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首,“小额存款,每年有管理费。”
对渣打银行这种巨无霸来说,几千两银子可不是毛毛雨。
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点头。商铺里的现银越来越多,一半归容闳,他定期派人来取;另一半属于她自己的利润,以她那现代思维,直接放在床底下可睡不着。就算没有小偷强盗,还有老鼠蟑螂呢。
别的银行她还没那么放心。渣打银行可是大名鼎鼎,直到二十一世纪还坚`挺存在,不会半途倒闭。
大背头职员听闻她的意图,笑容满面地捧出一叠表格请她填,并要走她身份文件,捧去后面办公室。
趁那职员忙活的工夫,苏敏官又去另一个柜台,轻声细语说几句话,马上叫出来一个洋人助理,跟他热情握手,末了递给他一叠单据。
林玉婵好奇万分,等他回来,问:“你办的什么事?”
他垂眼,检查那叠花花绿绿的印刷单,过了一会儿,才似乎不好意思,说:“生意不好做,当一回汉奸,你别有意见。”
林玉婵抢过那叠印刷单一看——
“免税`票?”
她瞠目结舌,惊喜地问:“你怎么弄到的免税`票?”
苏敏官眼角闪着狡黠的光:“海关收我们华商舰船巨额关税,总不能任人宰割。那日你告诉我洋行船只可申请免税,怡和洋行在上海有分号,我于是找了那里的熟人,把义兴的大部分船都挂靠在他们名下,租了码头泊位。从此挂英国旗,往来江海只需交一次‘子口税’,免除内地关卡盘剥,成本可节约三成。”
林玉婵被这骚操作震惊了,半天才抚着胸口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薅海关的羊毛呢。”
也不知他是如何跟老东家握手言欢的。也许,广州分号一个职员无故失踪,这消息还不至于引起上海分号的警觉。也许怡和上海知晓他的“事迹”,但他自有能力摆平。
她也不知道,她也不多问。这是苏敏官赖以吃饭的本事。
以大清标准来看,和洋人沆瀣一气,背弃祖国,偷税漏税,自然是大大的汉奸刁民。但歧视性关税政策在先,苏敏官只不过是被迫反制,有何不可。
大清又不缺他那点银子。苏敏官少交的那点税,顶多让颐和园里少几片琉璃瓦,慈禧的早餐桌上缺两盘珍馐菜而已。
林玉婵兴奋地说:“这个方法可以在华商中推广。以后江面上都是万国旗,看他们找谁收税去。”
苏敏官微笑:“并非所有人都有我的门路。”
她咋舌:“你这是不给被人活路啊。等到明年此时,上海华人船运得死一半。”
苏敏官再笑:“阿妹,有这个想法,说明当奸商你还不太够格。”
林玉婵不服气,抢回他手里的免税`票,一张张翻,忽然注意到什么,问:“义兴有多少船?用不到这上百张吧?——等等,怎么后面都是空白的?”
苏敏官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空白免税`票,一百两银子一张卖给友商,天地会众八折。目前已预订过半。你若想涉足船运,我给你留两张。”
林玉婵捂脸哀叹:“赫大人要跳楼了。”
隐约又想到,以赫德的事必躬亲,早晚觉察到这个漏洞。这免税`票也是权宜之计,要华人船主和外国洋行公平竞争,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一转头,才发现大背头已经在旁边等着。许是不能打断客户谈笑,于是他脸上挂着八颗牙微笑,已经站了不短时候。
------------------------------
林玉婵忙起立,问:“我的户头……”
大背头依旧笑容满面,却将方才那一沓材料双手递了回去。
“很抱歉,小姐,我们不能为你开户。”
林玉婵讶异,礼貌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士要在渣打开户,除非有丈夫的签字。”大背头照本宣科地说,“这是规定。”
林玉婵失笑。又到了喜闻乐见的死老公环节。
“我没有父兄,我是寡妇。身份文件上写着呢。”
苏敏官冷冷看着她扯皮。
大背头看来根本没认真检查她的户籍文件,闻言低头一看,皱起眉头。
“咁哪……wait a minute……我也只是打工的啦……”
渣打银行贯承英制,女士开户必须经过监护人同意。可自从渣打银行开张以来,办理开户手续的女士屈指可数,都是西洋人,都是身份尊贵的某某夫人,开户自然全程无障碍。
可今日这一个无名平民华人女,无亲无故无背景,带着巨款来开户,大背头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恼火,言外之意还是林玉婵给他添麻烦了。
“我去问一下经理。稍等。”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
苏敏官也没料到这一手,毕竟是他逗引她开的户头,不免有点讪讪,说:“英国佬破规矩多,你换个美国银行去。”
“美利坚各大洋行根本不接受女士独立开户。在这方面我们渣打银行的开放性走在世界前列。”一头金发的麦加利经理信步走来,脸上挂着和大背头同款商业假笑,说着抑扬顿挫的中文,“这位女士,不管您是未婚还是已婚,离婚还是守寡,如果没有男性监护人的许可,是不能在本行办理业务的。我们要遵守大英帝国的律法,华洋顾客一视同仁。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说完,转过头,脸色立刻阴沉,换成英文,低声质问大背头:“怎么放进来的?怎么能让女人进银行?怎么还在外国人专用通道?我看你是想明天就拿遣散金!”
