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山内外竹林遍布,环境清幽。一丛一丛佛寺屋顶,错落有致地杂在绿荫间。
洋人也看上了这块宝地。山脚下建了个法国小礼拜堂,无甚香火,只是门口圣母像下睡着两只猫。
普照佛寺位于山顶,周围已经守了一圈家丁下人,帷幕隔出专用通道,供主家夫人步行上香。
不少平民闻讯围观。不过只能看到几个粗使丫头婆子,还有帷幕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百姓们好奇满满,猜测官夫人貌有多美,脚有多小,说那随身丫环看起来身段婀娜,就是太瘦了,一看就不好生养,放自己老家估计没人要。
林玉婵不禁想起《红楼梦》里贾母吐槽民间戏剧小说,说那些作者都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正经大户人家的闺秀,哪那么容易跟平民小子遇见,还只带一个贴身丫环?”
曹公笔下,果然字字真理。
所以尽管她身上衣饰合格,看起来确实很像某个官宦人家少爷的“未亡人”,她也不敢轻易上去搭讪,而是规矩跟着奥尔黛西小姐,帮她指挥女佣,从马车上搬传教材料。
“洋尼姑”大阵仗出行,本身也已引起围观,和旁边的小潘夫人一家分庭抗礼。
林玉婵十分确定,奥尔黛西小姐已经引起了小潘夫人的主意。因为有两个家丁打扮的下人挤进人群,似乎是在打听这西洋尼姑从何而来。
奥尔黛西小姐很少来松江府,看到这么多人围观,乐不可支,连声道:“真是个淳朴的地方,洛蒂你看,这些可怜的人多么渴求上帝的抚慰啊!”
她选了棵大树绿荫,立刻开始自己的传教事业,命女佣向人群分发自己印制的圣经故事连环画册,招呼人群中的小孩,抑扬顿挫地讲了起来。
不得不说,奥尔黛西小姐很有一套。有时候都不用林玉婵翻译,单凭表情和语调,都把那些孩子哄得一愣一愣,围过来的人数愈发多,都从小潘夫人那里跑过来,眼珠子跟着她手里的画册转。
过了片刻,人群中又多了几个衣着光鲜的下等丫环。明显是潘夫人府里的,主家入寺,她们闲来无事,也来看洋尼姑。
苗头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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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林玉婵早晨喝了茶,此时不免有点生理需要。
正好奥尔黛西小姐的女佣也有要解手的,几个姑娘结伴去问知客僧,得知寺庙外墙连着个堆柴小屋,内有窄厕,可以使用。
那茅厕是专供体面女客解决方便的。今日小潘夫人包场,本已拦了起来,看到林玉婵穿着不俗,还是让她们临时进去用一下。
倒也不是太脏。旁边还有衣架供人挂衣,免得弄脏;地上摆着水缸水盆,供人洗手。
只是有点漏风,大冷天的解手一遭,还附带私密部位空气冷敷,不太舒服。
……已经很不错了。穿来古代破事多,最重要的是知足。
林玉婵和女佣们方便完毕,正整理衣裳,忽然只听那窄厕隔壁吱吱吱,似乎有小动物叫。
同行女佣尖叫有老鼠,三步两步跑了出去,笑着招呼:“出来啦!耗子啃脚啦!”
林玉婵也想赶紧出去,无奈“荷塘月色”新配的玉扣有点紧,阴冷的天气里手指僵,多耽搁半分钟。
就在那半分钟里,她又听到几声“吱吱吱”,那声音柔软尖细,并不太像闹耗子。
她左手放在隔壁门上,犹豫片刻,轻轻推开。
数年之后,林玉婵还会偶尔想起这一刻。她记得那门板上的粗糙木纹,门上凿了小孔,拴着根麻绳。她记得那麻绳上板结着黑色泥灰,触感冷硬,如同木棍。她记得那茅厕的窗户开得高,山风一阵一阵吹进,屋里的秽臭气也时浓时淡,夹杂着山里的竹叶清香,混合成一种古怪的、令人反胃的气味。
她推开门,赫然看到苍蝇乱飞,联通秽物的窄坑斜坡里,蠕动着一团……活物。
它被一截腐臭的木板挡着,半个身子已浸在污秽里。原本是被布包着的,那包布已然散了,掉进旁边积满秽物的深坑里。留下那个光裸的小生物,肚子鼓鼓,身上腿上也沾着污物,用力伸着她前所未见的最小号的手和脚,抓着那满是倒刺的木板沿,微弱地向上挣扎乱摇。
腐木忽然折了。连声“扑通”都没有,那婴儿无声无息地滑入秽物坑里,静悄悄浮了两秒钟,随后小手舞动,慢慢往下沉。
一只白胖的蛆,蠕动着爬向她的眼睛。
第96章
仿佛一根巨大的钢钉从天花板楔进, 把她整个人钉在地面。林玉婵全身血液冰凉,右手还抓着那倒霉的玉扣子,颤抖得厉害, 一时间脑海里什么都没有, 只忽然掠过马大姐那带着卤煮味儿的京片子。
“……多半是刚养下的丫头片子, 那脐带都没断,浮在一盆臭了的腰子大肠里……”
轰的一声, 林玉婵整个人情绪炸了。头顶的无形钢钉骤然拔出, 痛得她全身发抖。空气里好似伸出一双无形大手,抓住她的心脏, 用力一捏。
她几步扑上去, 把那婴儿捞了出来。
两手冰冷淋漓,膝盖上满是污水。然后才想起来尖叫:“来人!来人!!”
