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之前在各地照相,当事人也有颇多不情愿的,但多半都胆小怕事,不敢跟他们争执,又收了钱,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底片洗出来一脸苦相,他们还不满意呢。
今日头一次遇上硬茬,居然还放什么平等博爱的大招……
教士们空有巧舌如簧,此时觉得词汇量不太够用。
过了许久,那老鸨小心翼翼地开口。
“洋大人,还照相吗?”
围观的人里也有的悄声说:“说得也有道理。洋人也不能胡乱欺负人呐。”
其实林玉婵说的那些自由平等的“道理”,中英夹杂,在场没人听懂,都以为她纯讲洋文呢。
既然是讲洋文的姑娘,那又不一样了,多半有什么背景。
既然有背景,她跟洋人吵架,那就不算无理取闹。
况且洋人已经哑火,围观者心中的天平慢慢倾斜。
有人大胆说:“别照了吧。洋老爷可怜见,别断了表子的活路。”
林玉婵慢慢松口气。还好,“看客”人性未泯,也能分出好赖。
她转头看那“妈妈”,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直接说:“你把钱退了吧。”
老鸨倒是很爽快地拿出了方才的银元。其实她同意照相,多半也是惧怕洋人威势,钱是次要的——紫玉姑娘今日若真的被当众看了脚,再有相片传世,身价肯定大跌,天香楼也吃大亏,这花魁状元白拿了。
法国教士虎着脸接回,开始收拾摄影器材。
一边嘟囔:“中国人太保守,愚不可及,这等残酷陋习居然也有人捍卫——还是位女士!这个国家太黑暗了。”
紫玉姑娘从头到尾不敢出声,只是轻声啜泣。听到妈妈拍板退钱,这才飞快地穿上自己的鞋,来到林玉婵跟前,朝她深深福了一福,躲到众丫环龟奴身后。
林玉婵也不耽搁,迅速抽身。
苏敏官立在一座假山后面朝她招手,她一头扎过去,深藏功与名。
这时候才觉出心脏跳得厉害,仰起头傻乐。
“咁撚劲,”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爆粗口,“他们真走佬!”
一低头才注意到,苏敏官的右手一直放在腰间,此时才放松地垂下来。
她轻声惊讶:“你不会是带……”
“草民怎敢。”他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抽出条手帕,“擦擦汗。”
冷汗一脑门,他不提醒还真注意不到。
她拭了汗,重新戴上帽子,满溢的喜悦之感平复了七分。
“好彩你遇到的是教士,不是水手。不然有你受的。”苏敏官眼角带点笑,却故意板着脸,敲打她,“若真闹上租界法庭,羁押你个一年半载,我看你到时怎么哭。”
林玉婵厚皮厚脸笑道:“我不怕,我请容先生做律师。”
苏敏官:“你付得起他的人工?”
“容先生欠我人情。我给他省了两千两银子呢。”
“话别说太满,我明日就管他要那两千两去。”
“人家不在上海。”
“那不是更方便。”
俩人瞎七搭八乱抬杠,忽然一齐吃吃笑起来。
豫园风水佳,几处清泉激荡石台,叮当作响。凛冽的夜风在太湖石间穿梭来去,也磨成了绕指柔,吹在脸上不觉刀割,只觉丝丝凉意。
忽然身边响起个突兀的女声:“哎呀呀,找了半天,原来在这!”
林玉婵连忙止了笑,回头一看,却是那天香楼老鸨,此时拢着个贵气的累金丝手炉,整个人从里到外容光焕发,满脸写着喜气洋洋。
“方才亏得少爷小姐帮忙说情,我家姑娘才不至于大庭广众丢脸。奴家在此多谢啦!”
那老鸨也是知恩图报,安顿好花魁,四下寻了好一阵,才看到方才跟洋人对峙的那位姑娘,此时正跟一个小伙子说话呢。
林玉婵对老鸨没什么好感,冷淡地“嗯”一声,随后从她的话里发现华点——
“少爷?”
跟少爷有啥关系?他啥都没做,光看热闹了好伐?
老鸨却是恍然大悟。可不是嘛,方才跟洋人说理的时候她就想,单一个小姑娘哪会管这闲事,背后肯定有男人指使撑腰,只是不便出面而已。现在看到这姑娘果然不是一个人,身后果然有个救美的英雄,那老鸨顿觉自己洞察世事,识人准确,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于是那老鸨笑着点头,更是额外对苏敏官施了个礼,堆着笑道:“蒙少爷垂怜,救我女儿于水火之中。紫玉姑娘也特特命奴代为致谢。这里是我家名帖,您有空赏脸来吃茶。”
林玉婵被晾一边,更震惊了。
这老鸨刚才看着挺会来事的,怎么情商突然掉线了?
