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你平时清理此处吗?”他没头没尾地问。
  林玉婵摇摇头:“偶尔。不过门口常会有乞丐过夜,可能会靠在这里歇,把灰尘都擦走了。”
  苏敏官又问:“最近有可疑人么?”
  林玉婵吓一跳,脑海里浮现出各种三流罪案小说,回到门口认真问他:“小偷来踩点?没人知道我今天取钱呀。”
  租界犯罪率高,小偷小摸每天都有。但林玉婵每天一丝不苟下门板,走在路上从不露财,目前还没中招过。
  苏敏官轻轻摇头,笑道:“小偷也讲效率。就你这一层层的西洋锁,全砸开,全租界的巡捕都能来看热闹。”
  林玉婵更是异想天开:“别的帮派来抢地盘了?”
  苏敏官笑道:“上海本地帮派讲究动口不动手,若有事,会直接来义兴谈判的——别担心,也许就是乞丐。阿妹,告辞。”
  --------------------------
  --------------------------
  苏敏官回到义兴,简单查了账。
  原本默默无闻的义兴船运,今年以来异军突起,引人瞩目。
  沪上运输业圈子不大,除去专做漕运的官商,其余华人船主都多少互相认识,算不上知根知底,起码是个脸熟,有个红白喜事、开个分号什么的,都会过去捧个场。
  虽然没到年底盘账,但无数犀利的眼睛已经提前看出义兴的潜力。在柜台下的小抽屉里,年末宴席请帖已堆了半尺高,也有人来信询问,可不可以入股。
  媒人帖倒是少了。自从苏老板“克妻”的八卦传开,众友商爱女心切,虽然生意场上照旧跟他把酒言欢,但在个人事务上,一个个把他拉了黑名单。
  宴席可以去去,苏敏官想,入股就算了。
  眼下义兴股份集中,除了被那个狡狯的小姑娘骗走二十五分之一,他又将二十五分之一分给资深雇员,以资激励。其余的,他还暂不想稀释。
  义兴的生意看似红火,背地也有许多友商们不曾想到的支出。
  自从小刀会起义失败,太平军战局混乱,江浙一带的天地会群龙无首,楚南云叛出之后,上海一地更是完全成了洪门势力的真空。
  直到他重开“正版”义兴,这个消息沿着某些隐秘的关系网,越传越远,前来投奔组织的也越来越多。
  他按照百年的规矩,无家可归的提供住宿,失业的给介绍工作,伤残的找医馆,身陷官司的帮忙摆平。
  大笔的银子花在这里。
  不过这钱他花得不心疼。前辈最要紧的嘱托他既然没做到,起码承担一些基本的会务责任,也算是补偿。
  况且这些会务还不至于把他搞破产。翻开几百年来的天地会账务,最烧钱的一项活动其实就是“反清复明”——购置军器、招兵买马、贿赂官府、伤残抚恤——每一次注定失败的起义过后,一切归零,从头再来。
  苏敏官记得幼时学英文,读过一个西洋寓言——有个犯了罪的厉鬼,被判在十八层地狱里服苦役,将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每当石块即将登顶,都会突然滑回原位,让他不得不重头再来。
  苏敏官觉得这鬼魂大约是喝多了孟婆汤,为何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失败呢?
  大约他心怀侥幸,觉得某一次会恰好成功吧。
  曾经他也怀着这样的侥幸,但莫名其妙的,自从认识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神婆起,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就愈发的轻,愈发透明,直到某一日,他下决心将它忘掉,因为它并非“主要矛盾”。
  所以剔除了这一项最危险的“会务”之后,他发现,其实义兴的现金流还挺健康的,能让他再苟五百年。
  但,要继续扩张,也属艰难。
  当然,义兴也不能太高调,否则引起官府的注意,平白引火烧身。
  每当错失一次肥美的扩张机会,他体内那一部分行商血液就开始闹别扭,把他折腾得脑仁疼,深感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怎么就脑子进水接了金兰鹤的班。
  -----------------------------
  嗒,嗒嗒。
  有人用特定的节奏叫门。
  苏敏官从容合上账本。
  出乎意料,门外没人。石鹏递来一封薄薄的信。
  “老板,三柱半香。”
  信上有三长一短的红色标志。苏敏官瞳孔一缩,有点惊讶。
  自从离开广东,就没见过这种格式的信。
  抽出来,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颠三倒四的无序汉字。
  苏敏官试了几个天地会里通行的解码法则,很快译出来:除了一堆称兄道弟的套话,唯一的有用信息是,请他明日四更时分,到浦东某地一叙。
  落款依旧是符号。苏敏官深深后悔当初没用心,学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但谁让天地会那么喜欢用切口暗号,几百年了,秘密存货只增不减,各地还不完全通用,考秀才也不用背那么多东西啊。
  难怪入会的越来越少。
  当然这些他也只能腹诽。少时每抱怨一次,晚上就罚站一小时。
  他跟那符号对视半晌,直到石鹏开口,小心地给这位业务不精的舵主大侠扫盲。
  “……好像是江浙分舵的标志……啊,不对,听说舵主已仙逝了……当初楚南云就是听到他逝世的消息,才决定自立门户的……
  苏敏官蓦地抬眼。
  “他们知道上海义兴换人的事吗?”
