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转念一想, 不行,这第三条代价太大。
  还是跟容闳一起, 好好处理残局吧。
  容闳敲打钢笔尖, 眉头间或锁起来,像个阅卷的老师, 碰到一篇标新立异的作文,犹豫着该不该给高分。
  许久, 他低声说:“林姑娘,你很有天分。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在我见过的众多生意人中也算拔萃。博雅洋行托你的福,这几个月的账目很是漂亮。你的到来,给我们注入许多新鲜血液,打开不少新思路。认识你,是容某的荣幸。”
  他说一句,林玉婵轻声谢一句,心里渐生不祥之感。
  她忍不住说:“过去都是小打小闹,我也在学习,刚摸索到门道。咱们刚刚签了新合约,洋行以后的前景才是……”
  容闳微微提高声音:“但保罗与我相识多年,半是雇员,半是朋友。我的许多译作都得他帮忙,很多客人都喜欢这个腼腆而睿智的年轻经理,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代价。况且他若骤然离职,商行里其他人定然会猜测纷纷,话题免不了引到你身上,你会被孤立得很严重。”
  他只是点到为止,不必赘言——多年的经理为了个新来的小姑娘辞职,不用想也知道,“祸水”、“风流债”这种词,会骂得多难听。
  他容闳可以控制自己不这样想。他控制得住别人吗?
  时已立秋,天气凉下来,橡木的桌面上涂了蜡,碰着她的手腕冰冰凉。
  林玉婵深呼吸,感觉舌底有点发苦。
  她抬头,慢慢说:“我,比他,能赚钱。”
  很露骨的六个字,把这个温情脉脉的小家庭,撕开一道竞争的血口子。
  容闳要顾全大局,然而她必须为自己争取一下。总不能束手就戮。
  “我知道。”容闳垂下眼,并不为所动,“但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在我这里。你应该也知道。”
  林玉婵微弱地叹口气,胸口好似堵了东西,呼吸不顺畅。
  “您是东家。我尊重您的决定。”她竭力使语调平静,以退为进,“但,仓库里的五十万斤茶叶不等人。如果我离开,您确定保罗能把它们照顾好吗?”
  那是她几个月的心血。深入战区收茶的主意是她的,茶叶加工的每个步骤都是她承办的,炒茶的温度是她用温度计亲手测的,包装的马口罐是她找人一笔笔绘的……
  她想起,跟毛顺娘在赶工间隙,一口一个的吞小笼包,一边烫得吸溜气,一边讨论着鸡毛蒜皮的工作细节……
  眼眶突然又酸又热。她握紧拳头。
  容闳犹豫了一瞬,长叹一声,眼里满是愧疚。
  “林姑娘,对不起……”他嗓音沙哑,一字一字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什么也没做错,但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很想让这个世界充满公平,但有些时候我无能为力……我在香港研习法律时,起草的文书比所有人都出色,然而他们集体投票,扣下了我的律师证书,只因我的肤色和别人不同……我曾在一个英国洋行做过经理,雄心壮志,一天只睡四小时,但他们突然决定裁撤上海分部,我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林姑娘,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许你会理解一些……”
  他的话音沧桑,比那个在柜台下面藏来`复枪、冒着掉脑袋风险潜入南京考察的冒险家,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林玉婵用力捂住嘴,用力眨眼,几滴泪落在橡木桌面上,终于忍不住呜咽出轻轻一声。
  她艰难地点点头。
  容闳的做法一点也没错。就算是放到二十一世纪,那些纪律严格的优秀企业,对于这种办公室绯闻的处置方法也是同等残酷:走一个,留一个。
  或者两个都走。
  没有商量余地。
  说到底,她终究不过无权无势一女子,纵然有些能力,也比不过博雅洋行诸多雇员的多年服务之情谊。
  难道她还能摇着他肩膀质问,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又不是偶像剧。
  大家都忙着呢。忙着生存,忙着吃饭,忙着睡觉,忙着赚钱。在这个世界里,没人会无条件迁就她。
  换了她是容闳,她也很容易做出选择。
  “茶叶怎么办?”她声音发抖,坚持问。
  容闳道:“我看了工作日志。你的茶叶加工链已经做出雏形,大伙也都熟稔了,我相信你可以将它顺利地交接。以后……唉,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合作的机会。”
  他站起身,低头看着这个年龄只他一半的小姑娘。她坐在椅子上,细细的脊背挺直,一只手抵着额头,肩膀轻轻颤抖,眼圈已经红了,却硬忍着,一声不吭。
  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远渡重洋的少年举目无亲,功课再出色,照样受人欺凌。异国他乡受了委屈,独自登上堆雪的教堂钟楼,望着家乡的方向。
  但这花花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就算他想留她,整个商铺里所有伙计非得跟着常保罗集体辞职不可。
  金钱上的损失还是其次。这些人,都是他这数年来搜罗到的、屈指可数的志同道合之人。也许能力并非顶尖,但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
  容闳耐心等了许久。
  等她平静得差不多,他说:“我很对不住你。签约奖金你不用退,另外你这个月虽然只工作了一礼拜,但薪水我全额支付。此外,你跑街谈单子的所有费用,我双倍补偿。林姑娘,这样可以么?”
