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耐心等待,迎接着意料之中的死寂。
半分钟后,是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
“小神婆又胡说八道了!朝廷要是那么能耐,能被洋鬼子按地上打?”
“不可能!就算皇帝有这份心,那钱还不是都被狗官贪了!”
“大清想‘制夷’,洋人能答应?还卖他们军舰?真是笑话!”
“你这是哪里听的谣言?哎,敏官,这姑娘什么来历,不会是官府卧底吧?”
林玉婵心里沧桑点烟,朝苏敏官无奈微笑。
她也不是第一次剧透历史了。完全不会像电影里似的,引起什么不可控制的蝴蝶效应——身在此山中的历史参与者们,只会把她的言论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想天开。
苏敏官其实也不例外。他没有上帝视角,只是比别人多了点开放接纳的心态罢了。
如果让这些反清革命者,提出关于大清命运如何终结的一百条设想,历史书里的那个看似水到渠成的版本,多半会也名落孙山。
所以她也很坦然,微笑道:“就算是危言耸听又怎样?如果诸位在朝廷中有耳目,这些苗头不难打听出来。洋人办的报纸《北华捷报》上也时而……”
李先生笑道:“我们是没有这些条件。难道你在朝廷中就有耳目?”
“我在海关供职过,消息是直接从洋人那里听说的。”
林玉婵脱口说完,看看众人脸色,知道这份工作跟洋行买办一样,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更像是个人生污点。
于是她马上接了半句:“……敏官派遣的,目的是……嗯,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
苏敏官抿着嘴,藏回去一个意外的浅笑,配合着点点头。
也许是见他在侧,她心里没顾虑,今日格外的能收能放,都不用他帮着圆。
啧,这姑娘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而在他对侧,众反贼的心情就不那么好了。
“海关居然雇佣中国人”、“海关居然雇佣女人”、“海关居然会收这么年幼的小姑娘”,这三个话题,又让人议论了十分钟。大伙再三盘诘,才不得不承认,她的履历无懈可击。
“洋枪、火炮、机械、船舶……对了,我还见过朝廷要购买的洋人军舰……”
林玉婵继续危言耸听。虽然阿思本舰队已被拍卖了,但她全程参与此事,也经手过一些相关资料,特意记了基本船舶数据。
“譬如那个旗舰,排水量一千二百吨,两门68磅炮,四门18磅炮,航速9节,一千二百马力……”
与会的何伟诚做过漕运,义兴人员也都懂行。她一边说,一边有人将这些名词快速解读,换算成中国人常用的战斗力单位。
李先生的笑容慢慢僵了,枯瘦的手捋着枯黄的胡子。
难以想象。她一个妙龄姑娘编不出这些东西。
再自负的绿林武术家,也知道这完全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水平。
有人忽然低声道:“对,听说洋人组了洋枪队,叫什么‘常胜军’,训练中国人用枪用火炮,跟太平军交火。”
有人马上反驳:“我们也会用洋枪。打得还比官兵准呢。”
“然而百姓要买支洋枪都得有门路,避人耳目从国外订货。”林玉婵想起自己那柄德林加1858的来历,迅速接话,“而朝廷和洋人勾结,西洋军火要多少有多少。”
这话又是无法反驳。有人清清嗓子,说不出话。
过去,老朽的满清贵族可以对着西洋人发明的玩意儿斥一句“中看不中用”,红衣大炮锈死在仓库里也不拿出来听个响。可如今,他们也拉下老脸,求着洋人施舍那些奇技淫巧了。
朝廷能压榨全国百姓的血汗去换火炮。天地会有什么?
