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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林玉婵脑子里嗡的一声, 张口结舌,逻辑全死,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
张罗组局有风险啊!
容闳作为归国“外宾”, 也知道社会险恶, 基本的警惕性也锻炼出来了;只是他提防也不按套路提防, 脑补出的阴谋诡计比较幼稚,让真正的道上人贻笑大方。
容闳是这么想的:他的店被“义兴船行”的楚老板盯上, 敲诈勒索好几回, 最后还差点砸了他的店面;可巧这时候来了个林姑娘,说是有熟人被义兴扣住了, 愁眉苦脸的要攒银子赎人, 看起来同为受害者;过几日他陪着林姑娘去义兴船行走了一遭,这事就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他还以为是那帮恶霸回家过年去了;
谁知转头林姑娘把他请来饭局, 席中竟然有个“义兴”的人, 这明摆着是请君入瓮。容闳惊吓之余,看着这一桌的男男女女, 觉得全都是托。
“让我走, 否则我报官了!”容闳义正辞严地说, “我还要去找报社的朋友……”
苏敏官开始也一头雾水, 看着敞开的雅间门,困惑地看看林玉婵, 小声说:
“我没不让他走啊。”
林玉婵悄悄朝他对口型:“这是苦主!”
也难怪, 苏敏官虽然搜了义兴的黑账,也看到博雅洋行在勒索名单之内, 但并不知道洋行老板就是面前这个容闳;林玉婵呢,也不知道他会大摇大摆的穿着义兴的衣裳来, 这可不是冤家路窄。
但苏敏官何等机警,片刻之间已猜到前因后果,脸色未变,依旧微微笑着,放下酒杯,起身拱手。
“容先生莫不是把在下错认成谁了?”
容闳惊魂未定,看看这一桌子人个个发愣,没有扑上来抢劫绑架的意思,也有点不好意思,问道:“苏老板方才说,贵行名号是什么来着?”
“广州义兴船行啊。”苏敏官坦然道,“最近船运式微,到沪上来寻些机会,刚来没几日,这不路都不熟,还迟到罚酒了呢。大伙忘了?”
众人面面相觑。苏敏官来的时候大伙光顾认老乡了,当时见他平平无奇的也没注意。罚酒……好像有吧……
容闳张着嘴,觉得这个重名未免有点太巧了,轻声问:“那你袖子上这个……”
“天下船行规矩,衣服上统一绣商号名称,免得码头上乱糟糟认错。”苏敏官一抬袖子,一本正经说,“容先生不做这一行,大概不知。”
容闳信以为真:“哦。”
其实苏少爷也是今天刚刚入行,这“行规”是现编出来的。
此时其他人才慢慢明白过来。孙氏笑着打圆场:“容先生莫不是被重名的商号坑过?”
苏敏官“恍然大悟”,坐下来,轻轻一拍桌子:“还是阿婶见识多广,我竟没想到。”
话里的语气十分亲昵,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吃了孙氏几十个蛋挞,对她非常有好感。
容闳点点头,怒气冲冲地把自己被“上海义兴”勒索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雇了一次他们的船,不料合同文书里有猫腻,留下等额的贷款。那中间人也被他们买通了,完全没提醒我……等我几个月后察觉,那贷款利滚利,已生出两千两银子。然后就有人上门催债,威胁要砸我的店,巡捕完全不管……”
众人无不愤怒,但也知道,在上海租界里,大清律不通行,洋人管事也很随意,容闳碰上这事,纯属运气不好。
同时,老乡们对苏老板拓展外省市场的规划深感担忧。
“原来上海也有一家义兴船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家是地头蛇,你是外来的——苏老板,你的生意怕是不太好做,建议你们改个名……”
苏老板却对此很执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要堂堂正正地把那家黑店挤垮掉!大家看着,不出一年,我广东义兴定会在上海滩占一席之地!”