  “不知道……我、我是说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
  苏敏官思忖。既然信中规规矩矩用足了一切天地会暗号——虽然语言习惯跟两广不太一样——角落里还有“反清复明”的暗语符号,江浙分舵总不至于被清廷给收编了。
  况且要是真那样,义兴早就被官府夷平,没机会让他在这里美滋滋数钱。
  可是……
  他依旧有些困惑,问:“各房分舵,多久没一起接头过了?”
  石鹏跟几个年长下属商量一番,告诉他:“怎么也有小十年了……小刀会以后就没……”
  苏敏官点人:“石鹏,袁大明,江高升。”
  都是兼管黑白两道业务的,他的得力手下。
  他将洋枪藏进雨伞里,备好弹药。
  几个被点名的伙计紧张起来,伸手擦汗。
  “跟着楚南云叛出的,我都已赦了。江浙分舵跟我平级,我不会让他们再追究。”他忽地一笑,“急什么,先睡一觉也来得及。”
  他折起信,待要放入怀中,忽然鼻尖掠过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味。淡淡的,但是很独特。
  他蓦地皱眉。
  旁边石鹏也感觉到了信纸有味道。凑过去。苏敏官将他推开。
  鸦片。这就不用让他复习了。
  他冷笑一声。江浙这帮兄弟过得挺舒坦嘛。
  随后,仿佛心里突然弹起一根变调的弦,无数来不及细思的念头贯穿成尖厉的线,将他心底某个担忧钓出水面。
  他叫回刚要散去休息的人马,快速命令:“下门板,跟我去博雅虹口。其余人守夜!”
 
 
第103章 
  初冬的夜色清朗迷人。值夜的更夫提着煤油灯, 走两个街口就偷懒,靠在大树下打呵欠。两个巡捕裹着厚衣,扛着洋枪, 懒洋洋地在路边抽烟。
  忽然看到几个人影闪过, 居然有人触犯宵禁出街游荡。巡捕慌忙收拾散漫皮囊, 挺身站起来。
  刚要喝问,一人手里多了一枚银元。一个年轻的声音皮笑肉不笑:“义兴船行。行个方便。”
  咚的一声轻响, 方才那个声音已远在十步之外, 洋伞一撑,跃过韦尔斯桥的栏杆。
  哗啦一声, 挡在入口的“华人过桥五文”的牌子被大力踢开, 掉入苏州河,溅起黑漆漆水花。
  巡捕房平时没少收义兴的礼, 两个巡捕相视一笑, 继续回去抽烟。
  *
  星光艰难地穿透晦暗的云, 被剥夺了九分亮,将大地上的房屋树木投下灰蒙蒙的影子。
  博雅虹口的院门外, 一堆杂物堆出个阶梯, 围墙顶端几个肮脏脚印。
  苏敏官脚步一滞, 思考能力被抽空了一瞬间, 脊背底端升上刺骨的凉意。
  那鬼信送得真是时候!
  随后他爆发般的跑起来,远远将几个同伴甩在后面。
  他记得上任金兰鹤牺牲那日, 有人掩护他脱逃。他没命狂奔。半刻钟, 从越秀山遁入沙面岛,全身血管几欲爆裂, 眼前漆黑带星光,简直快要死过去。
  却也没有现在这般揪心难受。
  “上海本地帮派讲究动口不动手”——他这死黑仔乌鸦嘴, 自信何来?