最后,等大家脸色都难看起来,林玉婵才说:“上海都是洋人租界,城防更比大清地界先进得多。我们讨论过了,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比小刀会时期更甚。天地会已经人员凋零,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还是继续韬光养晦比较好。”
其实她这话也有点夸张。太平军多次进攻上海,也曾攻占不少远郊土地,租界也算不上固若金汤,有一次徐家汇教堂都被占了。倒是没少什么财物,反而多了些东西——紧挨着十字架圣像旁边,多了个“耶稣之弟”的神位,底下还给放了点水果。
但当前要务是保义兴。不说别的大道理,她的义兴股份不能打水漂。
苏敏官被“三堂会审”的时候,林玉婵也没闲着。她早在船上就想好了:跟苏敏官还能扯扯历史唯物论,而不用担心被他一脚踢飞;跟这些老前辈就算了,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对造反的理解和实践大约还停留在乾隆时期。
只能拿新鲜出炉的“洋务运动”稍微敲打一下。
要造反她是一万个支持的,但不能像现在这样似的,全国上下打地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都是某城某县单独造反,朝廷稍微从周围调个兵,就是独力难支……
单反穷三代,单反毁一生,历史书里各种血的教训。
起码得等到,现代化军器流入民间,等到有铁路,有电报,能全国大串联……
那时基本上也到辛亥年了,时机正好。
历史的时钟不能强行拨快,否则会出各种各样的毛病。
李先生召来一个下属,轻声询问一些话。
这些老前辈城府都深,林玉婵看他们脸色,猜不出自己这话到底起了多大分量,正咬着下唇,寻思再怎么“危言耸听“一下,忽然手指一热,被苏敏官悄悄握了一下。
他一夜没睡,嘴角带着疲惫的笑意,眼神却犀利如往常,只有跟她对视的那一瞬,才偶然柔和下来。
“白羽扇,是舵中军师。职位已空缺十八年。”他悄声说,“有权利畅所欲言,不受各种忌讳。”
林玉婵愣了好一阵,低声问:“难道其他人没有权利畅所欲言?”
他嘴角现出嘲讽的笑:“祖宗成法嘛。”
林玉婵也无奈一笑,心中默默收回了方才“让他事后炒自己鱿鱼”的念头。
她轻声问:“这样说,管用吗?”
她也是慢慢想明白。苏敏官今日为什么带她来,不就是让她发挥长处,来给这些老顽固洗脑的吗?
除了死记硬背过一点屠龙之术,她文不成武不就,还能干啥?
苏敏官用目光拍拍她肩膀,轻笑着低声回:“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确实在利用你。”
林玉婵冷冷瞪他一眼:“把‘我觉得’去掉。”
说利用多不好听。他今晚救她狗命,值得她倾情回报。
被林玉婵炸了个重磅炸弹,此时会议的内容已经变成了“如何在天地会内部也搞个洋务运动”,至于具体内容,夹杂了许多暗语指代的人名地名,林玉婵并不能完全听懂。
忽然有人唤她:“白羽扇,林姑娘,你有建议吗?”
林玉婵瞬间脸红。怎么在天地会内部搞“洋务运动”?
这她可没学过……
所谓屠龙之术,就是明明能独步天下,但在大多数时间和地点,都毫无用武之地的“术”。
除了大家都别耍大刀了,改练洋枪,还能怎样?
只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慢慢说:“嗯……朝廷要办厂买军械,西洋科技肯定有流入民间的机会……但、但是要等机遇……要有财力……义兴船行肯定要留着,日后前途无限,能给大伙挣不少钱……”
苏敏官及时插话,打断了重磅炸弹的余波。
“诸位,天快亮了。”他微笑,“你们要回江苏还是浙江?义兴可以护航,莫误了扬帆时辰。”
其余人这才惊觉。树林茂密,竟让人忽视了光线明暗的变化。仰头看,层层叠叠的枫叶已显出颜色,嫣红的、橙黄的、明黄的、半绿半红的,一片片清清楚楚。
李先生脸色转阴。
为了打苏敏官一个措手不及,特特选择了临时通知。为此,他拖动老迈身躯,从江苏老家一路赶来,不及歇口气,抢在了四更时分约见。
他觉得这个糊里糊涂接盘金兰鹤的年轻人应该很容易降服,最多半个时辰的事。
可现在……时间都去哪儿了?
他听了一肚子歪理邪说,晃晃脑袋,耳朵里能掉出一堆洋枪洋炮,堵塞了所谓的“初心”,让他一时记不起,到底是为什么决定今日见面来着?
苏敏官目光一扫,看到树丛中那个乖乖的小姑娘,正朝他挤眉弄眼。
“白羽扇”进可搅浑水,退可拖时间,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良伴。过去十八年怎么就没人认识到这个职位的价值?
他坦然微笑,建议:“义兴的事,要不改日再议?”
江浙代表脸色更差。天地会结构松散、被朝廷追在屁股后面杀,能不能活到明年都是问题,还“改日”?
下次这些人再聚齐,多半就是在天上打麻将了。
他们枉经历多年的屡败屡战,顶着疾风骤雨,用毕生时光打磨出的那柄利剑,就这样,又一次消磨在纷争和等待中了么?
