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是这事不能让你爹知道。”林玉婵微笑,“但凡你没能保守秘密,你爹来找我,我也只能把那些钱全盘交出,并且把锅都推你头上,说这都是你的主意,我只是心软帮办事。”
毛顺娘破涕为笑:“我可以我可以!我谁都不告诉!不过……”
她跟着林玉婵日久,耳濡目染,也有点基本的风险意识。
“不过,”小囡忸怩,“姐姐要是能给我写个条子,到时我凭条取钱……”
林玉婵忍俊不禁:“你在家有自己的房间吗?有上了锁的柜子抽屉,别人打不开吗?”
毛顺娘一怔,不甘心地摇头。
古代子女在父母跟前没人权,能藏什么私房物件?
“就这样你还想保密呢?傻囡囡。”
林玉婵想了想,还是拿出个洋布手帕,回忆自己的童年游戏,把它叠成个软绵绵胖乎乎的小兔子。
“你实在不放心,这个就是信物。不过丢了也没关系,我认你这张脸。”
毛顺娘接过,喜滋滋地看了又看,忽然说:“姐姐你这个兔子是怎么叠的,教教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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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回到虹口分号。
时下已经入秋,但上海在秦淮以南,植被常绿,小园林里花团锦簇,反而比春夏时节更迷人。
五间小房,林玉婵挑了朝向最好的做卧室,剩下一间店面,一间库房,一间厨房兼周姨住所,一间堆杂物。
她的卧室,若按当前中产阶级闺阁少女的标准来看,简洁得像尼姑庵:没有繁杂的妆奁,没有塞满头面首饰的箱子,没有一筐筐的布匹针线、绣花弓鞋……
真真像个心如死灰的小寡妇。
唯一一点亮色的装饰,是卧室墙上挂着的一排小荷包。
墙面上对应贴着一张张小纸条:天足妇女互助会、麻风病人慈善基金、难民安置基金、自梳女公会……
基本上都是她的那些太太小姐客户带来的灵感。她投其所好,“慈善“的名目越来越多。
每卖出一罐茶,都有一文钱攒入她的慈善基金。这原本是她忽悠人的权宜骗术,却奇迹般地延续至今。
其中“麻风病”和“难民”两个荷包是空的。因为在上海,已有不少寺院、道观、以及外国传教士开展专项慈善活动。林玉婵定期上门捐赠善款,要来收据,整整齐齐留着。
不少外国教士都认识她了,大概觉得她有“慧根”,每次都备好圣经,追着让她信上帝。林玉婵放下铜板就告辞,懒得听。
寺院道观倒是没留她。人家不度女的。
在礼崩乐坏、泥沙俱下的大清朝,无端的善心未必能结善果。要是自己牵头组织什么,更容易引火烧身。以她目前的实力,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至于什么天足、自梳女之类的协会,那钱还都如数留着,尚无用武之地。
不过加起来也没几百铜板,她也不需要贪污这点小钱。
林玉婵从抽屉里拿出个新荷包,找准位置,钉在墙上。以后毛顺娘的那五成工资就攒在里面。
纸条写什么呢?她想了又想,最后写:“玉兔基金”。
古代女子不结婚的毕竟是异类。她既不能立刻改变现状,至少要帮小囡好过一点。
就算让人不小心看到,应该也猜不到是干什么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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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天色擦黑。秋分已过,日头越来越短。
林玉婵点个灯,让周姨汇报了一下今天的下午茶营业额、过账、核对库存、最后吃饭。
忙到天黑,又一身汗。
她一边擦澡一边心里呐喊:“我要泡热水澡!”
这执念在她心里飘几个月了,苦于没条件啊!
倒是可以使唤周姨给她烧水倒水。但这么忙一遭下来,周姨半日别干活了。她又没有第二个家政阿姨。
再给闪个腰,累出个毛病,多过意不去。
不过明天——
明天,她要去谈大生意。
林玉婵下定决心。如果谈成,奖励自己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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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海外滩。
早起的苦力提着沉重的水桶,冲刷着宽阔的马路两侧。佝偻的老太太挑着一担花,沿途洒下浓郁香气,一串却只卖一文钱。黄浦江水波光凛冽,小舢板和大货轮并行,将中国内陆的财富输送到世界各地。
厚实的阳光打在江海关大楼的穹顶上,折射出万道金光,晃着来往船舶上瞭望手的眼。
通往大门的台阶有一层楼高。一个亭亭少女立在那台阶底部。她抬头望那门廊天顶,像个袖珍的拇指姑娘。
林玉婵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刚走到一半就被挡住了。梳着辫子、穿西式制服的门卫爬上台阶,气喘吁吁地赶她:“是仆妇还是送菜的?后门进啊!不懂规矩——是不是谁病了,来顶替的?”
