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觉得这话有点甩锅苏敏官的意思,怪他夺取义兴之后,没有及时和江浙分舵联络,导致失去组织信任,反而让楚南云钻空子。
其实苏敏官也不是没试过,但江浙分舵跟广东分舵一样,眼下人员凋零——小刀会起义死了一大波,剩下的,多半被太平天国的部队拐走了。最后余下的极少数残余分子,深深蛰伏,以避抓捕,基本变回了普通百姓。
除非像今日这样主动现身,否则何处寻去。
但苏敏官只是笑笑,说:“无妨。时运艰难,哪能事事周到。李先生,请继续吧。”
李先生磕着烟斗嘴,点点头。
“第二议题。义兴……德兴郡想要请教,金兰鹤接管上海义兴,是奉谁的命,还是……你自己的独立行动?”
老者慢慢说完,他身边一个下属沉不住气,继续质问:“看你把那船行做得风生水起,不知有何高人指点呢?”
林玉婵扒着窗户竹帘,心里跟着冷冷一笑。
兄dei,智商了限制你的想象力。
有人和她英雄所见略同。何伟诚尽管站在李先生身边,然而还是带着自豪说:“这个不用疑。敏官老豆是广州十三行巨富,他从小吃银子长大的。管个商铺,小意思啦。”
然而苏敏官也只是不卑不亢,道:“义兴底子好,祖师爷护佑,这两年风水又顺,不至于亏本。至于会务……楚南云虽倒行逆施数年,但船行里仍有不少旧日记录,我照猫画虎,边学边做而已。”
李先生淡淡笑了:“我倒没见过第二个‘照猫画虎’能画得这么出色的后生。既如此,上海义兴就暂时拜托广东金兰鹤了。望你有机会,跟其他义兴分号的老板们传授点经验。”
苏敏官依旧淡淡微笑:“不敢。”
林玉婵在船里轻轻跺脚,给他庆功。
李先生年事已高,大概是打算当甩手掌柜了。她想,最好整个江浙都交给苏敏官,过两年太平天国覆灭,局势得有多混乱,他一个耄耋老人怕是忙不过来。
不过李先生显然还没那么激进。他仿佛在和苏敏官较劲比淡定,脸上胡须微微一动,开口继续说:
“第三个议题。请问金兰鹤,打算何时卖掉义兴?”
林玉婵捅捅自己耳朵,一口气差点憋回去。
这江浙分舵主的逻辑如此飘忽不定,莫不是有点老糊涂了?
苏敏官忽然微微侧目,朝她的方向掠去一个锋利的眼神。小船无浪自晃,在水面上轻轻颠簸了一下。
随后他和颜悦色,答道:“暂不打算卖。”
李先生身后几个下属齐齐露出不悦之色。
“义兴并非某个人的私产。”李先生也和颜悦色地说,“它属于洪门产业,是会务的一部分。想必你也知道。”
苏敏官垂眸,嘴角微露冷笑。他又不是刚入会小弟,用得着给他科普这个。
何伟诚忽然道:“天地会自古规矩如此,广东以前不也是?义兴要控制规模,必要时,卖出资产换现银,筹集反清复明之经费——敏官,上海义兴如今账面上有多少银子了?”
“暂不够攻占上海的费用,”苏敏官诚实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回答,“但就算银子够,我也不会卖。”
其余人脸色更黑了。就连苏敏官身后的义兴人马,此时也有些无地自容之愧色。
李先生微笑:“你年纪小,临阵退缩情有可原……”
苏敏官冷笑,低头解自己长衫衣扣,又解中衣,露半个胸膛。
年轻硬朗的肌肤上,去年被绿营洋枪队击中的枪伤,还留着淡淡褐色。一大片杂乱伤痕令人心悸。
“李先生,”他拢衣,淡淡道,“敢问您二十岁时,可曾冲过官兵的百人阵,中过鹰犬的洋枪子儿吗?”
李先生被噎得老脸一红。臭小子耍无赖,乾隆嘉庆年间,大家都是拼大刀的,哪找洋枪去?
但“临阵退缩”这个大帽子是扣错了。李先生就当这话没说过,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那,你又有何苦衷?”
林玉婵不由得又是一声冷笑。
方才给苏敏官戴了那么多高帽,让渡那么多权力……原来都是糖衣炮弹,正题在这等着呢。
什么多省代表大会,原来还是看上他的银子。让他辛辛苦苦打工,一朝钱袋满,大家来摘桃。
她忽然起了个毛骨悚然的想法:纵容楚南云对她偷袭未遂,进而让他自取灭亡,难道……也是“糖衣”之一?
