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住过几年孤儿院,大孩照顾小孩,太清楚熊孩子的破坏力。
这时候周姨回来了,买了大桶,而且居然还真顺便带来一斤生姜,招呼林玉婵“药浴”。
林玉婵欢呼。
苏敏官帮着将热水备好。周姨连声感激赞叹,说有个壮劳力就是不一样。
苏老板事务繁忙,随后跟她告别,教她:“放水的时候拔木塞子就行了,记得慢慢拔。”
然后临出门,他忽然转回,好奇问:“刚生下的女仔多大?什么模样?”
林玉婵想了想,笑道:“我明天就去孤儿院,一起吗?”
第98章
拜生病所赐, 林玉婵享受了来到大清以来的第一个热水澡,洗得那叫痛快淋漓,最后差点在桶里睡过去。
出浴之后, 满血复活, 悄悄跑到厨房, 把剩下的药材都扔了。
扔之前手欠翻了一下,果然有死虫子。呕。
第二日, 她叫上苏敏官, 一起蹭了奥尔黛西小姐的马车,一同去孤儿院探亲。
“亲爱的洛蒂, 上帝保佑你康复了……”
奥尔黛西小姐日常叫错名。林玉婵本来并不介意, 但车里坐了个苏敏官,听到“露西”、“洛蒂”就扯着嘴角忍笑, 不时揶揄看她一眼, 意思是这你也能忍?
她不服气地白他一眼。她倒想教奥尔黛西小姐念自己的中文名, 人家一是没兴趣,好不容易哄着念了一下, 那发音让她差点原地昏厥。她宁可被乱叫, 起码听起来正常, 不像个中世纪女巫。
人家小少爷就没这烦恼。十三行传人取商名时, 都已经照顾到了洋人的舌头。“敏官”的粤语发音不难念,不论哪国人, 说几遍就能朗朗上口。
“露娜。”苏敏官忽然轻声说, “告诉她你叫露娜。”
林玉婵微微一怔,随后惊喜:“诶我怎么没想到!容先生也提过这个名字!”
Luna的拉丁字根是“月亮”, 和如今满租界欧陆风的女名相比,很有些异国风情, 也和她名字的汉语意义不谋而合。
某次容闳也提到过,如果她要起英文名,Luna是个很美的选择。但林玉婵当时觉得自己没这需求,也就没往心里去。
今日听到奥尔黛西小姐又满口乱叫,苏敏官在旁边强忍窃笑,林玉婵突然觉得,这需求又回来了。
苏敏官微微黑脸,抗议:“什么容先生,是我想出来的。”
林玉婵笑道:“好好,谢少爷赐名。”
一个英文名而已,没有无所谓,有是锦上添花,她在这方面比较率性,没有文化包袱。
“露娜是吗?对对,我记得你当时确实是这么自我介绍的。”奥尔黛西小姐毫无压力改口,“我今天起太早,竟然一时没想起来……哦对了,这位英俊的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敏官对吧?……”
为什么他的名字就一遍记住?林玉婵气得呀,毛都竖起来了。
奥尔黛西小姐对这个新认识的、会说英文的年轻人十分欣赏,觉得他慧根深重、根骨不凡,皈依后必成大器。
“亲爱的孩子,我强烈推荐你去跟郎怀仁主教聊聊——他隔几日就会巡查孤儿院,今天说不定能碰到。”
广东人的历史伤疤比较深,苏敏官对各种宗教都无感。他很礼貌地坐在马车另一角,纯真无邪地回:“我信妈祖。”
奥尔黛西小姐:“哦,我从没听说过这位神祇。听起来和圣母玛利亚有共通之处,不是吗?”
