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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林玉婵多说,苏敏官一目十行扫过,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哦?容先生的合约也在里面?”他有点惊讶地笑道,“全要重新定价?”
林玉婵报以得意一笑。容闳沉浸在他的同文馆教材工作中,能甩手的都甩手,义兴也懒得来,上次开股东会时,一并授权让她代理。
苏敏官拿起合约,仔细浏览。
林玉婵十分精细,跟她签的合约里很少能有挖坑的机会。旧合约虽然约定了运费,但在她的坚持下,加了个条款:如因战乱、政策改变、税费调整等原因,导致市场价大幅波动,甲方有权要求重新商议价格。
他点点头:“可以商议。但有件事我要事先说明。买下广东号,花费超过义兴的现银储备。我已付了两成保证金,三千两银子。余下一万二千两,也需要尽快凑齐。所以现在我的账面上其实很寒酸。如果林姑娘能继续旧合约……我十分感激。”
也就是因为她是股东,所以才坦承这些。若是个寻常客户,他大可花言巧语,找个由头坚持不降价完事。
林玉婵“嗯”了一声,才意识到,实现梦想有代价。买下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庞然大物,义兴的现金流应该已经几近枯竭。
她问:“可以分期付吗?”
苏敏官:“可以,但钱款付清,轮船才能过户登记。所以分期没有意义。这几日我会早寻门路,争取银行贷款,一次付清。”
林玉婵点点头,有点失落。
他都这么自曝其短,她也不好意思跟他抠那仨瓜俩枣,抢他的最后一两银子。
只好默默收拾东西。
苏敏官端茶杯,挡住半个脸,抬眼打量这心眼实诚的姑娘。
她也跟各行各业不少商家打过交道了。他不禁想,她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厚道呢,还是仅仅看在两人交情,对他网开一面?
他胸中那扇奸商的小旗逐渐偃旗息鼓,觉得做人还是该正直。
“林姑娘,”他叫住她,声音严肃,“人家跟你诉个苦,你就甘心替他吃亏?”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他。这人怎么自己拆自己台呢?
跟别的生意伙伴她当然不会这么仁慈了。譬如毛掌柜每次招待她,桌上都常备头疼药茶。
她笑道:“那你教我,怎么才不吃亏?”
“运费保持原价,直到旧合约结束。”苏敏官面无表情,在她的草稿上涂抹修改,“若你我下一年继续合作,到时我给你双倍折扣。”
她惊讶地笑了,确实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可以!明年当然还可以继续……”
她突然打住,笑容一僵。
1862年马上过去。旧合约今年夏天生效,为期一年。下一部合约,将延续到1864年夏季。
那时,太平天国走到末路,庞大的领土被清廷五马分尸,天京陷落,整个江南一片焦土。
而且,巨人的陨落并非一夜之间的事。在这之前,战火将燃遍长江沿岸,让商旅更加寸步难行。
容闳的太平天国护照无法再保他平安。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去内地战区收茶赚差价。
也就享受不到这个“双倍折扣”。
苏敏官柔声问:“有问题吗?”
林玉婵:“让我想想。”
她目光虚虚地点在合约草稿上。苏敏官的清隽字迹覆盖在她那半路出家的学童毛笔字上,俨然公开处刑。
她想,就算她警告所有人,把太平天国倒塌的时间公之于众,精确到日,有人会信吗?
毕竟她不是大清朝唯一一个神棍。街上说书的、报馆办报的、还有街头遛鸟下棋的爷叔,每天都在热心预测时事。大概每天也都有奏章飞递上京,掐指算命:“臣夜观星象,长毛叛匪气数已尽,将在今年七月/八月/九月覆灭……”
她这点预见算什么呢?
人人都知道造反有风险,太平天国不可能万寿无疆。
容闳在决定逆流收茶的时候,也清楚这个生意不可能长久。
风险已折算在价格里了。不必再多此一举,徒然担忧。
她想通,摇摇头:“没有问题。不过我要求,这个折扣不仅适用于战区收茶。如果到时容先生,或者我,改做别的路线和货物,也要享受同样折扣。”
苏敏官微笑:“一言为定。”
草稿改好,合约带回。这只是个口头约定,只要双方互信,可以明年再签。
苏敏官命人收拾茶具,亲自送林玉婵出去。
“阿妹,”等她临出门,他低声笑道,“等广东号拆光,蒸汽机装好,我请你坐船。”
林玉婵嫣然一笑,快步上街,回头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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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回到店铺里,玩着手里那支笔,微微垂着眼,眉梢眼角还余着明显的笑意。
直到他觉周围气氛不对。擦黑板的、写时刻表的、整理桌台的伙计全都斜眼看他。
好像他身上开花了似的。
石鹏从柜台底下探身,朝他老父亲似的微笑。
苏敏官沉下脸,从容道:“买广东号的事,不是多数人都举手同意了么?不会把咱们弄破产的。会务经费也不会停。你们现在有意见也晚了。”
也许是这句训话的语调太和气,众人不但没受教,反而笑的更开心,一副欠扣工钱的惫懒样。
石鹏朝他憨厚地笑笑,悄悄指指店铺后面的那道窄楼梯,那意思是,可以再多呆会儿呀。
苏敏官微微蹙眉,顺着伙计们那指示性的眼神看过去。
小茶室窗帘破损,半挂在架子上。从窗格里清晰地看到——
苏敏官瞳孔一缩,突然全身一燥,握紧手中的笔。
那个小破陶瓷笔架还在桌上!她忘记带走了!