大背头脸色煞白,低头看脚面,用广式英语结结巴巴回:“她、她拿的是海关支票……而且是跟着这个中国男人进来的,我、我以为是陪同……”
“我是独立行商,执照和身份文件都在你们手里。”这位他们谈论着的女士突然用英文插话,“只要两位费心将我的材料读一遍,就会知道我的财政状况稳定,完全适合在渣打银行开一个普通华人账户。”
经理和大背头顿时噤声,只恨不能把刚才的对话吞回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用皮鞋蹭地。
“非常抱歉,女士。我为下属的无礼道歉,我会保证他事后得到相应的惩戒。”麦加利经理十分诚恳地朝她欠身,脸上挂着圆滑的微笑,改成英语说,“请您明日再来,带好男性监护人签署的同意书,我们保证会以最快的速度帮您开户。”
林玉婵冷笑:“倘若跟我沾亲带故的男人都死光了呢?”
麦加利经理夸张地做了个悲伤的表情:“我为您的遭遇感到遗憾,女士。但如果真是这样,您没有资格在渣打银行开设账户。要知道,女士是美丽的、脆弱的、高贵的、被感性支配的生物,她不能够独自为自己的财政方面负责,除非有男性的监督——这是对女士的充分保护,望您能够理解我们的一片好意。”
经理的声线磁性十足,神色温和而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忱和欣赏,被他看着,让她觉得自己是西施。
但林玉婵只觉得肉麻可笑。
也许这才是大多数不列颠绅士对女子的态度——那个会把文书劈头丢在她脸上、并严厉指出其中的十八处语法错误的家伙,不过是个不懂礼数的爱尔兰乡巴佬。
苏敏官一直沉默地听着这几人口音各异的英文,突然低沉插话:“非亲非故,能做监护人么?”
他虽是询问,但语气严厉,气场十足,更似下命令。
麦加利经理一怔,看看苏敏官,又看看他手中的一叠明显是出自英国洋行的免税`票,脸上漾出了然的笑容。
“当然……我们都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比如确实没有男性亲属……嗯,只要女士充分信任他,任何一个财务水准符合要求的绅士都可以充当监护人。比如这位华人绅士,他在渣打银行的存款数额恰好超过合规的门槛……只要签署一个授权文件就可以。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调整了,两位可以商议一下。”
麦加利经理说完,微微一欠身,领着大背头退后两步,命人上两杯茶。
也看出来了,这两位见多识广,虽是华人,不好糊弄,得用心对待,免得被他们捉住把柄,砸招牌。
苏敏官端起茶喝一口,嫌弃地放下。
“阿妹,”他无奈劝道,“人在屋檐下。”
林玉婵心想这简直太荒唐了。要说她“未成年”,需要家长签字,她二话不说就点头。可这经理说话糟粕气太浓,还振振有词“保护女士”,爹味超标了亲!
醒醒,大清亡……
……哦不,大清活得好好的。这确实像是大清朝该发生的事儿。
人在屋檐下,这个没错;可她也不能让人按着自己低头。
她故作轻松,低声对苏敏官道:“监护人就算了。哪天你被通缉跑路,我这户头不是打水漂了。”
苏敏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你就拿着这么多现银?”
`
林玉婵端起一杯茶,看着身边沙发上他的侧影。就算是刚刚搞到了异想天开的免税`票,刚刚和洋人经理摆了黑脸,又尝了一口劣质次茶,他脸上也是波澜不惊,目光如水点在远方,间或侧目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俊美光华。
林玉婵欣赏了几秒钟,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大概会把这个风度翩翩的皮相给撕粉碎。
“这么多现银我当然不能放家里。”她笑道,“我增加一点义兴的持股,好不好?
