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心没肺的淘气包苏小白,最终活成了他讨厌的样子。
林玉婵警惕地问:“你不会真打算践行前辈的遗愿,去反……那个反清复明吧?”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她可得好好劝一下。大明什么的,就让它活在汉服里吧,真没必要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为它招魂。
还好,苏敏官立刻摇摇头。
但随后又无奈,说:“我不知道。”
顿了顿,又说:“眼下还是活着更重要。”
这倒是真话。林玉婵注意到,先前码头里泊的一排排船只,眼下大概只剩一半,豁牙漏齿地在岸边漂着,显得门庭冷落。
“处理掉了不少船。”她问,“头寸很吃紧吧?”
苏敏官点头,“都是老旧的船只,也没什么大用途,保养还花钱,总共卖不过几百……”
他忽然看了一眼林玉婵,住了口。
“敝号的经营现状不劳外人关心。”他嘴角浮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想知道吗?管账,烧香,八折。”
林玉婵抿着嘴,假装没听见。
瞧他这态度,义兴的“势力地图”是不可能白给她了。可惜上次他开枪夺山头的时候,她没有趁乱把那账本抢来读一读。
这人亲兄弟明算账,从不白做好事。
她心里寻思,能拿什么跟他换呢……
“阿妹,”苏敏官突然看到苏州河对岸亮起的灯笼,兴冲冲地跟她说:“今日没宵禁,出去看灯?”
冷漠狡猾的“天地会匪首”一下变回朝气少年。他不由分说,跑回柜台取了件斗篷,又从抽屉里数出一把银元铜板。
“承蒙拜访,敝号招待不周,请你出去吃汤团。”
林玉婵:“……”
这画风变得有点快!
不过林玉婵也能理解苏敏官的兴致。大清朝有严格的宵禁制度,除非是死人生孩子的急事,否则谁晚上出门谁挨板子。
租界也一样,只不过执法的换成了巡捕,惩罚方式更加多样。
唯有元宵节等少数日子是例外。百姓夜间出行,赏灯游玩,不受限制。
过惯了丰富夜生活的现代人民群众,很难理解这种“难得放风”的喜悦。
虽然在林玉婵看来,某些藐视律法的刺儿头肯定没少触犯禁令。但比起偷偷摸摸的飞檐走壁,谁不想光明正大地走在夜晚的星空下,看火树银花呢。
她被他的兴致所感染,高高兴兴点头。
劳碌大半年,没有双休日没有长假,放松一晚上不过分。
不过心底还是有个隐隐的念头作祟:这算什么性质的邀约?元宵节是啥暧昧的日子别欺负她不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高考必背,她还没忘呢。
苏敏官叫过一个心腹小弟,嘱咐两句放假守则。小弟面露喜色,笑应着去了。
“阿妹?”他看出她眼里的犹豫,噙着一笑,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哪都敢去呢——你不放心,叫几个同乡热闹热闹。”
林玉婵:“……”
还挺记仇。
开玩笑,这年头又没微信滴滴,神仙才能随叫随到。
她转念一想,怕啥呀,在他眼里自己已经是百无禁忌了,她跟他装含羞带怯又没钱拿。
自己一个单身小姑娘,走在街上凑热闹还怕吃亏呢。跟着他就相当于有个免费保镖。
她于是大大方方说:“苏老板请。”
苏敏官没动,“林姑娘请。”
林玉婵有点好笑。这人什么时候学洋人做派了?还女士优先?