  林玉婵用力抹着泪,在抽泣的间隙,笑道:“是一笔小财呢。多谢您。”
  容闳知道这姑娘性子好强,料到她会咄咄逼人,会闹得厉害,也许不好收场,会弄得很难看。因此早就打发伙计们回家,保存大家的面子。
  却未曾想,她没有口出一句恶言,据理力争的那几句,也都留着余地。
  他更觉过意不去,轻声说:“生活上有困难,我可以尽力帮忙。嗯……我还可以找些关系,看看有没有别的商铺愿意雇你……只是你是女子,可能要多费些口舌,不过我会尽量……”
  “不用费心。”她生硬地说,“我自己可以安排。”
  她安慰自己,这也不是世界末日。能跟容闳合作本就是个意外惊喜,况且她已经在博雅挣了不少钱……
  况且她也不是没有退路……义兴招账房,不会亏待她……
  苏敏官这乌鸦嘴,真是说啥啥来。
  想起他那句许诺,她真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容闳还不放心,问:“真不恨我?”
  林玉婵用力抿着嘴,摇摇头,勉强笑道:“我有点走不动。您让我在这儿多坐会。”
  “随你待多久。”容闳立刻道,“我已令伙计们收工了。嗯……一会我请你吃晚餐?你想吃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我叫人去订位。”
  没听到答案。他叹口气,轻轻带上门,自己半躺在花园竹椅上,抓起份报纸胡乱看。
  “也许会在里头哭一场吧,”他想,“哭一场就好了。我小时候也是这样。”
  里面没声音。许久,林玉婵慢慢推门出来。她衣衫依旧整洁,手里的小挎包收拾得清清爽爽,眼角的泪痕也拭干净了。回身的时候,还不忘将门关严,门挡踢回去。
  “茶叶交割的备忘录,放在您的办公桌上。”她朝容闳福一礼,“喝了您一壶咖啡,不好意思。”
  容闳默默长叹。就这么放空着,不知多久,天色渐黑,几滴雨落到他脸上。
  西贡路上的车声人声,一下子显得那么清晰。趁着暮色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花园里盛开的鲜花疲倦地低下了头,小商贩收摊前贱价甩卖,连街头巡捕都收了凶相,谈笑间讨论着收工后去哪喝酒。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只是结束了平静而寻常的一天。
  对有些人来说,今日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
  忽然,轻盈的脚步声重新出现,匆匆而来。
  容闳一惊,坐起身子。
  林玉婵居然去而复返,抓着小挎包,胸脯一起一伏,难抑激动。
  容闳想,没带伞么?
  林玉婵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容先生,”她红着眼圈朝他笑,“方才有句话,忘了问您。”
  容闳漠然点点头。
  他虽然看着像老好人,但也是有底线的。今日总得得罪人,随她怎么争吧。
  “我真傻,方才竟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主要矛盾,根本不是‘我和常保罗必须走一个’。”林玉婵一口气说,“而是他一看到我就无心工作,我俩不能在同一家商号里共事。”
  容闳淡淡问:“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林玉婵眼中清光闪烁,微笑问他,“容先生,博雅洋行生意日益兴隆,您有没有考虑过,开个分号?”