苏敏官手里茶杯差点掉下去,温文尔雅换成了满脸委屈,撑着桌沿,低声蛊惑她:“让我做你的监护人好不好?保证不乱收费,倒贴一点钱也行,附带免费人生经验指导,逢年过节派利是……”
林玉婵:“我不要监护人。我要股份。两千一百两定金,我拿一半,连本带利还清管你借的五百,剩下五百五十现银,我留五十,五百两依旧投资义兴。”
要怪就怪大清没完,平等之路漫漫。要是她能顺利开户哪有这么多事儿。
苏敏官瞥一眼远处的经理和大背头,仰回沙发靠背,调整一下情绪,眼中又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意。
“好啊。我买了免税`票,头寸正紧。”他说,“不过眼下义兴的大部分船舶资产挂靠怡和洋行,具体操作不便透露,但那些船的账面价值都增加了至少五倍。你要入股五百两银子?抱歉,这次只能换百分之一的股份。”
林玉婵咬紧牙关。
他敢狮子大开口这个数,就说明不是假账,一切有据可查。
倒不是义兴真的膨胀那么多倍。现代股票市场上也有拨动,某支票子某日一飞冲天,并非这公司突然增值暴富——只是价格和价值暂时背离而已,很简单的道理。
而苏敏官很明确地告诉她,眼下义兴价格价值背离,属于严重高估,不是一个理想的入股时期。如果她坚持买入,那他也不介意宰她一笔。
她有点口渴,喝尽了那杯劣质茶,站起身。
“陪我回去好么?”
苏敏官目光熠熠,蓄势待发,还在等她还价,不料小姑娘这次没争没抢,半垂的眼睫下储着一汪疲惫。她头小身小,男式瓜皮帽戴得有些空荡荡,帽檐低低压在她眉梢,压出一道落寞的阴影。
林玉婵已经提起地上的包裹,往门外走。
这一笔她经商以来收到的最大款项,为了避免换汇损耗,她取了四百英镑现钞,反正日不落帝国如日中天,英镑应该不会大规模贬值;剩下的,纹银、鹰洋、美元,各样都换了一点,有纸钞有硬币,加起来也有小十斤重量。她吃力地背在肩上。
麦加利经理的满面笑容凝滞,礼貌问:“监护人……”
“去你老母的监护人。”林玉婵报以优雅微笑,“再见。”
经理脸色微微一沉,笑道:“您的歇斯底里恰好佐证了我方才的话——女子的特性是不适合掌财的。作为负责任的银行经理,我有义务劝告……”
被他劝告的那位女士已经走下阶梯,留下一道婀娜的背影。
“……好吧,很遗憾,希望以后能经常见到您美丽容颜。”
-----------------
-----------------
身后的渣打大楼门窗洞开,好像一个咧嘴笑的人脸。林玉婵抬头看。天色清朗,万里无云,两条街外就是码头林立的黄浦江,十字路口那头就是熙熙攘攘的老县城。几只肥硕的老鼠窜入街边小店,一个先生支摊算命,几个小媳妇羞涩围着听。
她努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捕捉一点新鲜好看的事物。可一幕幕好似电影转场,行云流水划过她眼帘,但却一点没进入她心里。
一时间她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仿佛与己无关,只知埋头快走,恶狠狠地生闷气。
也许苏敏官说得对,谁让中国没有自己的银行,可不是要看洋人脸色。
她被歧视对待也不是第一次,也学会调整心态,该抱大腿抱大腿。譬如毛掌柜一开始不肯跟她好好谈生意,她也想过请个男人来刷脸,弥补一下自己气势上的不足。
可是今天她不想妥协。也许是被麦加利经理的态度气着了。这是个将话术玩到炉火纯青的英国绅士,每句话都彬彬有礼无可挑剔,每个单词都在暗示“你不配”。
要不是银行里的装饰物件档次太高,她赔不起,她真想当场掀个桌,吓死那帮人模狗样的资本家。
肩膀忽然一轻。沉甸甸的包裹被人拦路抢劫,苏敏官将它夹在胳膊下。
“嘴上能挂油瓶啦。”他低头看着她笑,调侃,“你知道你现在多有钱吗?再不看路,小心让人抢了。”
林玉婵配合着苦笑一下,无心跟他抬杠。
“中国人开的钱庄也许可以。”他默不作声走了两步,忽然又道,“只不过风险高些,他们常做无抵押贷款,偶尔会倒闭。”
“那我还不如放床底。”
“阿妹,”他的话音忽然有些苦涩,睫毛挡住眸子的光,“你若不信我,可以请容先生给你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