大过节的,人家少爷明明和女生在一块儿“人约黄昏后”,不管两人关系如何吧,起码是正常交际;你横插一脚,请他去逛青楼?当我是空气么?
其实那老鸨情商才不低。她略略一扫,就看出这两位亲则亲矣,眉眼尚且青涩稚嫩,举止间也留着分寸,不像是黏黏腻腻的小两口。多半是兄妹。
不过看他俩互动,女方一点没有姑娘家该有的恭谨和忍让,男的也缺乏兄长该有的家长气概。那老鸨于是更加精准揣测,大概是嫡女和庶兄。
这才有恃无恐地送名帖——庶哥哥跟粉头喝个酒,做妹妹的才管不着呢。
这老鸨入行数十载,可谓阅人无数,毒眼识人少有失手。
可惜眼前这两位都属于不太正常的,老鸨无意间翻船,自己尚且不知。
苏敏官也有点困惑。他身边这姑娘近来丰腴不少,不至于小得让人瞧不见啊。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整理出个惯用的商业假笑,双手接过那熏了腻香的名帖,翻了翻,笑道:“也不说打个折,看来没诚意啊。”
老鸨:“……”
“对了,”他忽然又说,“那个‘爱莲会’是个什么玩意?”
老鸨一怔,随后谄笑:“顾名思义啦,还用奴家说得太清楚?——看少爷也是同好中人,奴家倒是可以给您引荐……”
“那倒不必。”苏敏官唇角一翘,语音却冷冷的,“给我个地址就行。我想和他们做做‘生意’。”
*
忽然,只见灯笼下人影狂闪,一个五大三粗的伙计骤然撞过来,把那老鸨吓得尖叫。
“金……老板,”他歪歪斜斜地朝苏敏官拱手,喘着粗气,“兄弟们好找!您、您快回去一趟……”
是义兴的伙计。
苏敏官神色瞬间凛冽,拉起林玉婵,推开那老鸨就往园外走。
边走边问:“大伙还安全么?”
那伙计听他第一句问兄弟们安危,面露感激之色,低声答道:“不是见血的事,好像是官兵,但又不像……官兵今日都过节放假……哎,我等愚鲁,也搞不清楚,也无人能支吾,总之您快回去主持一下……”
几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逆行,迅速出了县城,来到租界,道路瞬间宽阔。林玉婵招手叫来辆马车。
那马车装饰得花里胡哨,原是在节庆时节供人坐车游玩的。那车夫一上来就被人狠命催促,一脸懵然,半天才想起来抽鞭子狂奔。
苏州河畔灯火通明。义兴船行的红灯笼顺风摇曳,照出一排笔挺直立的兵卒的身影,其中一半穿着洋制服,扛着洋枪,竟是租界巡捕。
苏敏官跳下车,匆匆拍平衣衫上的褶皱。
“敝人是此处主事,请问……”
人群中簇拥出来一个洋人。他西服笔挺,皮靴锃亮,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戒备之色。
他身后,一个中国侍从弓腰捧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个神气红顶戴。
“大清皇家海关新任总税务司鹭宾·赫德,”洋人一口流利汉语,自报家门,“本……”
他忽然双眼一霎,看到马车上跳下的第二个身影。林玉婵穿着一身簇新的淡红色小棉袄,被灯笼光线一照,格外瞩目。
赫德收回惊讶的目光,面色如常,沉声道:“本官是来查税的。”
第59章
林玉婵听到“查税”两个字, 心里轰的一声,好像燃了一排二踢脚,炸得她脑袋四面开花。
不对不对您查错了不是这家……
当初恶霸“义兴”盘踞苏州河畔, 又是敲诈又是勒索, 要拿苏敏官的脑袋换两千两银子。她无计可施之下, 才抱着一线希望跟赫德提出,建议他新官上任三把火, 先清查一下乱象丛生的运输业。
她觉得楚老板连砸店绑架的事都敢做, 违法走私什么的肯定小意思,犯罪证据一大把。
到那时, 希望能趁乱, 把里头关着的小少爷给捞出来。
她知道楚老板凶恶,生怕赫德吃亏, 还特意贴心地建议, 别都带文职, 带点兵去,免得流氓狗急跳墙。
这不, 赫大人虚心纳谏, 今日把巡捕和洋枪队都给借来了。
谁知苏敏官动手太快, 短短一月之内, “义兴”已然改姓。
但违法犯罪的黑历史一样不少。
赫德半小时前带人前来,正赶上伙计们放假松懈, 打个措手不及。
他目睹这些伙计们神色慌慌疲于应付, 个个都是心里有鬼的模样,已经有了七分把握。