秽物淋漓落下。林玉婵奔到隔壁, 把婴儿丢到水桶里滚了一遍, 胡乱抹掉蛆和粪水, 湿淋淋捞出来,见她口唇依旧紧闭, 伸手撬开那幼小的唇, 将她的小嘴清理干净。
“荷塘月色”已成渠沟污淖, 脏水迅速扩散。林玉婵一把扯开衣襟, 再脱下棉质衬衣,所幸只湿了小半, 将婴儿层层包起, 只露个险些窒息的紫色小脸。
小脸忽然扭了一扭,那小嘴巴微微张开, 又是两声“吱吱”,俨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林玉婵跪在地上哭着喘气, 又叫声“来人”,闻到臭味,才想起来把自己洗干净。山泉水冰冰凉,她裤子上已沾了脏物,干脆也脱下,露出还算干净的棉衬裤,但也已被水淋湿了。
奥尔黛西小姐的女佣听到尖叫,以为她碰见老鼠,在外面还嘲笑两声。又等了片刻,发现林玉婵声音不对,这才嬉笑着进来。
“你怎么——啊!!”
刚才还优雅俏丽的“女通译”,此时宛如被人欺负过,衣衫不整,半身透湿,身上只剩中衣中裤,而她脚边,衣裳裹着个湿淋淋婴儿!
林玉婵牙关打战,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喘的,脑海里怪诞画面疯狂掠过,哪一幅都没告诉她:在大清,粪坑里捞出个弃婴,该怎么办?
本能支配大脑,她看着面前惊慌的几个女佣,话不成句,慢慢说:“抱歉,你们去向奥尔黛西小姐说一下,我今天……我今天必须回去了。让她白跑一趟,改日我赔罪……对了,附近有没有医局大夫……”
什么“太太外交”,什么三十两银子一套民脂民膏,她全丢脑后,心里只剩那张紫色小脸。
别的都可以重来。生命不可以。
无奈几个女佣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林玉婵的话她们完全没听进去,只是像西方人一样夸张尖叫,手足无措,比林玉婵还吓得厉害,好像她脚边躺着个怨灵。
林玉婵打起精神,抱起地上那一团,扶着墙壁眩晕两秒,压下喉咙里的反胃感,然后推门,踉踉跄跄的走出去。
寒风瞬间把她刮个透心凉。裤子湿着,衣裳透风,整个人都被冰敷了一遍。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周姨雇的轿子应该还没离开……
嗡的一声,耳边突然人声鼎沸。
几个姑娘的尖叫已经引来一群围观的。今日普照寺连逢贵人,又是官夫人,又是洋尼姑,闻讯来看热闹的乡民成百上千,一下子“分流”了几十个,呼啦围了过来。
仿佛林玉婵周围有磁场,众人自觉离她一丈远,兴奋地看着她怀里那个小紫人。
“好臭,啧啧。活的死的?”
“从粪坑里捞出来的?八成是女娃。”
“谁失心疯,没事从粪坑里捞女小宁?——多半是男男头,之前错看了,才慌慌张张抢出来吧?”
“这个小寡妇捞出来的?那她岂不是……啧啧……”
“哦豁,衣裳都不要了,也不嫌丢人。”
“我好像看见里面那件了,绿的,哈哈哈……”
“不会是她的……然后良心发现……嘻嘻嘻……”
………………
林玉婵往前走一步,众人往后退一步。
她觉得也没必要问“这孩子是哪家的”。哪怕她的父母就在围观人群当中,此时不出来认,已等同于放弃。
婴儿张了张嘴,哭得没有声音。手脚冰凉而僵硬。
脑袋被寒风一吹,忽然清明起来。林玉婵低头看看这个小紫人。
她没接触过初生婴儿。跟她在尿不湿广告上看到的那种圆嘟嘟、粉白白、讨人喜欢人类幼崽完全不一样。这个孩子瘦骨嶙峋,脸上全是皱纹,比动物园的小猴子还丑。
应该还没满月。她在满月宴上看到过别人家宝贝,明显比这个要长开了些。
她的父母也许还心存善念,没把她直接弄死,而是送到了寺院——虽然只是悄悄放进了寺院旁边的厕所,大概是盼着这孩子被佛祖庇佑,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或者……希望扫厕的寺工能发现?