“义兴资产暂时不必变卖。”李先生忽然开口,让人将他扶离椅子,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敏官,慢慢说,“不过,我也不能看着它成为某些人炫耀敛财天分的工具。”
李先生一站起来,居然意外的高大,脊背挺得笔直,长衫垂到地面,烟斗垂在腰间,犹如一下年轻了三十岁,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水乡的富饶之态。
“义兴主柜台第三层有夹层,内有小刀会全盛时期,对洪门友好的商铺和势力地图。三年之内,全上海境内,我希望看到天地会重施影响力,将这些失地全部收复。可以么?”
李先生让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跨上自己的小船,回头又笑道:“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只有腆着脸,将青莲凤、莲章象、锦厢麟那些老兄弟都请过来评评理,请金兰鹤还是告假回乡,去广东会堂先把那三柱半香烧了再说。至于义兴,我这里虽然人少,但派个掌柜,还是颇有几个人选的。”
这不是商量,而是陈述。苏敏官也就没回答,一揖到地,目送李先生的座船离开。
他和手下仔细收拾现场,抹平曾经有人坐立的痕迹,尸首绑石头沉河底,最后跳上小船,解开缆绳,向前瞭望,伸手挡住右侧的灿灿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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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兴的柜台里居然有夹层。”苏敏官在舱内丝毫没提方才的会议内容,只是看着林玉婵,半是兴奋,半是不甘,笑道,“我这一年居然都没发现。你说我是不是该去配副眼镜?”
第107章
义兴柜台里不仅有夹层, 还有好几个。
林玉婵盘腿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苏敏官将伙计们放了半日假,然后自己像个拆迁大队长似的, 把那鞠躬尽瘁的老柜台翻个底朝天, 找到夹层, 戴上手套,摸出各种杂物。
真的就是杂物。有散碎铜钱, 有戒指银两, 有脆得一捏就碎的旧手巾……
在十年前,这夹层或许经常被打开, 让人丢进去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零碎。
此外, 还有几叠厚厚名册,纸张脆弱泛黄。翻开来, 都是当年小刀会起义的人员名单:姓名、职业、住址、起义时负责的工作……“
这些人, 也是当年江浙分舵的主力骨干, 大部分已经掉了脑袋,其余的大概都被通缉, 只能隐姓埋名, 忍气吞声地继续当大清子民。
林玉婵踢来个火盆。苏敏官将那名册在悬在火盆上, 犹豫了一下, 却没丢,而是放到了带锁的抽屉里。
此外还有一册保存相对良好的书卷, 里面七零八碎, 大多是道光咸丰年间的会务记录。附有一张详细地图,标着来日小刀会起义, 可以提供帮助的商家和居民住址。
林玉婵仔细一瞧,大惊:“乖乖, 还有不少租界里的国际友人!”
“后来朝廷以江海关为代价,换了洋人的支持。洋枪队转而调转枪口,杀会党比官兵杀的还多。”苏敏官一句话浇灭了她的激情,“洋人掌管海关,就是从那时开始。”
林玉婵怔怔点头。
她忍不住想,一个正义的农民起义活动,最终结果却是葬送了中国海关主权,更别提死伤无数。
所以啊,单反穷三代,不能轻易搞。
当然原址的居民大概早已被清算了,或者早就搬家跑路,不可能一户户的敲门叙旧。李先生不会提那么容易的条件。
苏敏官略微估算了一下。目前义兴的“会员”网络,大概是这地图上的十分之一。而且大部分还是继承了楚南云的势力范围,把“受害者”变成“加盟单位”而已。真正靠自己拓展出的势力,还属于其中的小部分。
“全收复也不难,”他将地图折起,也收进带锁的抽屉里,“这种占地盘的事,花时间、花钱而已。”
但他的时限只有三年。所以最后还是落在一个“钱”字上。
林玉婵笑靥如花,别有用心地问他:“要不要折价增发股票呀?”
“想都不要想。”他不假思索地说,“这场赌我要是输了,你血本无归。”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要是赢了呢?他们可没提,彩头是什么。”
苏敏官抬眼看她,眼中现出一个很微妙的、冷血的笑意。
“要是我赢,彩头就由不得他们来提了。”
林玉婵跳下太师椅,故作愤怒地质问:“这什么态度,天下洪门兄弟情呢?”
他笑她大惊小怪:“洪门没有内讧,那还叫洪门吗?”
林玉婵:“……”
她不得不未雨绸缪地问:“若是……若是日后真的有内讧不可收拾,你在此处无从立足,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