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宣布流拍。
依稀听得有人议论:“……浪费了一个可爱的早晨……这轮船白给我也不要……”
林玉婵忽然拉拉他袖子:“先走吧。”
一个花白头发、鹰钩鼻的洋商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大步走来,用英语厉声问:“你们是哪家的通译?”
两个年轻华人,其中一个还雌雄莫辨,煞有介事地在这里研究竞价,不管是何身份,也都也引人注目。
林玉婵忙敷衍:“就走。”
侧头看一眼,鹰钩鼻洋商的身份很好认:他的领带上绣着美国旗昌洋行的纹章。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苏敏官低声说,“听说他们在筹建轮船公司。”
长江航运是块肥肉。近年来贸易渐兴,该签的条约都签了,该给的特权都落实了,给洋商的方便之门开得够大,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认出这人身份,他倒不忙走了,换上商业假笑,打个招呼,打算再套点信息。
不料金能亨经理却完全不跟他客气,甩着鹰钩鼻,大声叫保镖:“不是通译!这里有中国人混进来捣乱!谁让他们进来的?快让他们滚!不是说拍卖会不让华人参加么!”
这人还是个急脾气,等不及保镖,挥着手杖就打人,照着林玉婵头上敲。
“谁派你们来的?嗯?中国人有钱买这种船?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苏敏官猛然出手,一把将手杖架住。
“渣甸大班派我来问好。”他嘴角一弯,毫无压力地坑旧东家,“祝你们的新轮船公司业绩长红,千万别沉船哦。”
趁着金能亨经理在爆发的边缘,他将手杖一推,拉着林玉婵快步走开。
五秒钟过去,身后远远响起暴怒的咒骂,“怡和滚出上海”、“英国佬去死”之类。
苏敏官微微冷笑。
两人迅速走出拍卖场地,他慢慢回身,又不甘心地回头看。
死掉的巨兽也是巨兽,即便只剩个零落的骨架,也足以俾睨群雄,光芒四射。
沉舟侧畔千帆过。一队崭新的中式漕运沙船缓缓驶来。但见那白帆亮得耀眼,木质船板擦得锃亮,船舷吃水深沉,那船头的水手意气风发,路过海关浮标灯塔时,水手们齐力张开大清龙旗,高声喊着号子。
但他们看到广东号,歌声停止,新奇地凑过来指指点点,遥望那能吞噬人的巨大烟囱。
蒸汽轮船的残骸阴沉晦暗,钢制的架构外露,每一根锈蚀的螺钉,都残存着西方工业革命的轰轰烈烈的余晖。
它从遥远的伦敦港出发,见识过大西洋的巨浪,穿越过好望角的季风。它用自己巨大的龙骨划开印度洋的水面,跨过几百年前郑和船队抛下的瓷器和压舱。它所经过的岸边土地,大部分都已插上了英国的旗帜。它来到那文艺复兴的欧洲先贤们梦寐以求的神秘远东,发现这篇土地被鸦片和愚昧所腐蚀,被自身的战乱折磨得满目疮痍,已然成为铁笼里原地踏步的病夫。
它大概十分失望,于是干脆搁浅在长江之口,结束了它那波澜壮阔、但并无意义的豪华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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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斯桥上,苏敏官蓦然停步,手搭桥栏,再一次转身。
“阿妹,我好想有那样的船。”
他的气息中带着香槟味道。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好想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少女谈情,听得她竟然而耳根热。他眼底闪着明亮的光,如同大雨冲刷后的夜空,粲然亮起的星。
林玉婵定下心神,小声提醒:“两万五千两,维修费可能加倍。”
“有了蒸汽轮,沿海港口的运期至少可以减半。也可以航内河,不受风向限制。”苏敏官宛若没听见,双眼一眨不眨,忽而低头看她,眼里热情不减,“你向烟台福州海关输送茶叶的订单,若用蒸汽轮承运,运期缩短,至少避免五成损耗,而且安全性大大提升,而且……”
他顿一顿,声音更低:“上海从没有华人船主用过蒸汽轮。我做第一个,义兴的名声马上响遍上海,立时……出圈。”
林玉婵:“两万五千两,维修费……可能……加倍。”
“广东号,跟我们好有缘。”
“两万五千两……”
韦尔斯桥的收费员瞪着三角眼,辫子甩在肩膀,挥着木棍来赶人:“下去下去!这桥是走人的!不是给你们压马路的!交了五文钱你们了不起?洋大人的桥,让你们中国人霸着看风景?想得美!下去!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苏敏官微笑,从容推推林玉婵后背,在那骂声的伴奏里缓步下桥。
“……义兴的承运能力至少提升五倍,可以接远洋港口和内陆订单,利润空间更大,”他旁若无人地笑道,“到那时,我修座桥,让这个烂仔彻底失业。”
林玉婵欲言又止,不忍打断他的遐想,最后干脆不讲话,微笑着看他做梦。
两个世纪后的男生其实也没啥长进,看到潮车电脑无人机,瞬间就走不动路。也不看看自己花呗还完没有。
她忽然想,他若是真的晚生两个世纪,能坐上轮船,登上飞机,环游世界,在云层中的高楼顶上俯瞰他的家园,他会用何种极限的方式,挥霍自己的青春?