他耐心等待, 等“大鱼”回来落网。
租界里其他外籍官员都按照中国习俗,放假赏灯去了。只有他无心娱乐, 只想办公。
勤勉果然有收获。在远远看到马车奔来的时候,赫德还兴奋地想,林小姐的分别礼物,果然不俗。
当然他也知道,林玉婵的这个“举报”肯定也掺着她自己的私心,多半她跟那个义兴老板有点私怨——这姑娘到上海才多久,就到处结仇,果然是锋芒太露。
私心也无妨。他顺便做个人情,双赢。
也算是补偿她,没有断约遣散金的遗憾。
直到看见林玉婵火急火燎地从马车上跳下,赫德才真真切切地困惑了一下。
她来干嘛?给自己摇旗助威来了?看那神态又不像啊。
那义兴船行的老板快步走来,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朝赫德作揖:“总税务司大人新官上任,就亲自屈尊微服民间,如此尽职尽责,小人深感敬佩——里面请。来人,给各位军爷也奉茶,大冷天的暖暖身子。”
场面话倒是挺漂亮。在赫德的印象里,这些行走在违法边缘的华商大抵都是油滑而谄媚的面相,年纪也都老大不小,脑后的辫子一股怪味儿,跟他们接触算不上愉快。
但眼前这人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年轻,整个人清爽大方,温文尔雅,眼中有朝气。
哪像流氓,流氓受害者还差不多。
当然,赫德也觉得苏敏官略微眼熟。船难那日,他被林小姐救上一块床板,板上还有个来历不明的“水手”,似乎对他颇有敌意。但短短几十分钟的“同舟共济”,他自己被淹得半死不活,月明星稀,光线昏暗,他也没太看清那“水手”长相,更不会把他和今日的年轻华商联系到一起。
苏敏官处变不惊,熟练地招呼了赫德一行人,这才瞥见林玉婵缩在小角落,可怜巴巴地看他,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他瞟一眼赫德,冷笑:“阿妹,解释一下?”
没的可解释。林玉婵坦然认栽:“明天开始,我免费给你打工,作为补偿。”
苏敏官淡淡道:“义兴明日要是还能开张,再说吧。”
赫德已经坐在柜台后面的太师椅上,让人搬来所有账册,几个副手通译围在一起,点上灯,开始挑刺。
“苏老板,”他反客为主地往后堂一指,“你回避吧,一小时后再来。有问题本官会派人找你。”
他在广州发明了“突击查税、杀鸡儆猴”之道,小试牛刀几次,尝到了甜头。这次更是有备而来,流程已十分熟练。
苏敏官依旧谦和地微笑:“茶叶在那里,大人们省着点喝,只剩四两了。”
林玉婵不知所措,跟着他就想去后堂,好歹跟他说说赫德的工作风格……
“林小姐,”冷不防赫德叫她,“请你留下,做我的临时助手。”
林玉婵:“……”
官老爷征召平民,按道理她无法拒绝。
当然啦,她可以推辞,民女胆小怕事,没见过世面,男女有别,奴家还是回避的好……
开玩笑。这种言辞糊弄个上海知县还可以,赫德要是吃这一套,他趁早把那三品顶戴还回去。
况且他这个要求,焉知不是放义兴一条生路,给她个解释的机会?
她于是规规矩矩地立到一旁。赫德身边的随从有一半都认识她,虽然对她出现在此处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友好地朝她点点头,给她让出个位置。
赫德专心读账,半晌不语,不时伸手覆上油灯,烘一烘冻得僵硬的手指。
林玉婵轻声开口。
“苏老板是我的一个旧识,今日碰上,聊天才知,原先的义兴船行经营不善,早就张罗转让,正巧让他接了手。”
赫德点头,朝后堂使个眼色:“这位苏老板,过去是做什么生意的?”
林玉婵立刻抬出金字招牌:“怡和洋行。”
“林小姐曾暗示本官,义兴有违法运输之前科——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林玉婵想了想,滴水不漏地说:“当初我也是道听途说,今日赫大人正好查证清楚。”
“那你要知道,如果这个商号的前任主人有什么欠税欠债,作为继任,他有义务还清。”
林玉婵:“我明白。赫大人秉公查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