听他又有点不好意思:“我这几日出门少,阿妹走遍了上海,想必路熟。”
林玉婵:“……”
合着是找个带路的。她白自作多情了。
她当然不能让他白占这个便宜,理直气壮地要求:“带你出去玩可以,义兴船行的业务覆盖范围,能不能借我一阅?——就上次看到的那本总账就行……”
苏敏官微微一怔,随后舒展一笑,走到她前面,拉开门。
“好啦好啦我带你。不认路还不会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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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大清的正月十五, 比林玉婵在现代见识过的元宵节热闹百倍。
南市老城厢,街上的乞丐难民全都不知去向,代之以花灯闪耀, 丝竹噪耳。各色灯谜游戏大胆占道经营, 卖吃食的小摊一眼望不到边。
有人用京片子跟人吵架:“这自古以来元宵都是甜口儿, 哪有往内馅儿里塞肉的道理?这不糊弄人吗?哎,您老给大家评评这理儿……”
官府出资的戏班卖力舞唱, 破云裂帛地颂皇上太后新年圣安。
几个戏班子同台斗戏, 都是请来的各省精英,南腔北调地扯开嗓子, 听不清唱词, 但见跟斗翻得热闹,底下的看客张着嘴大笑。
捕房也加派人手, 守在各热闹场所维护治安。
巡捕们腰间系了红穗子, 枪管子上扎了彩花, 从店里讨得酒食点心,高高兴兴地跟百姓打招呼, 倒是一副军民鱼水的派头。
一派太平盛世之景。任谁见了, 都会觉得大清江山至少能再安稳五百年。
“红火是红火, 若有醒狮就更好了。”苏敏官不知在哪猜了个灯谜, 赢个廉价红灯笼,提在手里, 兴高采烈地做梦, “等我有钱了,我从佛山请一队来。”
忙碌憋闷了一年的男女百姓, 好容易有机会出门合法夜游,那就好似吹饱的气球漏出一个缝, 浪得没边儿了。
平素里那些低头含胸的大姑娘小媳妇,今日浓妆艳抹,穿上争奇斗艳的三寸弓鞋,手挽着手沿街笑闹,悄声品评过往郎君的样貌;甚至有妇女结伴到会馆外面围观科考举子,见有那俊俏读书人来往,就嬉笑着上去摸摸袖子领子,美其名曰“沾才气,好生个出息儿子”;几位秀才小哥被围观调戏,有的满脸通红,有的如鱼得水,趁机勾搭姑娘。
林玉婵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想,这还是大清吗?
最基本的人性不会因压迫而泯灭。哪怕这些女子明日便会重回闺阁,用接下来一年的不见天日的时光,来回味今日的脸红心跳。
苏敏官也是头一次见这风俗,一边摇头感慨世风日下,一边兴致勃勃地凑近了瞧。可惜离得太近,殃及池鱼,乐极生悲。
“……哎哎阿姐摸错了!不才乃是屡试不第,写文章错字连篇,千万别沾我的晦气,唔该晒,恭喜发财……”
背后跟着一片莺声燕语的嬉笑。他带着林玉婵落荒而逃,一面埋怨:“你也不护着我些。”
林玉婵忍不住大笑:“唔好意思,让你吃亏,我请你吃汤团。”
她也看出来了。他这个年过得兵荒马乱,睁眼就是一群歪瓜裂枣的小弟,每天为了两文钱焦头烂额,亟需减压。
过节就是最好的由头。
她于是随着人流进了豫园——此时已不是私家园林,而是驻满了酒楼茶馆。上好的座头被平日难得出门的女眷挤占,形成阴盛阳衰之势。
于是林玉婵看到,敏官少爷行到一盏橘黄花灯下,灯光照亮他一表人才,昏黄的灯光还给他脸上平添春意,四下立刻聚焦了几十束热辣辣的目光。
他很委屈地扭头:“阿妹……”
“习惯就好了。”林玉婵表示无所谓,“我以前跑街的时候日日被人这样看。”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倾国倾城。原因很简单:街上姑娘少。
如今强弱颠倒,苏敏官的脸皮总不至于比她还薄。
她朝前一指,“汤团?”
苏敏官果然很快适应,若无其事地跟上,心里却将她这话多琢磨了两遍。
等坐到条凳上,满面笑容的小二送上两碗汤团,咬开来一看,果然是菜肉馅,咸的。
“就该是咸的嘛。”广东细妹果断跟上海爷叔站队,“甜的是邪`教。”
苏敏官没作声,默默打量她。
他被一群女人盯着看两眼就不舒服;她这种日子天天过。
以前跟她接洽生意,只知她和寻常学徒一般吃苦,却不知她过得比他想得艰难。
难在一堆他完全意料不到的破事儿上。
小姑娘今日穿得厚,棉服里露出小脑袋小手,大大的眼睛里神采飞扬,聊什么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童稚未脱。
可她的眼角里已藏了风雨,见识过悲欢,抽条了的身材不再显得弱不禁风,也能扛些重量。
他不禁想,她今日的快活底下,又藏着多少琐碎的困境呢?
但他心思深,这年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藏进眼底,复做出一副纯真的笑容,跟她抬杠:“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好甜,最喜欢吃黑芝麻白糖馅的。”
“异端。”林玉婵一顶大帽子扣过去,“你……”
她还是感觉到对面人在看她,随口问:“我脸上怎么了?”
苏敏官干脆大大方方盯着她看了两秒钟,轻声问:“阿妹,你今日搽粉了?怎么看着比初见时白些。”
“没有啊。”林玉婵莫名其妙。在地狱模式里鼓捣美妆,她钱多了烧的?
