。
她还有半个月时光。有时间就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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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突然发现,喋喋不休教她做人的官差突然集体闭了嘴。佛寺门口的小路上突然拥挤,涌来一群老鹰似的家丁。
一乘小轿停在不远处。
几个丫环陪着一个满身绫罗的嬷嬷踱了过来。那青春痘官差居然对嬷嬷作揖。
“我家夫人听说这里有争执。她也听说了前因后果。”嬷嬷盛气凌人地朝林玉婵看了看,好似她只是个扫马路的,“这是佛寺重地,夫人今日是为故去的老爷少爷上香,不愿看到口舌。派老身来传个话,你们别为难这个女子。走吧走吧!”
官差唯唯而退。
那嬷嬷又远远朝林玉婵喊:“听说你捡了个孩子?我们夫人想看看。你过来。”
第97章
林玉婵眼看那群官差远去, 全身毛孔都发热,第一个念头竟是后悔:
白“花钱消灾”了!刚才要是再坚持一会儿多好!
她心跳紊乱了几下,抬眼看那嬷嬷, 又看看嬷嬷身后的轿子, 耳边仿佛敲起了喧天锣鼓, 把她震得头晕。
小潘夫人刚刚进了香,正是最有“好生之德”的时刻。
小潘夫人刚刚丧了子, 听到婴儿活命的奇闻, 心有所感。
于是,她下了山, 又回来了。
林玉婵告诫自己, 还不能高兴太早。
急功近利,反而欲速则不达。
小潘夫人脾性未知。就冲自己这一身的怪味, 贴身小衣若隐若现, 要是急急忙忙凑过去, 吓坏了官太太,就等于浪费这最后一次机会。
林玉婵冷得牙齿打战, 竭力平复呼吸, 对那嬷嬷说:“民女仪容不整, 气味不雅, 恐惊了夫人。况且那小婴儿已让人送去大夫处检查治疗了。夫人今日上香有福,这孩子今日活命有福, 和夫人真真有缘。若是……若是夫人想看, 改日我将她抱去贵府,夫人可以看个够。”
那嬷嬷高抬的鼻孔降下来一些, 大概是对她的应答颇为满意。
她招招手,一个丫环捧来一个布包, 远远放在地下。
“喏,一件披风。夫人赏你的。来的时候记得提前两个时辰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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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被周姨和两个女佣弄回了上海。当天晚上开始发烧。脑海里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是金兰鹤前辈那挂起来的头颅,眼眶里爬满了肥蛆;一会儿是海幢寺里的猪,耳朵上挂着号码牌,冲在跑马场的跑道里;一会儿是齐安成少爷的钢琴,在义兴的仓库里自动弹响,奏着《国际歌》的高潮;一会儿是芦苇丛里的吴淞炮台,那里面支了一门巨炮,砰砰砰,空中飘着三十两一套的锦绣衣衫,被那巨炮一件件消灭……
她靠着这一年吃出来的抵抗力,扛了一周,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头脑慢慢回复清明。
只记得是周姨照顾她,请了个女大夫,天天喂她成分可疑的苦药。
昏睡被打断了。感到有人托住自己的后颈,陶瓷杯沿沾唇。
她哑着嗓说:“周姨我不想吃药……”
有人轻轻一笑,杯口反而又斜一分。满口清香。
是茶。功夫火候正好的武夷红茶。
林玉婵猛地睁眼。看到一双经络分明的男人手,指甲修得短而干净。
她差点背过气:“你怎么进来……”
“我来检查一下,我借出去的钱会不会打水漂。”苏敏官冷淡地说,“张嘴。”
不用他说。她狼吞虎咽地闷了整杯茶,口中苦涩略散,喉间一片清朗。
目光一转,周姨气哼哼地守在门口,见林玉婵醒了,开口向她诉苦:“不是我故意放人,夫人,他非说是什么债主,花言巧语,我没办法——喂,小伙子,看到人没事就成了,别老来了,我们女人家不要面子的啊!”
周姨还是很尽忠职守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本来是打算给这小伙子直接一个闭门羹——后来为何一时糊涂,放他进来,还屡次三番的放他进来,她自己都莫名其妙,觉得肯定是被下降头了。
苏敏官朝她笑道:“好啦阿姨,你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来过。”
他笑起来很是亲和。周姨不由自主点点头,觉得让他多待会儿好像也无伤大雅。
“毛掌柜来你这里取货款,见到一把将军锁,以为你赖账,找到义兴诉冤,我才知道你无故旷工。”苏敏官给她掖被角,轻描淡写地说,“阿妹,你该请个掌柜……或者,经理,助理,随便什么。否则生意都耽搁了。”
林玉婵烧才退,听他这么一句开场白,脑袋又往外冒热气,气喘吁吁问:“还有谁来过……”
苏敏官看着她好笑,眼神指指墙边书桌。那上面摊着几本账簿和日志。
“没多少事。已经都顺手处理了。我的风格可能跟你不太一样,你别有意见就是了。”
林玉婵如释重负,赶紧表态:“没意见,必须没意见。”
周姨见他俩果然三句不离做生意,心中疑虑才去,征求林玉婵意见:“药快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林玉婵小声哀求:“我不要喝……”
苏敏官朗声道:“有劳了。”
等周姨一走,他原形毕露,嘴角的商业假笑飞走,见她床边地面有个席子,干脆坐下来。
“丫环都跟我讲啦。”他居心不良地凑近她脸蛋,低声说,“让我闻闻还臭不臭。”
林玉婵气急败坏往内里一扭身,坚贞不屈地说:“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