今日贵人烧香,厕所也被封起来。婴儿大概在里面待了一整夜,被饥饿和寒冷折磨,本能地挣扎求生,用刚刚能攥起拳来的小手,抓住粪坑里那块腐臭的木板,坚持了一夜。
人群中忽然丢过来一条脏兮兮的麻布大袍,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大庭广众,也不嫌丑!穿上!”
林玉婵往地上看一眼。其实她冻得哆嗦,那老头大概也是好意,但那袍子上貌似爬了虱子。
她抱着婴儿往寺院大门跑。身后是一声苍老的咒骂。
不出意外,几个僧人连声“阿弥陀佛”,把她拦在门外。
“女施主,今日敝寺不进闲人,实在抱歉。”
林玉婵冲口说:“有人把这个小毛头放在你们墙外柴屋里,我觉得……大概是想让师父们收养她。佛祖在上,救人一命胜过无数功德。”
几个僧人很有职业操守,对这位衣冠不整的“女施主”正眼不瞧,只是皱眉。听她一说,这才看到她怀里的衣服包,还散发着若有如无的难言气味,都是露出厌恶之色。
“这个……男孩女孩?”
一个年纪大的僧人问。
林玉婵说是女孩。
僧人面露难色:“这,男女有别,不是我们不想养,一个小囡养在和尚堆里,我们名声怎么办?”
另一个僧人道:“就算我们想收,这里也没奶娘啊!”
林玉婵怀着一线希望问:“那,有没有牛乳?”
僧人们又是连声阿弥陀佛,责怪道:“我们都吃素的,哪来牛乳!女施主莫要乱说,坏了本寺清名!”
最后,有僧人见女施主情绪不稳,忙道:“半山有尼庵,宣妙庵和东秀庵,女施主可以去那里问问……阿弥陀佛,女施主今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日后定有福报……”
他还在唠叨,林玉婵抱着小毛头往下跑。
竹林深处果然有尼庵。林玉婵上气不接下气地敲门。
其中一家直接把门拍回她脸上,宣称“我们不是开慈幼局的”,然后里面重新传出麻将声。
另一家,门上一把大锁,两道封条。旁边老乡同情地道,这庵里住持被官老爷看上,前日已被迎娶当小老婆了。
小紫人的眼睛半开半合,生命的气息微乎其微。林玉婵抱着她,在竹林蹒跚走着。
周姨总算找到她,跑得呼哧带喘,上来就心疼埋怨:“夫人没事捡小孩做什么呀!丢粪坑的女娃娃多了,每天都有,你捡得过来吗?谁不是假装没看见,走人完事!人各有命,何必跟天老爷作对呢?”
林玉婵疲惫地说:“谁让我看见她了呢。缘分吧。”
让她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小人窒息在黄白屎尿里?她怕不要一辈子做噩梦。
周姨扶着她慢慢往上走,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直皱眉。
“好了好了,这下毁了,衣裳毁了,夫人的正事也毁了,今日白来一趟,回去还得给这个小囡请大夫……”她唠叨,“夫人说找人收养?笑话,带把的小子也许还有人家要,一个倒赔钱的小囡,傻子才会花钱养。官办的慈幼局?那里小孩早满了,从闹长毛以来就没收过新……说不好听些,就算是把姑娘往火坑里卖的人贩子,拐人的时候也挑那六七岁以上的,你给他一个不满月的,他倒贴钱也不要啊!”
翻来覆去,意思就是夫人您捡个累赘回来,没人会接盘的!
说话间,已回到普照寺门口。帷幕重新拉起,小潘夫人上完香,正前呼后拥的出来。
佛寺对面的大树下,奥尔黛西小姐依然在优雅地砸场,那圣经故事已经讲到诺亚方舟了。和尚们拿她没办法。
忽然,围观的小孩呼啦散了。一群家丁不客气地赶人。
然后,小潘夫人的小轿停在不远处。
几个貌美的丫环相携而来,欢声笑语,朝奥尔黛西小姐说:“你别停,接着讲。我们也听听。”
奥尔黛西小姐有点莫名其妙,搞不清中国人这次什么路数。但她传教多年,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多了,当下随遇而安,继续开讲。
林玉婵远远看着。洋尼姑果然引起了小潘夫人的注意。
官家夫人矜持,不会贸然下轿,因此遣来贴身丫环,听个囫囵,然后回去给她重复。
按照原计划,这时候正该她出面,跟丫环们攀谈,完成这牵线搭桥的最后一步。
可现在……
她衣冠不整,半身湿淋淋,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初生婴儿,还散发着不明味道……
她咬咬牙,还是决定最后努力一下。
“干嘛的干嘛的?走开!”
她往那几个丫环身边刚凑一步,就有家丁粗暴赶人,用力推搡她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