随后恍然大悟,告诉他:“防晒。”
这年头又没防晒霜。顶着太阳出街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戴宽帽、扯块布遮脸,算是给自己唯一的保养。
最近在容闳的店里又发现了凡士林,胡乱抹抹,聊胜于无。
寻常贫苦百姓谁在意这个,不论男女个个晒得黝黑。她稍微讲究一下,假以时日,自然就与众不同地捂白啦。
林玉婵答完一句,才意识到——
这是在夸我好看吗?
她居然有点脸红,又十分疑惑。这不像小少爷的作风啊!
苏敏官低头一叹:“可惜。”
林玉婵:“……”
就知道他嘴里没好话。
“可惜什么?”她诚心追问。
苏敏官很郁闷地说:“若真有那么自然的香粉,我花大价钱也要问你买方子。一进一出一倒手,义兴的账面流水至少能多撑两个月。”
林玉婵别过脸狂笑。这人想赚钱想魔怔了。
他也配合着无奈一笑,用汤匙拨弄那菜肉汤团,在咸口甜口之间来回纠结,吞下最后一个,丢几枚铜板在桌上,摩挲了一会儿桌角,站起身。
“走啦,那边有热闹,咱们瞧瞧去。”
林玉婵应了,忽然余光瞄到什么,垂眸往下看。
借着远处灯烛光,只见苏敏官方才碰过的桌子腿上,多了一个毛毛糙糙的刻印。
两枚铜钱,叠在一起,用炭灰抹出黑颜色。
她急迈步追上他。苏敏官指尖正夹着一把剃须小刀,装模作样地刮刮脸,然后从容收进袖口。
他假作不耐烦:“阿妹,别磨蹭啦。”
林玉婵忆起来,方才他带着她,在上海老城厢转来转去,一会看灯一会看戏,专挑热闹的地方落脚,每次都要格外耽搁一会儿。
她恍然大悟。这才是他兴高采烈出来过节的真正意图。
大白天的不好在人家店铺门口涂鸦。黑灯瞎火好办事。
选择人流量多的热闹地点,张贴“二维码”,通告所有被清帮抛弃、找不到组织的会众,“正版”义兴重新开张了。
(快来交会费呀)
路边有只与民同乐的小狗,叼着半个汤团叭叭跑,跑到一个牌坊脚下停了,后腿翘起来。
林玉婵终于忍不住,拉住苏大少爷的袖子,缓缓抽出那枚刀片,轻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小狗有只失散多年的兄弟,刚刚修炼成人了。”
苏敏官先是一惊,迅速夺回刀片,然后脸色黑如锅底。
“就你话多。”
街边有个西点铺子,他丢出个铜板,买个牛油面包塞她手里。看堵不住她嘴。
但前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挡住了。只见花灯高挂,一个矮矮的台子周围挂着彩带丝绦名人书画,那上面并排坐着十余个艳妆年轻女子,头上珠翠闪耀,全身华服彩衣,脚悬着空,裙摆下踢出一双双缀满珠宝的尖尖绣鞋。
地上一排灯笼,向上打着光,照得那些绣鞋流光溢彩。
赏灯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对这些女子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品头评足,有大胆的还上去碰。
林玉婵从没见过这场景,但凭直觉也能猜出来——
“花魁亮相?”
都十九世纪了,上海滩还有这节目?
不然,若是良家妇女,即便是节日出游,谁会坐在那儿不停媚笑,任凭陌生人摸自己的脚?
果然,花魁面前摆着字牌,上面写着“天香馆”、“云雪阁”之类的名号,想必是各人的“工作单位”。
一部横幅缓缓展开,上面一行龙飞凤舞大字,林玉婵看清了最后几个。
“……赛足大会”。
“卧槽。”她顿时有点不适的生理反应,“赛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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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彩台上花枝招展, 引来无数狂蜂浪蝶。小说电视剧里那些“花魁大赛”的玛丽苏浪漫场景,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那些“花魁”的姿色,以林玉婵的审美来看, 大多平平, 最多中上, 即便是化着浓妆,也没有一个称得上国色天香。不是她自吹自擂, 有几个比自己差远了。
更何况那妆面也十分不自然, 铅粉铺得厚厚,整个脸白成一张纸。大约是为了不掉粉, 花魁们也不敢做太多表情, 只是抿着一张张樱桃小嘴,僵硬地笑着。猛一看去, 台上如同摆了一排限量版的精致玩偶。
但是围观人众却一个个蜂拥而至。众人对她们的脸蛋只是一扫而过, 如醉如痴的目光却集体向下, 集中在她们那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宛如明星脑残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