天地会跟朝廷斗争了几百年,所谓开会,绝不是找个小树林来过家家的。
不过……他们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这枫林里站着、坐着的任何一个人,谈话时都极少出现一个“我”字。
林玉婵意识到,苏敏官放任她在船里睡觉,一直没叫她出来,显然是打算把她这“道德制高点”留到最后再放出来。如若开会顺利,那她也不用现身了,就当给昆仲留面子。
从她的角度看,苏敏官还是很厚道的。可惜其他人不领情。
李先生和蔼地说:“敏官,你不要坏了洪门的老规矩。趁今日大伙都在,商量一下吧。”
苏敏官嘴角微勾,方才的真诚消失七分,换上一副商业应酬笑。
“德兴龙,金兰鹤,两舵平级,按您口中的洪门老规矩,就是谁都不必听谁的。若要叙五房五祖,两广是二哥,江浙是五弟,我的话分量还重些,辈分不算数。”
辈分平白高出三代的德兴龙李先生连声咳嗽,差点气出当场心梗。
苏敏官吃掉前两个糖衣,吐出最后一个炮弹,心安理得微笑:“没事了?欢迎昆仲来义兴吃茶。本月有免费大闸蟹供应。”
他甫要迈步,何伟诚忽然厉声叫道:“敏官,你还没烧那三柱半香吧?”
苏敏官蓦然变色,脚步顿在一片金黄色的枫叶上。
--------------------
第106章
苏敏官枉在广东会堂受训九年。没烧过香, 不算正式“拜码头”。
这是他的死穴。
毕竟出身摆在这。十三行虽和会党渊源颇深,但自从鸦片战争之后,为了明哲保身, 也是为了保全从洋人那里赚来的巨额财富, 就像甩个穷亲戚一样, 十三行巨富们纷纷撇清了天地会的关系,有些开始脚踩两只船, 投靠了官府——当然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苏敏官是瞒着家里, 自己找来的。开始的时候,一言一行都和那些资深造反家格格不入。
而且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改。对祖师爷从来都不敬, 言论举止也时常出格。上一任金兰鹤总是想, 等他长大些就好了。
这一等,等到叛逆少年十八岁, 一切戛然而止。
所以, 若真严格叙起来, 苏敏官其实跟天地会没任何关系,当场就该打铺盖走人。
知道这事的人, 大多数脑袋都挂了城墙。何伟诚算一个漏网之鱼。
今日诚叔“大义灭亲”, 已是表明立场。
苏敏官眉梢抖动, 正待解释句什么, 忽然浜子里的小船一晃,一个瘦小的人影大步跃出, 朝他跑过来。
------------------------
“大清朝廷都开始反思自己的那堆老破规矩, ”林玉婵不及站稳,就朝着李先生喊话, 气喘吁吁地直接发难,“洪门某些人倒还痴迷祖宗成法, 真是可笑。”
苏敏官微微一怔,本能地拦了一下,听她说出半句话,又缩回手,任她讲完。
只是在她掠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提醒:“天地人,行礼。”
李先生乾隆年间生人,江浙德兴龙的名号,他已占了五十年。并非他贪恋舵主位,实因为他的三子七孙九爱徒,全都牺牲在了历年的反清斗争里。眼下他后继无人,面临和苏敏官一样的困境:禅位不能,只好硬上。
因此不管分歧多大,必须尊敬。
他怕这莽姑娘意气用事,被自己的火气给误了。
林玉婵倒是很流畅地行了晚辈之礼,态度十分恭谨。
原因倒也简单: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多少有点脑子不好使。今日多半是被周围这些各怀鬼胎的大哥给忽悠了。
何伟诚首先一怔:“……小神婆?”
一年过去,这姑娘的容貌他历历在目。只因她疯得十分有个性,明明刚从官兵手中死里逃生,还不忘振振有词地念咒,什么“掀翻封建制度赶跑帝国主义”,鬼才听得懂。
李先生也吓一跳,抽烟斗的手抖了一抖。苏敏官口风太紧了,一点没显露出船里还有人。
“这位是……”
“白羽扇。”苏敏官沉稳地说,“姓林,广州人,介绍人是我,天父地母都拜过了。”
林玉婵:“……”
天父地母是哪两位神仙?她啥时候拜过?
还有,他张口就来,刚刚给自己随口封了个咩?