  大家客客气气坐地分赃,自然会按规矩行事;可也有些特殊的时刻,有人不会按规矩办事。
  比如报复。
  清帮残余一直未能打回浦西,但不代表他们死绝了啊。
  楚南云带着几乎贯穿躯干的血洞消失在苏州河里,但那悬赏人头的十块银元,他一直未能赏出去啊。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的可能,是稳妥藏起来了。
  至于是谁提供的帮助……
  他以前查不到,今日那封信告诉他答案。
  江浙天地会分支,曾是声势浩大的小刀会,由广东籍上海道台执鞭数年,十三行是背后金主。起义失败后,大部分残余并入太平天国。
  粤人会党排斥鸦片。太平军更是严禁鸦片。他们传个书,不可能连张信纸都带大烟味。
  苏敏官拆出洋枪,伞柄残骸随手丢掉,跳下围墙,耳边的嘈杂纷扰一下子消失,四周寂静,听不到异声。
  但见几间小屋大门洞开。再精细的进口锁,配着陈年老旧木门板,也挡不住几脚踹。
  苏敏官握紧枪把,寻思要不要直接来一枪,引官兵巡捕过来。
  还是……
  隔着一道窗户纸,卧室内突然一道火光闪过,砰的一声脆响。
  然后是人体倒地的沉重声音。
  “阿妹!”
  苏敏官全身冰冷,蓦然冲进去。也不管那屋内还有多少敌人,俯身检查。
  光脑门,齐肩小辫,是个大烟鬼,面容抽搐,小腿血肉模糊。
  屋内生着黯淡的火炉。那人后脑倒在火炉边,辫子已烧没半截,一股臭味。
  他一惊,给那人双腿补两刀,然后朝那火光的源头,小心走过去。
  “阿妹?”
  他双眸带血气,此时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但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瑟缩在床上发抖。
  他只看清她的轮廓,小小的一团不知所措,像一只被揪离冬眠巢穴的小松鼠。
  他颤抖一只手,凭感觉触到她的手腕,向下探,握住几根纤细手指,还有……
  一支滚烫的短`枪管。
  再轻轻搂住她全身,没摸到血,也没听到痛呼。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阿妹……”
  林玉婵吓得肝胆俱裂,揪紧了他衣襟,失语半天,才断断续续说:“有、有好几个……我不敢动,但有人进门……我、我也不知打、打中了没有……不像是冲着钱来、来的……”
  苏敏官咬紧牙关,杂乱的情绪在心房外面疯狂徘徊,最先涌入的竟是淡淡的自豪。
  “很准。不怕。”他极少紧张,但此时居然说不出长句子,“应该是楚南云的人,脚印有三双,我们能对付。”
  他待要审那断腿的,厚重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他放开林玉婵,自己的枪已上膛。
  此时后面几个同伴终于赶到:“老板,这里被我们收拾一个!”
  声音低而清晰,被风托着,从院子另一头传来。
  苏敏官骤然一抬手腕。铮的一声破锣响,难听得钻心。
  第三个入侵者居然带刀,而且好死不死的竖在胸前,挡了那颗十九世纪的软铅弹。
  带刀的怒吼扑来。
  “阿妹,躲床底!”
  刀刃的风卷过他头顶。他顾不得枪管滚烫,待要再摸弹药,手心一硬,已经被塞了另一支枪。他一把抄走。
  砰!
  德林加1858无缝衔接,正中那人胸口。
  犹如茶叶袋坠地,砰的一声闷响,随后当啷一声,人和刀一起长眠。
  周姨向来酣眠,此时才骤然惊醒,大叫有贼,尖叫声划过两条街,连滚带爬地抓了柄菜刀,堵上厨房门。
  苏敏官反倒庆幸。这叫声足以引来一打巡捕。
  屋内黑暗一片。他将两杆枪挂在腰间,弯腰,拎起那个受伤之人的领子,将他拖出去。
  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小姑娘的细手腕,好像生怕一松手,就有第四人从天而降。
  借着淡淡星光,一回头,看清她的模样。
  他像被人当胸捶了一拳,耳廓立刻泛红。
  小姑娘才从被窝里钻出来,头发乱乱的散着,遮住半张脸。身上穿的居然是件西洋小睡裙,纯白蕾丝边,领口低得令人发指,一双吊带,露一对浑圆肩膀,两只纤细的白胳膊。
  下摆只到膝盖,光着一双脚,微风一吹,所有曲线毕露。
  他一口气差点别过去。这是被哪个西洋太太带成这样的?为了卖个茶,也不至于这么自我牺牲吧!
  “回去……”
  没说两个字才记起,她屋里现成一死人,正横在她衣柜门口。
  来不及做什么清理工作。他解下自己外袍,给她紧紧裹住,狠狠一勒腰带,顺手打个死结。
  然后他踢开厨房门,拎出把菜刀。嘱咐里面浑身战栗的丫环:“继续叫!”
  庭院里,那伤了腿的在不住轻声哀号。苏敏官直奔主题。
  “楚南云在哪?”
  在辗转呻`吟声中,他听清几个破碎的字。
  “和……和德兴郡的……在浦东……呜呜……派我们偷偷来,饶命……”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