只可惜,在大清,千年的土地已沉淀成顽固的磁石,将每一个试图远飞的灵魂,拽回那陈旧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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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虹口分号的时候,苏敏官终于飘回地面,不再提轮船,朝她沉稳一笑。
“唔,终于收拾好了。保险柜晚些运来。下午一点半,别忘了去巡捕房做笔录。”
林玉婵看看屋内钟表,“已经一点啦。”
他一怔。
早上那生煎的滋味还在舌头底下呢,怎么就下午了?
看个船看了这么久,也亏她全程耐心陪着。
林玉婵已经叫开厨房门:“周姨!备两人午饭。简单些,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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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录做得很顺利。苏敏官扮一个合格的一家之主,把昨晚那“入室抢劫”的凶徒形容得无比凶残,而被迫开枪的“华人夫妇”则成了无辜的白莲花,现在还心有余悸,吓得不轻。
“一夜没睡。”年轻的华人商贩疲惫叹息,“瞧我太太眼里的血丝。”
一夜没睡是真的。忙着开会来着。
巡捕昨夜都已得了大量好处,此时自然也不会抠细节,这案子也不用悬赏缉凶,见苏敏官能自圆其说,也就以此结案,嘱咐两句“以后注意安全”,就把人打发走了,德林加小手`枪也还了回来。
苏敏官看着林玉婵将那枪和子弹藏回枕头底下,忽然又想起昨晚她持枪颤抖的模样,目光深沉,许久不说话。
“阿妹,”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问:“继续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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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林玉婵当然高高兴兴同意啦。
枪械技术她只是初入门, 远不到炉火纯青。
不过眼下近年关,各路生意都紧。要等到下次打靶,估计要到年后。
简单收拾一下, 苏敏官回义兴。林玉婵午睡片刻, 也赶快开工。
现在她的销售渠道, 零售只占小头,关张两日倒也没损失什么。主要是海关的大额订单, 需要尽快启动。
好在是“友商”义兴船行全权承运, 长期合作,信誉保证, 她省了不少事。
第二天, 让周姨到博雅总号,把容闳请过来开股东大会, 跟他汇报一下明年的销售计划, 安排茶叶加工的日程和人手。
“辛苦您跑一趟。”她端过茶杯, 笑道,“只是我不方便过去, 您懂的。”
容闳笑道:“其实保罗最近好多了。你可以去打个招呼。”
林玉婵觉得还是算了吧, 免得又不小心招得人家死灰复燃。
她又提到, 今年年底, 人和酒店依旧有同乡宴。容闳欣然应约。
太平天国总不会邀请他第二次旅游。这年是在上海过定了。
随后就是一些文书上的事务,账单、合约之类, 需要让容闳签字。
她忙活的时候, 容闳又开小差,口袋里摸出英文书, 拿个笔记本,拔出书签, 开始勾勾画画,回复了学霸模样。
林玉婵递过账单,他也不仔细看,全都闭眼签。
她想提醒一下,转而想,那是容闳相信自己,好事。
她随即好奇:“您在译什么新书?这么投入。”
“不是译书,是写书。”容闳很得意地将笔记本倒递她眼前,“看看。”
林玉婵一看之下,有点懵然。
“这是什么,音标课本?”
笔记本内有汉有英,还有一些奇怪符文,跟林玉婵学过的国际音标有点相似,但又不完全一致。她仔细研读三分钟,大体弄清了规律——
“January, Feburary……啊,十二个月。这是西历十二月表。”
容闳笑容灿烂:“这么快就看懂了!虽然有一定天分的因素,但寻常学生应该也不会觉得太困难。林姑娘,你说呢?”