说着自干一杯,豪情壮意。
众人附和,暗地里摇头,悄悄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年轻的小少爷,一看就是刚刚接管家业,如何能斗得过那身经百战的绿林黑道。”
其实昨天就斗过了,一把枪解决一切。
但苏敏官表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面露难色一会儿,笑道:“当然还是要靠各位同乡扶持支援。嗯……”
他不声不响地白了林玉婵一眼。早知道来这么多人,他好歹做点准备。
现在只能打个响指,唤来小二,要来笔墨花笺,迅速写了几张名片,吹干墨迹,分发各人。
“还请各位多多宣传,若有行商来沪运货,需要船只时,尽管来找我。都是同乡,苏某爱惜名声,绝不会做背后捅刀、竭泽而渔之事。诸位的名姓我已记得了,若来人报得上各位大名,我另有八折运费优惠。作为介绍人,诸位若再来上海,苏某设宴相谢。对了……”
他看一眼店小二,从容说:“今日本是林姑娘张罗的局,却劳烦大家听了我许多废话,真是喧宾夺主。这顿我做东,钱已付了,不成敬意。”
小二点头哈腰嬉皮笑脸,表示肯定。
一桌人静了两秒钟,炸了。
“哎哎苏老板这是客气什么怎么能让你请客呢……”
“你是何时出去买单的我等点都唔知啊!快退掉钱不能让你破费!”
“哎哎不成,方才是我坏了气氛,弄洒了这么多酒菜,理应我做东嘛!我跟林姑娘说好了的!”
“苏老板爽气大方,我婆家堂叔是做生意的,我回去就跟他说,来上海只许找你!”
“就是就是,咱们广东才俊可不能让上海瘪三欺负,我们都帮你!”
“挤垮上海义兴,给这位容先生出气!”
“小二快退了单子不能让这小兄弟出钱……”
……
中国人的酒桌上,向来是争付账的时候最热闹。这七嘴八舌的交缠在一起,整间包厢一齐嗡嗡,杯子里满满的黄酒都开始共振。
林玉婵没参与这场争斗。她托腮沉思,从一双双争抢付钱的手后面,静静打量那个神采飞扬的隽秀面孔,对这位小少爷刮目相看。
这开张宣言真是他即兴想出来的?
这不就是个原始版本的“朋友圈集赞,转发超过XX得红包”……还有新客优惠,拉单有奖……
十分钟之前,他还差点被容闳揪着报官!
十分钟之后,他已经给自己拉到至少三单生意!
这人成精了!
把原本自己想拿来碾压古人的小聪明全给提前用了!
她一边目瞪口呆,一边心里小小的不服。
她想,换了相似的场景,我能反应这么快吗?
凭良心讲,好像还欠点火候。
还好,整个上海的小商小贩,能修炼到这份上的大概千中无一。她创业还是有希望的。
冷不防苏敏官一道目光也看过来。他脸上还余着应酬的微笑,嘴角微乎其微地一抿,眉梢轻扬,神色中带着三分挑衅。
她决定装傻,憨憨地朝他竖个大拇指。
他一怔,收了跋扈的神色,低头微笑,整理自己袖口。
……
包厢里终于安静下来。苏敏官既已结了帐,没人争得过,大伙只能开始花式吹捧,又敬了几轮酒,说了一堆吉利话,看看时辰,临近宵禁,该散了。
弹唱的女先生已经开始跟助手收摊。小二忙碌清理杯盘。
林玉婵似是不经意,提议:“这家馆子不错。往后若是逢年过节,有广东同乡在沪上思亲想友的,可以来此一聚。”
这提议得到众人响应。
苏敏官也附和两句,朝她别有用心地一笑。
她不介意被他看穿一点小心思:你会拉生意,我还不会拉个群吗?
那人和酒店的老板也跑出来凑趣:“这是照顾小人生意呢,万分欢迎。到时小人额外跟厨子吩咐一下,多做些广式口味的饭菜。”
这话也说得真心实意。苏敏官结账之余,赏了巨额小费。反正是过去黑帮的赃款,花着不心疼。
酒店老板从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老广,巴结都来不及。
多数女客都是小脚,走路不便,店小二飞奔去叫出租马车。
林玉婵拢起风帽,站在酒店门口的红灯笼下,忽然身边多了个影子。
有人轻轻拉她袖子。
“阿妹,今晚住哪?”
林玉婵隐约知他意思,笑道:“不至于睡大街。”
“来义兴管账吧。”苏敏官单刀直入,呼出的寒气在他面前凝成白雾,“我包你食宿,保你安全。”
他不是第一次闪这个念头。上次觉得她大概看不上义兴;今日顺利开张,他底气足多了。
林玉婵这才扬起头。酒店门口挂了红灯笼,那灯笼倒影在他眼中闪。
她想了想,问:“月薪几多?”
“你要多少?”
林玉婵狮子大开口,照着海关的最高标准来:“每月十二两,食宿另算。”
苏敏官犹豫一下,点头。
她反倒笑了,赶紧摆摆手。
“都是同乡,你不能坑我。”她放低声,“你实话说,义兴的现银储备,够发我几个月薪水?”