林玉婵心平气和,晃晃手中一张纸条:“有预约贴。上礼拜二,初九号约的。”
门卫一怔,第一反应是她这预约贴是哪捡的。凑上去一瞧——
“苏林氏,年十七,广东南海人,茶叶供应商。”
林玉婵笑笑:“几位大哥新来的吧?不认识我也不要紧。我知道这最中间的正门是官老爷进的,我应该走旁边的侧门,不会错的。”
门卫面面相觑,依旧半信半疑,互相嘟囔:“哪有女的供应商啊……是不是老王写错了……”
正在这时,侧门打开,探出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脑袋。这小伙子眉清目秀,唯独鼻子大了点,跟其它几个五官的码数不太一致,但也瑕不掩瑜,还算风流倜傥。
“哦啦啦,这不是可爱的林小姐么?许久不见,你可是愈发标致了,我差点认不出来呢!你能回来太好了,没有你,我工作都提不起劲……想不想来一个la bise?我已经盼了两个月……”
林玉婵微微一笑,朝上面招手:“维克多。”
门卫下巴惊掉,目送林玉婵上台阶。
没办法,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要想正常进江海关,还得狐假虎威借洋人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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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维克多语速极快, 一段走廊的工夫,已经跟林玉婵英法夹杂,叙了大约八百个单词的别来之情。林玉婵就当练听力。走到楼梯口, 她停步。
“烦你引见吟梅先生。我跟他约了今日十点钟。”
维克多快哭了:“我以为你今日是特地来看我的。我还以为你记得涅瓦大街的约定呢。”
林玉婵不为所动, 回敬:“你还答应给我弄一本托尔斯泰的签名书呢。然后咱们再谈涅瓦大街的事。”
从她第一天进粤海关开始, 大鼻子维克多就缠着她嘘寒问暖,邀请她同回圣彼得堡跟他逛涅瓦大街。林玉婵开始还有点害怕, 生怕这种挑逗性对话滑向居心不良的方向。但没过几天她就发现, 海关里那零丁可数的几个女性雇员,包括做蛋挞的孙婶, 都被他邀请过去逛涅瓦大街。
她一开始还跟赫德提过这事, 得到的回复是“自己解决”。
能来远东冒险的西方人都不是饭桶,维克多在海关也是一个部门的顶梁柱。撩几个中国姑娘又不影响业绩, 根本不算事儿。
林玉婵也就自己解决。目前维克多对她虽然嘴碎, 但也不敢真无礼。
短短几十年前, 人们还认为洋人体貌奇特,人品可憎, 是未开化的蛮夷;但随着大清连遭列强骑脸抱摔, 国门渐渐敞开, 社会舆论也在迅速扭转。像上海这样的开放通商口岸, 更是有人开始觉得,高鼻深眼、体毛旺盛, 才是高人一等的品种。
加上洋人有钱有势, 所以身边通常不缺姑娘。
维克多自从搬来上海,人生地不熟, 私生活十分保守,只跟不到一百个红灯区姑娘建立了超越友谊的关系, 完全没必要在林玉婵一个半熟少女身上纠缠到底。
他夸张地一鞠躬:“宝贝,请便。待会要是得闲,我请你喝茶。”
林玉婵笑道:“如果海关供应的茶叶能换成我的牌子,那我很乐意赴约。”
她说毕,轻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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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是个华人,姓崔名吟梅,据说是算学专家,能盲算出大清户部每年入库税银,精确到百两,放到现代怎么也是个财政部要员。
可惜八股文写得不漂亮,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被赫德高薪挖来管采购,兼管账单文书,业务熟稔。
吟梅先生好为人师,桌上摆着《九章算术》,逢人就考数学题,江海关里的洋人看见他就头疼。好在林玉婵跟他交集不多,皮相上又是个无知少女,只被他考过几次鸡兔同笼,得到评价“这女孩子蛮灵光,以后嫁人不吃亏”。
今日吟梅先生看到林玉婵,照常热情招呼:“来来小囡,你看我这幅图啊,这里有个水槽,里面连着进口铁水管,水管甲负责注水,水管乙负责放水。两个水管的直径如下。一刻钟之后……”
“边注水边放水那是有毛病,浪费,会被赫大人扣薪水的。”林玉婵从小最讨厌这类应用题,今日果断撕考卷,“先生忙,不敢占用您太多时间。我是来竞标的。”
吟梅先生手底下还画着水管,脸上笑容凝固。
“……竞标?诶你不是回来干活的啊?”