林玉婵隐约明白了他在干什么,呼吸加速,心想赫德动作真快。文祥的“激将法”真管用。
她翻开下一个笔记本。
“呃……数学?”
有人用蝇头小楷,详尽介绍一元一次方程的几本概念和解法,密密麻麻地写在笔记本一侧。肯定不是容闳写的——他的汉字书法水准比林玉婵还差——而另一边,则是容闳的翻译草稿,将这份数学教案翻译成简单的英文。
“虽然微积分是我在耶鲁时的噩梦,但好在这些都是基础内容,译起来很容易。”容闳笑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李善兰的杰作。这份算学课本,是针对稍有基础之学员,譬如你这种做过几年生意的——林姑娘,你读起来吃力吗?”
对林玉婵来说,那当然是闭眼都能背出来的内容啦。不过这中文课本是以文言文写就,她还不能做到一目十行,读起来得不时停顿思考。
等等……
她突然叫道:“李善兰?”
近代数学家,独立发明对数微积分……李善兰恒等式……
这是小学教学楼墙上贴的人物啊!
人物介绍里只说“近代”,她以为是民国时期的那种“近代”呢!
容闳眼皮不抬,点点头,苦笑,“是个算学家,跟我差不多,也是个不得志的。对了,江海关那个崔吟梅是他外甥,学到他的一点皮毛,我去递求职信的时候还拿微积分刁难我呢。”
林玉婵:“……”
这科举真该废了,多少人才荒废民间。
都让赫德捡了漏。
有这么多大神助力,一年之后,上海广方言馆绝对碾压京师同文馆,这赌约赫德赢定了。
同时又想,吟梅先生见到自己,每次不是鸡兔同笼就是水管放水,实在是手下留情。
她笑问:“海关不是把您给拒了吗?好马不吃回头草,怎么又去给他们帮忙呀?”
容闳觉得这姑娘简直时刻给他惊喜,大口干了一杯茶,笑道:“是,是海关又找到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给他们编教材?”
林玉婵故作神秘,不答。
她跟赫德的关于同文馆的那个交易,毕竟涉及些许官场利益交换,赫德直接让她中标,也算小小的破坏规章,因此赫德令她事后保密,不许乱说内幕。
她只说:“我听说江海关奉命在上海开办同文馆分馆。再说,谁有那么大面子,请您去编如此初级的教材?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能跟在海关帮人翻译公文比呢?”
她这马屁拍得真心实意,容闳被捧得全身舒坦,狠狠吸一口雪茄,那烟一下子短了三分之一。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在做的事。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还学不过来呢,还办什么新式学校,编鬼子文教材,殚精竭虑,报酬也不高,有这时间做点什么不好。
他笑道:“你给我看的那本狗屁不通的注音书,哈哈……我实在是没法忍受让它误人子弟。因此海关派人找我编教材,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们明年正月就开课,催得可急呢。我编出一本,他们拿去用一本,现在这是第三册 ……如今回想,应该稍微还个价,争取一下报酬,哈哈哈……”
……
“股东大会”一直开到天色擦黑。这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义兴的伙计们到了,吭哧吭哧,把林玉婵新买的保险柜搬了进来。
容闳趁机告辞:“林姑娘,我走了——既然你有保险柜,那店铺的利润就先存在你这里,我年后再取。”
他匆匆把那些合约、账单、还有教材笔记塞进包里,不防掉出来一张印刷纸,落在林玉婵脚边。
“哦,书签,”他见林玉婵弯腰要拾,赶紧说,“随手捡的,不要了,让人扫了吧。”
林玉婵还是将那“随手捡的书签”拾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广告单。
纸张印刷越来越便宜,如今也有不少商铺开始发传单小广告,从绸缎庄到大烟馆都有。林玉婵自己也印了不少,塞到租界洋房的信箱里,附赠一小包茶叶。
手里这份广告是某外资铁厂,倒是新鲜。
容闳见她研究那广告单,笑道:“如今朝廷里有风向,要大力发展实业工业,引来不少外商投资办厂。这是好事。哎,去年我游历太平天国时,也曾向他们提出类似建议,可惜无人响应……不料却是满清政府首先想通了。”
他唏嘘一阵,告辞离开。
林玉婵拿着这份广告,心潮澎湃。
“洋务运动”真的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