他坦然一笑:“生意很快就能来了。相信我。”
她抿唇不语,静了一会儿,才道:“让我想想。”
苏敏官步步紧逼,“需要几日?”
一点敷衍的余地都不给她。林玉婵轻轻跺脚,说话带上了点脾气:“起码等过完年再说嘛。”
马车轱辘响在耳边。店小二招呼女客们上车。
林玉婵跟各位老乡们行礼道别,拉着扶手跳上车。
苏敏官和旁人一样,朝她得体一拱手,唇角一勾。
“元宵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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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马车上, 女客们酒劲未过,犹自叽叽喳喳地聊天。
苏敏官依旧站得笔挺,立在房檐红灯笼下, 踩着自己淡淡的影子。林玉婵看不清他的脸, 但觉他的目光一直逡巡在自己身上, 直到马车拐弯,面前挡了银杏树。
林玉婵低头闷坐, 静静沉思。
从空降大清的第一天起, 她就面临了各种各样的选择。
接不接老牧师的神学院offer,跟不跟大烟鬼爹断绝关系, 还有齐少爷的白月光替身, 茶农的抵债小媳妇,赫德的破格提拔的许诺……
有些机会, 她毫不犹豫拒绝了;有些, 她放过了, 偶尔会后悔。
但不管怎样,至少磕磕绊绊一路下来, 现在还活着, 而且能吃饱穿暖, 已经超乎她最初的预期。
唯独今日苏敏官的邀约, 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没有立刻答应。
她此前想过, 在如今的社会文化中, 没有华人老板会正正经经雇女人帮工。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容闳。
苏敏官是第二个例外吗?
抑或他只是暂时急缺人手?如果日后有个和她同等水平的账房先生应聘,她会被扫地出门吗?
照现在两人的关系来看, 应该不会那么糟糕。但苏敏官也提醒过她,别把旁人——包括他自己——想太善。
这提醒应该不是毫无依据。
再者, 她对义兴船行里那些恶霸瘪三实在是有心理阴影。昨日的一场恶战她不敢复盘再想,把那满堂血腥封闭到记忆深处。虽然她相信苏敏官肯定镇得住场子,但她要做万绿从中一点红,在一群恶狼中夹缝求生,只能紧抱苏少爷一人之大腿,日久天长,雇佣关系难免变味。
苏敏官当然不会想那么远,男人家不会遇到这些问题。他的邀约明显是善意。
但她不得不自私一点,多为自己打算。
如果在同等条件下做选择,她宁可自己给自己打工。最起码,进退自如,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起步要困难许多。
她想,还是先等容闳的消息吧。
*
马车停下,林玉婵与众乡亲道别,顺着门牌寻到新住处。
从海关宿舍搬出来之前,她就留心寻找上海的廉租房源。好在海关人脉众多,很快有人推荐自己的远房亲戚拥有的、临近跑马场的一栋石库门住房。房主是婆媳两人,都是寡妇,出租一间小屋,物美价廉。
总体来讲,租界内华人租房比外面要贵一点。但整个江浙都在打仗,上海就像被山火包围的一片小湖泊,宁静中遭受着烟熏火燎。出了租界就可能是战区。郊外没有完好的宅屋,树木枝干上都是刀痕和弹孔——林玉婵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冒险,还是苟在避风港里的好。
她想,难怪民国那些名人文人都喜欢住租界,穷的租楼梯间,富的买小洋楼——倒不是人人都崇洋媚外,实在是因为,租界外面的中国领土,完全无法保障中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林玉婵抽时间去看了房——大致还算干净,虽比不上海关宿舍,但比齐府的妹仔通铺好多了。周边治安也还可以。跑马场是洋人娱乐的场所,雇了不少鼻孔朝天的保镖,混混瘪三不敢在晚间造次。
当然,洋人扎堆的地方,也会不时爆出欺凌华人的事件。不过自从容闳胖揍巡捕之事登报以来,洋大人多少有所收敛,毕竟他们自诩文明发达,还要些基本的面子。
两位房东,吴李氏和吴杨氏,都是忠厚老实的传统苏浙妇人,平时做些绣品贩卖,维持温饱。
这房子唯一的缺陷就是,进门正中供着两个巨大的牌位。吴家父子死了十多年,却依然如一家之主一般,一左一右,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厅堂之内。
中间人好言劝说,让她们把牌位挪到不起眼的地方去,可两位寡妇恪守礼节,牌位坚决不挪,于是租金一降再降,无人问津,最后让林玉婵捡了漏,每月只要一百八十文钱,和租界外面的老城厢一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