——哦,“重要物事”,必须保存在他卧室的、丢了不管赔、你赶紧去拿……
被他用后即弃,背后意图昭然若揭。
苏敏官止不住双手微颤。身边人众的嬉笑声凝固,化为一柄锋利的剑,刺入他心底的一片晦暗角落。
伙计们见老板面色突变,眼看要炸,连忙低下头,各干各活,找借口都到后头去。
石鹏仗着资历老,年纪大,又记得一些往事,小心地凑近,选了几句自以为得体的措辞,说:“老板,柜子里还有三道媒人帖,没回呢。”
苏敏官嘴唇几乎不动,问:“怎么不回?”
“借口都用光了,你又不让得罪人,我们怎么办?”石鹏豁出去,一口气道,“您要是真体谅兄弟们,这里现成有个可以当老板娘的,往咱们铺子里镇个宅,以后不就没这种人情债了吗?您放心,我会告诫下头兄弟,以后一定把她当娘娘供着。这里是上海,不是咱们老家乡下,大家都忙着赚钱,礼数欠点,没有七姑八姨多嘴议论的。”
苏敏官哑然失笑,耳廓一道浅浅的红晕。
随后那笑容变成刻意的冷笑。他用力咬嘴唇,像仇人似的攥紧手里那支笔,捻得笔尖变形。笔芯里几根粗硬狼毫扎进指甲缝,他眉心一抖。
“以后这事再也莫提。”他话音低沉和缓,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权威感,一字一字说,“什么老板娘……上海义兴船运,永远不会有老板娘。”
啪的一声,他将笔丢下地,面色如冰,抄起斗篷旋上身,大步出门。
“我去银行谈贷款。如有人找,让他约三天以后!”
第111章
黄浦江一派阔水, 在外滩处拐个弯,收拢出一道道细碎白浪。江岸西侧,厚重雄伟的洋楼层层拔起, 纵横远东的各路银行洋行皆在此落户。马车上载着高鼻雪肤的绅士淑女, 蒸汽轮喷着白烟, 缓缓通过“万国俱乐部”的英文大标牌。
与那个红墙黄瓦太极殿、太监宫女忙碌竞走的紫禁城相比,很难让人相信, 这两处景观原属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度。
江岸嬉笑声声。两个棉布裹头的印度巡捕挥着木棍, 追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姑娘。那姑娘天足、黑肤、典型粤人长相,边哭边喊:“我冇偷税!冤枉!”
她跑到一个富态秀才身边:“先生救救我……”
那秀才却一脸厌恶:“咸水妹, 死开!陪`睡洋人的货色, 不要脸!”
广东底层蜑女,寄居沪上, 操持贱业, 不惮接待洋人, 为国人所不齿,呼作咸水妹。
又因租界管控风俗业, 妓`女需上牌照缴税捐。这等野路子流莺, 从来都是重点打击对象。
蜑女走投无路, 被堵在码头一侧。两巡捕狞笑着对她上下其手, 道:“陪我们一夜,罚款一笔勾销。过来!”
这种场景, 在租界里也算一道常有的风景线。过往华人知道巡捕凶恶, 都快步经过,两眼看鼻尖, 假装自己是一阵风。
唯有一个年轻华商,玉树临风的相貌, 偏偏铁青着脸,不知如何气不顺,大步踏过码头台阶,余光正瞟到那巡捕用木棍别住蜑女肚子,四只大手胡乱摸。
小姑娘痛得弯下腰。
他双眼一霎,凑近两步,似在看热闹,冷不防砰砰两个肘击,扑通扑通,两巡捕已经掉进冰冷的黄浦江,脸上还咧着得意的笑,顿时灌了一嘴浊水。
苏敏官唇角微翘,忽而看到旁边有个胖秀才,又惊又怕地看着自己,半天才竖大拇指:“大、大侠威武、真真长我国人志气……”
扑通一声,胖秀才也进了黄浦江,一沉一浮,大呼小叫的求救。
蜑女惊恐,浑身发抖,目瞪口呆。
苏敏官:“睇乜啊?走人啦!”