……
好在孤儿院路程不远。要是马车再去一趟松江府,林玉婵十分担心奥尔黛西小姐会跟着苏敏官去拜妈祖。
孤儿院设在教会买下的地皮里,盖了三层宿舍楼,雇了不少当地保姆仆役。十几个瘦瘦的孩童在院子里玩法式滚球,穿得朴素而干净。见到生人,害羞地躲进屋里。
他们生而有幸,人生的起点比许多当地中产家庭小孩都高。但他们的人生同时也被规划完整:完成基本的语言和宗教培训之后,他们会深入中国大地,给更多“愚昧的异教徒”带去文明和福音。
孤儿院隶属天主教江南代牧区——此时的西洋宗教不光分天主教基督教,细分能数出几十个教派,分别面向不同的社会阶层。
派系内当然也有斗争。比如郎怀仁就职江南代牧区主教之后,面对激烈的传教竞争,决定从收养弃婴开始入手——颇有些抢着刷业绩的味道。
这才有了土山湾孤儿院。
能给百姓带来福祉的业绩就是好业绩。林玉婵才不管什么教派之分,哪里对她友好、有帮助,她就去哪里。反正这些洋教士也知道中国人分不清派系,对她的串门举动十分宽容。
一个年长的中国修女,脸色蜡黄,自称德肋撒嬷嬷,接见了来访一行人。先向奥尔黛西小姐行礼,然后笑着招呼苏敏官和林玉婵:“小兄弟,小姐妹,里面坐。”
德肋撒嬷嬷虽作修女打扮,眼中却充满典型的中式精明,一眨一眨,像个挑剔的婆婆,仿佛在评估他两人的道德和身家。
保姆将弃婴抱了出来。
小家伙总算不臭,跟一周前判若两娃。刚发现的时候她像个皱巴巴的小猴子,现在……嗯,进化了一点儿,起码有人样了。
虽然离尿不湿广告模特还有相当距离,但脸蛋总算饱满起来,脸上几道伤口也开始结痂,眼睛也睁开了,是个传统中式丹凤眼。
“小毛头老有福相了,侬瞧这对耳珠!”德肋撒嬷嬷一口浓重方言,熟练地说着吉利话,“姑娘真是功德无量,上帝保佑侬额!”
嬷嬷皈依日久,说话还是佛道因果那一套,配着一身自制的黑色厂字领修女裙,十分混搭风。
林玉婵眉开眼笑,小心接过包裹。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丁点的小孩呢。
小毛头看到一张陌生人面,生得还挺顺眼,目不转睛盯着。由于人小脸小,黑眼珠显得极大,像沉甸甸两颗黑珍珠。
一只小手露在包被外面,细细软软的,一颗颗小指甲绿豆大。由于在粪尿里浸泡多时,伤了肌肤,现在正在蜕皮,露出粉色的细嫩新皮。
一个小小的、圆嘟嘟的生命,有人对她爱不释手,有人将她丢进苍蝇横飞的茅厕,任其死生。
林玉婵转向奥尔黛西小姐:“您要不要抱抱?”
奥尔黛西小姐全身僵硬,严肃推辞:“露娜你懂的,我……我不会。”
然后借口去参观孤儿院,走远了。
作为终身不嫁的老姑娘,这个动作的确有点难为她。
苏敏官一直不错眼珠的看那小人,眼中明显感兴趣。
他也算是多见世面,众生百态都见识过模样,唯独这么丁点的小孩,玩偶似的,还真无缘近看。
毕竟民间风俗,婴儿难养,都是满月、甚至百天以后才带出来见生人。
他好奇问:“她吃什么?”
保姆答:“豆乳,米汤。偶尔还有临近老乡家里的牛奶。侬放心,饿不着!”
苏敏官不满足,又要求:“我抱抱。”
林玉婵护着不给:“你抱过苏虾女么!”
他腆着脸说:“我抱过小狗仔。”
于是在修女、保姆、还有林玉婵的严密监视下,他一个大小伙子轻手轻脚接过婴儿,屏住呼吸,慢慢把那包被往怀里送——
包被完美地滑进他臂弯。许是他胸怀宽大,小家伙甚至感觉十分舒适,砸了咂嘴,露出的小手抓住他袖子。
苏敏官笑得熠熠生辉,小心翼翼抚摸那孩子手背。
林玉婵大惊。抱孩子这事也有天赋的?
保姆笑得眼睛没缝:“我生了四个,我男人都没他会抱!”
那就让他抱着吧。林玉婵自己坐在门廊长凳上,凑在苏敏官身边,两人一道,没心没肺地逗娃。
“你说她多重?有五斤没有?”
“脸上这么多伤口不会留疤吧?”
“她抓我抓好紧!一定是喜欢我。你看她就不抓你。”
“打呵欠了!是不是要睡了?你会唱儿歌吗?”
“等等,你有冇闻到什么……凑近些……再凑近些……”
“卧槽……怎么办怎么办……”
“这问题该我问你!……”
……
还好保姆及时赶来解围。苏敏官大笑着跑出去找水洗手。
此时德肋撒嬷嬷凑过来,提醒林玉婵:“这小女孩洗礼的事……”
林玉婵赶紧说:“我都想好了,全仗你们安排。”
这孩子除了孤儿院,还能去哪,难道能请小潘夫人收留吗?
莫说小潘夫人当时并未流露出这个态度。就算人家开恩,小孩留在府里给口饭,日后也只能是个家养小婢女,人生未必多光明。
万一人家真的看上这孩子,要当女儿养,再过来办收养手续就行了。
嬷嬷却讪笑,搓着黑袖子里的手,小声说:“依我看,这小孩已经能养活,夫人若不愿给她洗礼,带回家去养,日后也是个劳力。我就是好心说一下……毕竟小囡囡信了教,以后不好找婆家的……”
林玉婵震惊了。头一次见到说话口气像三姑六婆的修女。
不过她印象里的那种刻板虔诚的修女形象,也只是来自西方电影和新闻。德肋撒嬷嬷虽是修女,但她首先也是个普通的中国妇人,有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林玉婵琢磨着她的语气,很快明白了:“洗礼是不是要花钱?”