 
 
第84章 
  苏州河畔船运兴隆, 沿岸开了一排船行。其中生意自然有好有淡,有人竞争,有人赚钱, 有人退出。
  和“义兴船行”相邻的一家小本船行, 奄奄一息几个月, 终于关店结业。门面迅速被人抢租,开张后改头换面, 变成了“义兴茶馆”。
  至于后面的码头泊位, 理所当然和旁边的义兴码头连成一片。
  “两广同乡会”的牌子也挪到了茶馆门口。门柱上印着两枚交叠铜钱,跟船行算是商标共享。门口照例供了土地神牌, 香火十分旺盛。
  “同乡”越来越多, 总需要有个吃吃喝喝打麻将讲乡音的地方,这是人民群众的正常需求。
  船行生意兴隆, 往来客商落脚上海滩, 也总得有个休整吃饭的去处, 这也是市场需求。
  周浦镇早就有个“宁波会馆”,规模还挺大。只可惜在小刀会起义中“不小心”被当成指挥所, 不幸毁掉了。跟它一比, 这个“两广同乡会”简直不要太低调。
  所以在交过必要的税费过后, 官府对这个茶馆就不再多看一眼。
  年轻有为的义兴船行苏老板, 忙碌工作之余也会来茶馆坐坐,免得老窝在柜台后面, 腿脚都伸不开。
  此时正值上午辰光, 他懒懒倚在雅间软座上,面前已经饮了三泡茶。他复又冲了第四遍, 漂亮有神的一双眼,盯着那翠绿飘香的茶水旋涡, 半晌没动地方。
  许久,他终于开口,语气有些酸不溜秋。
  “原来相的是那个常经理啊,真是巧呢……”
  在他的茶座对面,小姑娘面色肃然,淡红的嘴唇抿成一字。
  “说正事。”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你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说正事!”
  苏敏官:“借多少?”
  “不是借,是抵押。”林玉婵怀疑他方才根本没好好听,只顾追问“相亲”细节,看她笑话来着,只好再耐心解释一遍,“容先生说了,开分号可以,但他为了进毛茶,眼下背着贷款,每月还要还钱,拿不出足够现银扩张,问我能不能合资。我算过了,只要四百两银子本钱,就能在好地段开一家足够体面的小门面,挂博雅的牌子,专门卖茶。”
  当然要说服容闳没那么容易。她那日在博雅洋行留了两个钟头,跟容闳一再讨论细节,基本上现编了一本企划书,才让他相信这分号能赚钱,并且也不影响他“旗舰店”的商誉名声。
  其实有四百两银子,她完全可以自己开店创业。但这个凝聚她心血的茶叶加工生产线,产品细节都是为博雅洋行量身定做,要放弃它重头开始,把资源拱手让给别人,她做不到。
  况且博雅的品牌已经在租界里打响,依托大企业,毕竟起点高。
  以后她在分号卖茶,常保罗照旧当他的旗舰店经理,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做到老死不相往来。
  她如意算盘打得挺好,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四百两银子。
  苏敏官大约是近来生意忙碌,揉着眼角,有点疲惫。
  “非要这样吗?”他打个呵欠,“明明是容闳欺负你。也就是义兴现在业务缩减,专做慈善——否则明天他的洋行就开不起来。”
  林玉婵严肃道:“你和他的合约请千万照常继续,就当你没听说过这事,好吗?”
  苏敏官叹口气:“姓常的也欺负你。凭什么是你走他留?这种内外拎不清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你要是早告诉我,我有十八种方法让他在法租界混不下去。”
  林玉婵:“……”
  果然是艺术源于生活。看来古往今来的霸总们台词都差不多。
  好在这个霸总智商在线,也就是过过嘴瘾,充分地表达一下自己的鄙视之情。
  她笑道:“我自己拿钱开店,不比拿东家的固定工钱强?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常经理,我还想不到这一招呢。”
  苏敏官摇头笑笑,拿起个橘子揉两揉,慢慢开剥。
  古代水果是奢侈品,寻常百姓轻易吃不起。好在今年运河两岸橘子丰收,又连逢暴雨卖不出去,苏敏官得知消息,立刻令船队沿途顺便收橘子,一跃实现水果自由。
  不仅自己能吃够,还能供应附近的巡捕房,还能在茶馆里卖一卖,赚点零花钱。
  “借钱好说。”他把橘子瓣整整齐齐地排在茶盘里,“四百两银子对吧?”
  “不是借,是抵押。”林玉婵第二次避过这个拙劣的坑,不计前嫌地耐心解释,“我存在义兴的分红,应该有二十两左右了吧?我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现在应该值多少?我觉得至少四百两。合计四百二十两,我以分红和股份为抵押,管你借三百五十两银子,一年还清,月息两分。”
  剩下的五十两,用她的自有积蓄足够。
  苏敏官挑眉,茶盘连橘子推到她面前。
  “估算得不错。你存在我这里的资产大约是四百二十七两。我现在没算盘,回去再给你算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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