蜑女转身飞跑,轻巧跃下水,化作一道白浪。
苏敏官也快步离开,一边从容脱下藏蓝斗篷,露出里面灰布棉衫,怀里取出洋布软呢帽,换下头顶瓜皮帽。兜里摸出个墨镜挂上耳朵,在巡捕队赶来的同时,闪进一个挂了铜钱旗的剪刀铺。
再出来时,风平浪静。
苏敏官心里叹口气。好了,同治八年的指标也用完了。
不过好歹心情舒畅了点,刚才那股恨不得把整个外滩给炸了的无名火,被那两个巡捕落水的丑态,稍微浇熄了些。
他找个茶馆雅座,一壶姜茶放桌上,用小火煨着。他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摞文件,都是他一笔一划认真写就。他将那纸张一点一点的撕开,丢进小火炉里烧掉。
茶博士笑脸迎来,问他要吃点什么。
苏敏官冷冷一瞥,目光将那茶博士赶出雅座,留下一串小声抱怨。
三天里,跑遍了丽如银行、渣打银行、有利银行、汇隆银行、呵加剌银行、汇川银行、甚至跟他颇为熟络的怡和洋行……
没有一家,肯给他放一两银子贷款。
烧焦的纸片像黑蝴蝶,在火焰尖上旋转飞舞。
苏敏官蓦地攥住一把燃过的纸。全身依然冰冷,只有指尖灼烫。
去第一家的时候,狗眼看人低的华人买办还热情接待,茶水点心奉上,问出他要贷一万二千两银子,那脸笑得跟菊花似的。可等来等去,华人买办没回来,来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保镖,客气地把他请走,只开恩允许他喝完剩下的半盏茶。
此后再三再四,统一都是闭门羹,哪怕他愿意让利,主动提出等额本息的还款方式,并且提供多三成的抵押……
他心中隐约有猜测。直到一个正直的华人职员追出来,偷偷告诉他真相。
“老板有所不知,那个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最近正在组建轮船公司。从您踏进丽如银行的大门起,就有人向他报讯,说有华人船主要购商用蒸汽轮。他已经和所有洋人船行互相通气,联合向银行钱庄施压,不让贷给你款子。连带所有跟您有生意往来的客户,最近放款都卡得严……”
苏敏官:“联合起来,不给我贷款?他们是朝廷还是皇上?”
上海假洋鬼子不少,坑起同胞来眼睛不带眨,苏敏官第一反应是怀疑,脸色一沉,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华人职员朝他作揖:“实在对不住,小的也要吃饭。”
安全快速的蒸汽轮机向来是洋商的专利,那里面的每一个齿轮都代表西方文明的先进奥秘,怎能允许华人染指。
一些地方官府和商会倒是曾购轮船,用来打击海盗、给漕运护航。出的银子十分优厚,还聘请洋人指挥,换个螺丝钉都得付钱找洋人。洋商也就不说什么。
现在有人居然想买断商用轮船,自修自用,拿它来赚钱,跟西方人竞争?
金能亨经理,那个甩手杖的鹰钩鼻,对中国人只有厌恶。
苏敏官沉声道:“好像没有华商不许购汽轮的规定吧?”
对方苦笑:“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规则。但这是上海,中国人能做什么生意,不能做什么,还不是洋人一句话的事儿。”
苏敏官气得在心里把他所知的粗话全骂遍。他三千两保证金都交了!
收款方是大清朝廷。这钱万不会再吐出来。他们才不管你怎么凑余款。
签署购船协议的时候,在场也有不少洋商,人人口里都是“恭喜贺喜”。没想到反手就来阴的。蒸蒸日上的义兴船行,竟被整个上海的外资金融机构集体杯葛。
他忽然抬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华人职员,轻声甩出一句天地会切口。
对方茫然:“您说什么?”
苏敏官改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人不好意思地蜷手指,低声说:“您是自己开业的,小人是洋行打工的,我知道你们平日里没少骂我们。帮着洋人跟同胞争利,无耻,忘本……可我们也有家小,也要吃饭,如今连官府见了洋人都卑躬屈膝,我等升斗小民能怎么办?但赚钱是赚钱,做人是做人,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轻声颤,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闸门,倾诉出多年压抑的某种情绪,“都是中国人,谁不愿堂堂正正的,挺着腰板赚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中国人和中国人互相挖坑互相算计,得利的全是洋人……我知道您也许不信小人,但小人也是爹生娘养的,也有基本的良心,朝廷坑咱们,洋人坑咱们,小人没办法,但我起码不能跟着落井下石。苏先生,您是有前途的人,但您也不是小人见到的第一个。洋人见不得咱们抱团,此前有多少怀揣壮志的中国商人,都被他们暗中下手闷杀了,一文钱不剩下!以前小人也是那帮凶,这次我不想做那帮凶了,只望你……跟他们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