林玉婵不免跟他又寒暄半天,解释一下自己现在的生意。
“……红茶绿茶都有。都是江浙一带今年的新茶。自己炒制,干净卫生,免去中间环节,可以议价。我知道海关的饮食采购每年都有定额,我也知道过去几年内供给江海关茶叶的是万记茶行,那是前任总税务司李泰国指定的供应商。您也知道那茶叶味道,啧,天知道他从里面捞了多少油水……”
这些都是林玉婵在海关零碎了解的消息。赫德的海关实行扁平化管理,去除冗余的上下级管辖,以致林玉婵这个小临时工也能接触到不同部门的工作内容,若有心,偷师很容易。
吟梅先生笑眯眯听完,第一句却问:“苏……嗯,林娘子,恭喜啊。”
林玉婵一头雾水,“恭喜我什么?”
吟梅先生道:“恭喜你终身有托啦,新夫家开那么大茶号,现在是阔太啦。唉,只是他们没有自己的通事吗?还让你辛辛苦苦跑来谈生意,不太厚道哟。”
林玉婵恍然大悟,失笑道:“没嫁人,生意是我自己跟别人合资的。”
吟梅先生一双眯眯眼瞬间瞪大两倍。
当初在海关工作的时候,这“小寡妇”利落懂事,挺讨人喜欢。
上海也不是什么礼教深厚之地。她丧期未过就再嫁,放到内地一些宗族里可能要丢命,而在这里看来,也只是正常操作而已。
吟梅先生觉得自己恭维得挺准确,挺贴心啊。
他张大嘴,不相信地问:“你跟人合资?你——你一个人?你银子哪来?”
林玉婵不想浪费时间阐述自己的创业心路历程,但吟梅先生竟然很感兴趣,细节问半天,话里话外都是“一个小姑娘居然搞得来这个?”
“你骗我。” 吟梅先生一推眼镜,笑着下结论,低头继续翻应用题。
林玉婵只能捡重点说了一些,避开敏感的商业操作,总算把吟梅先生哄高兴,千辛万苦把话题拐回自己茶叶竞标上。
“我在《北华捷报》上看到了海关的招标启事。海关雇员里英国人多,也常须送礼应酬,茶叶消耗巨大。赫大人想必也有替换的意思。您可以算笔账,今年以我换万记,能省至少三成经费。”
吟梅先生马上又歪话题,笑道:“你还订《北华捷报》?”
言外之意,看得懂吗?
林玉婵笑道:“是啊。了解时事嘛。”
其实是蹭容闳的。这英文报纸包年十五两银子,她还暂时舍不得花这钱。
林玉婵:“您就把我当个男的,该走的流程都走一遍,让我跟别的商号公平竞争,好不好?”
吟梅先生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过两秒钟,还是摇摇头。
“登记竞标,爷叔我可以照顾你。但到时候几家商号的掌柜甚至东家都会在场,大家开个会,吵一吵,吃个席,敬个酒,也算是社交——这种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参加?你怎么给人家敬酒?人家桌上不是要抽抽大烟?请几个粉头唱一唱?还有更过分的……嗐,你往那一坐算什么?——哎,小姑娘啊,你就专心回去给你那些西洋太太卖茶,不要掺和这事啦。”
林玉婵微微皱眉。吟梅先生描述的这些油腻的“商业应酬”,她以前当然没机会参加,不过听起来活灵活现,不像是瞎编的。
她说:“这是中国商号的应酬习惯。赫大人的作风你也知道,不一定愿意搞这些虚头。”
吟梅先生摊手:“谁知道呢。第一年搞竞标,没有先例,我也很难办啊。”
林玉婵还是坚持:“如果真那样,我会找个男通事替我出面。您先给我登记吧。”
找谁呢?她心里当然有现成的人选。不过苏敏官百分之百会趁火打劫,索要天价人工,说不定会把她的利润全折进去。
就算这样也值。打开海关的销路,她的生意能瞬间起飞好几个层次。
她现在还负着债呢。不激进一点,明年此时,义兴的股份就不归她了。
计较已定,她坚决地看了吟梅先生一眼:“请。”
对方无奈笑笑,提笔蘸墨,哄小孩的语气说:“好好好,敢问贵号的的全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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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登记表快填完,吟梅先生脸上的哄小孩笑容也逐渐消失,换成了心痒难耐的激动笑容,好像见到新题型。
“有希望,嘿嘿,不错。比得上昨天来找我的那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