嬷嬷笑出皱纹,喜道:“姑娘明白我等的难处。小孩洗礼之后,就是归孤儿院养,可我们经费有限,主教大人只顾增开新的孤儿院育婴堂,我等信徒虽是自愿清苦,但……但也不是神仙,要吃饭的呀。”
洋人教会有钱是有钱,但底下教徒生活清贫,吃穿用度都有定量,照顾孤儿又极是辛劳,这自然是高高在上的主教大人不曾过问的。
林玉婵注意到,德肋撒嬷嬷的黑修女袍上已有数个补丁,裙子下面的裤脚已磨烂了。
好在她也有准备,立刻摸出银元一块,悄悄塞给嬷嬷。
“这小毛头先天不足,您和保姆都受累,我的一点心意,千万受着,算给孩子的见面红包。往后我会定期给这里捐款。”
银元是林玉婵从“天足互助基金”里拿的。她别的不要求,这小毛头以后绝对不能缠足,这基金闲着也是闲着,先用在她身上。
果然,德肋撒嬷嬷面容灿烂,两只眼睛精光闪烁,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推辞几番,还是收了,再不提“把小孩带回去养”的事。
林玉婵苦笑,心中叹气。
在大清朝养个娃果然不容易。哪有甩手一丢的好事。
起码比雇个奶娘、添双筷子、每晚自己起来唱儿歌强。
趁嬷嬷感激,林玉婵又趁机说:“不过,洗礼之后,能否让我将她抱出一日。我……嗯,需要这孩子帮我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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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顺利地将弗洛伦斯·林带离孤儿院,乘上了去小潘夫人府上的车。
洗礼其实很简单,到隔壁教堂找个当值神父,往水盆里蘸一下完事——当然那是从林玉婵的角度来看。其实每个步骤都有意义,她无暇弄懂而已。
这也更让她确定,德肋撒嬷嬷的所谓“洗礼花销”,其实只是个变相讨要财物的借口而已。
奥尔黛西小姐做了弃婴的教母,于是让她沿用了同一个名字。
林玉婵作为弃婴的救命恩人之一,得到的特权是给她选个得体的中文名字。她想了想,将弗洛伦斯翻译成翡伦。
嗯,好听。她给自己点赞。
值班的神父老态龙钟,有点糊涂,开始还闹乌龙。由于小弗洛伦斯后来一直全程酣睡,而且是睡在一个俊俏小少爷怀里,糊涂神父把他当成新晋奶爸,笑着问他:“恭喜恭喜,你姓什么?”
苏敏官忙着欣赏小娃娃,随口答了。那神父身边的书记立刻就要把“苏翡伦”往名册上写。
两秒钟之后,苏敏官猛省,赶紧自白:“我是来看热闹的。”
书记迷惑停笔。神父也询问地看着林玉婵。林玉婵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和苏敏官当一家子了。
也赶忙澄清:“我不是娘。”
神父一怔,糊里糊涂问:“那……那你们是来办婚礼的?传统的中式婚礼不会得到上帝的祝福,最近经常有人来补办……哎呀那该让我准备另一套文书……”
苏敏官剧烈咳嗽一声。
书记尴尬得脚趾抓地,赶紧拍拍神父,把前因后果又提醒了一遍。
神父捋捋白胡子:“哦哦,对,弃婴啊,那随便姓一个好了。让我来翻翻圣经……”
林玉婵生怕他翻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字,飞快看了苏敏官一眼,小声说:“苏翡伦挺好听哒。”
她心里的小算盘是,他捡个便宜闺女,以后生活费是不是可以他出了?
她可还欠着几百两债呢。
苏敏官目光微垂,对她这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很客气地笑道:“不敢夺人之美。我只是看热闹的。”
说着话,头也没抬,欣赏着娃娃的嘟嘟小嘴。
林玉婵:“……”
我出就我出。谁还养不起个孩子咋地。
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呢。
于是在孤儿院的登记造册上,多了一个弗洛伦斯·林,自动归了教籍。如果不出意外,这个茅厕里捞出的小紫人,以后将是一个温顺的黑衣修女,在某个育婴堂里照顾和她一般命运的小孩。
以林玉婵的标准来看,并不是最完满的职业。但她只想救命,不想安排别人的人生。
她谢过神父和修女,孤儿院领了个印号码的小竹牌,供日后探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