反正不是什么好名头。估计跟金兰鹤一样,也是个官府重点通缉对象。上任的脑袋说不定她还见过呢。
她想,等出了这个林子,赶紧让他炒自己鱿鱼。
“这位是李先生,”趁众人愣着,苏敏官又放低声,紧急给她培训,“另外七人,叫……算了也来不及记。都至少比咱们大两辈,叫前辈就行了。”
有人反应过来,看到林玉婵身上居然暧昧地披着男人衣裳,冷声说:“赴会还带女人,儿戏!”
林玉婵立刻接话,小声说:“没办法,家都被楚老板的人砸了,也无处可去呀。”
她话音轻轻软软的,没刻意装可怜,但在一众大老爷们中,这纤细的声音很是拔尖,一下子拉低了枫林里的阳刚指数。
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惊,有人看着已被盖住的楚南云尸首。
苏敏官朝她看了一眼,眼底藏了细微的笑意。
这姑娘还挺会发挥,看来这一觉没白睡。
而其他人脸色则没那么好看了。纵容楚南云出手报复,原意是给苏敏官一个考验,若他能处理好,考验就变成大礼包——没想到姓楚的不按规矩办事,没往义兴去,却先拿妇孺开刀!
可这也不能怪他们。谁知道金兰鹤身边还有个关系密切的小女孩呀!
还不跟他住一块!
天地会秉承锄强扶弱之纲。不管这宗旨现在还能实施多少,毕竟是政治正确。
不管这小姑娘跟苏敏官什么关系,总之……昨晚发生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一时间林中尴尬无限。
苏敏官朝身后下属使个眼色,石鹏他们憋了好久,此时如开闸放水,几条舌头齐飞,抢着把前半夜发生在博雅虹口的案子说了。
“……三个人,带刀带枪,明摆着要把那院子一网打尽……”
“……幸亏敏官知道姓楚的什么货色……”
“……也幸亏林姑娘临危不惧,先干掉一个,否则……否则我们赶到时,怕是见不到她了!”
“……还白花出去许多钱,免得巡捕起疑……”
其实林玉婵只是打伤了一个人的腿。但石鹏他们只听到枪响,未见备细。苏敏官也有意没跟他们细说。
其余人的表情顿时五光十色。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会用枪,会伤人?
这些小辈还真有点意思。
李先生终于正眼看她,淡淡道:“嗯,还是女中丈夫。你受惊了。”
林玉婵被这虚名砸得有点想笑,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脸色。
道德制高点抢占成功,给自己挣来一个被正眼看的资格。
“但你方才所说什么,清廷居然可以反思进步,那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语,若放在当年,这等涨敌人志气之言论是要重罚的。敏官,你日后还是要多教教她做人做事的道理。”
李先生大概是看她年纪幼小,误入歧途不深,破天荒地说了参会以来最长的一段话,给她上课:“朝廷说的光鲜话还少么?靠那反复无常的富贵诱饵,诱杀分裂了我们多少兄弟?这些你们年纪小,但也得知道。如果清廷真讲道理,就该退去关外,将这大好河山还给我们汉家。咱们为此斗争几百年,以后还会一直斗争下去。小姑娘,你得闲也劝一劝敏官,年轻人有新想法,情有可原,但不能忘记我们的初心……”
“洋务运动。”林玉婵蓦地打断这三纸无驴的唠唠叨叨,清明的眼神在整个会场扫了一圈,“诸位有人听过这个名号么?”
这四个字太陌生,众人一时竟忘记追究她打断前辈讲话的无礼行为,纷纷茫然摇头。
连苏敏官也轻声问:“这是什么?”
意料之中。因为这四个字是历史书里总结出来的。当前大约还没人这么叫。
“口号是‘师夷长技以制夷’,从上到下,在全中国进行工业化和近……嗯、现代化的运动。”林玉婵翻着心里的历史书,从容划重点,“被列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按头签了一串强盗条约,太后、皇帝、再守旧的大臣也开始痛定思痛,提出改革设想,以期富国强兵。设总理衙门、开同文馆、开矿办厂,购买新式军舰——尽管这事搁浅了,但他们定会做第二次努力——在未来数十年内,在海关关税和民间税款的巨额支持下,不论是军事还是民用工业,清廷都会开始快速进步……”
她有意放慢语速,选择那些已经传入中国,然而尚未普及的新词汇,一口气列了十几样朝廷新政,最后放轻声音,总结道:
“……而反清民间武装,譬如洪门天地会,和它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当然,这些所谓‘师夷长技’,能不能有效‘制夷’尚待定论,但‘制百姓’绰绰有余。小囡想向李先生请教,要卖多少艘义兴木沙船,才能抵一艘外国军舰、一只洋炮军团、或是一座制造炮弹的新式军械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