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上海虽然飞速发展,但房价还没那么丧心病狂,甚至算得上很便宜。
当然过程也有波折。房东婆媳见她是个单身女子,又是外地人,一开始是摇头的。
“姑娘,”婆婆吴李氏问,“你家男人在哪?是做什么营生的?”
林玉婵没明白她的意思,刚想说“我没男人”,忽然瞟到老婆婆那种有点鄙夷带着防备的眼神,懂了。
由于战乱,巨量江浙流民涌入上海。许多没有男人庇护的底层女子,为了生存,不得不操起皮肉生意。近年租界内外红灯区骤增,附近的治安也急剧恶化。
房东当然不希望自己房里住进来一个暗门子——死掉的丈夫在天上看着呢!
虽说这种妓`女很可怜,人品也未必有多坏,但她们毕竟是被全社会排斥的群体,林玉婵不得不划清界限,自证清白。
她坦然笑道:“我男人死了,我来上海做点小生意糊口。”
今天忘记戴小白花,好在缠了素腰带,赶紧扯平衣衫,露出来。
海关文件上那碍眼的“苏林氏”,此刻发挥巨大效用。吴李氏不识字,让人念了一下大概,眉头舒展。
“唉唉,年纪轻轻的就寡了,可怜哟……”老婆婆态度突然和蔼,开始拉家常,“父兄还在?打算再找吗?”
说也奇怪,在这个社会里,评价一个女人的品德,很多时候是跟男人挂钩。譬如林玉婵这样的十几岁小姑娘,如果未嫁,又外面走动,那就是品行可疑;如果嫁过一遭——哪怕过门没几天,哪怕是望门寡——那也立刻成了正经女子,仿佛盖了个猪肉章,钦定老实,上街抛头露面也情有可原。
林玉婵觉得这里的逻辑十分可笑。但游戏规则如此,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玩。
她脸上装着哀伤神色,答:“父兄都没了,我不找了,给他守着。”
两婆媳唏嘘一阵,教育她:“女孩儿家年纪轻轻的,没个男人依靠还是不行的。知道你对他有感情,可感情不能当饭吃,时间久了闲言碎语你受得了?——别急,阿姨给你留意着,有合适的本地人,你也相看一下。上海这边规矩松,没人傻兮兮守满三年的……”
林玉婵:“??”
这又是什么逻辑?
说好的牌坊无价、寡妇光荣呢?
不懂了。总之,也许因着同为寡妇,同命相连,房东对她印象貌似不错,还问她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织布。
林玉婵一边支吾,一边悄悄拉裤脚。
吴李氏婆婆正唠叨,忽然瞥到一双前所未见的巨大布鞋,急促地呛了一口。吴杨氏赶紧给她捶背。
两婆媳同情地对视一眼,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嘴皮子工夫白费了——这种畸形大脚,哪个男人瞎了眼才要?
看她年纪也大了,缠不回去了,这辈子毁了。
难怪她对“亡夫”念念不忘呢。这都不嫌她,准是上辈子欠她的。
林玉婵趁机对中间人说:“我不还价啦,这房钱正正好——对了,如若再加两百文餐费,能不能管饭?”
既然房租捡漏,那伙食费不妨大方点。果然,房东婆媳一听,很是喜欢,把刚才脚大啊相亲的话题全忘了,觉得这姑娘人还真不错,张罗着签合约。
……
林玉婵跟两位房东告了叨扰,将自己行李搬上楼。
吴家两父子从画像里冷冰冰地看她。
“两位爷叔,侬好啊。”社会主义好青年林玉婵愉快地用新学的方言跟牌位打招呼,“侬泉下有知,跟你们太太托个梦,以后千万别搬家,坐等此地涨到十万一平。”
她打开行李,换上新买的西洋小睡裙——传统的亵衣她始终穿不惯。穿来晚清的屈指可数的几样福利之一,就是在生活用品上,偶尔能找到符合现代习惯的替补。
而且不会被人当妖怪。顶多当怪胎。
夜深了。屋檐下野狗吠叫,醉酒的巡捕呵斥人。远处的跑马场里,喝彩的声浪不停歇,萨克斯管奏着悠扬的民歌。
在这些纷纷乱乱的声音里,林玉婵酣然熟睡,来到了同治元年。
*
年后的日子十分忙碌。中国人走亲访友开宴席,洋人赌马跳舞开酒会,就连乞丐难民也能到静安寺去吃免费的粥。
林玉婵在用双脚丈量上海的每一条里弄。
哪里适合开店呢……
上海和广州一样,抛头露面挣生活的女人不在少数。她们做生意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自己拥有店面,卖点小吃茶水之类;二是做流动摊贩,风餐露宿十分辛苦。
但不管是哪样,有一点是共通的:必须有一个彪悍的灵魂。
胡搅蛮缠的顾客、打秋风的官兵巡捕、不怀好意的醉汉、欺软怕硬的瘪三……
另外,大部分热闹地区的商铺,都会不可避免地落在某个帮派的势力范围内。“保护费”是每月固定支出。
当然啦,不会叫得那么直白,一般会披层合法的外衣。
比如在圣马可教堂附近的一个布店里,林玉婵就听到老板和老板娘悄悄商量:“……义兴的船费得准备出来,这个月他们怎的还没来,不会是要涨价吧……”
林玉婵猛省。必须得在“义兴”的势力范围下做生意啊!
现在的义兴正在 “整顿歇业”,再没有楚老板到处砸店讹钱。
这不算抱大腿,这叫合理运用情报。
但义兴到底管着哪些地方,她心里还真没谱。
正月十五,林玉婵穿戴暖和,敲响了义兴船行的门。
第55章
“八仙过海, 古木逢春,国泰民安——姑娘里面请。”
一个长衫笔挺的中年伙计半开了门,对过暗号, 右手一板一眼地比了“天地人”三字手语。
林玉婵眼前一亮。这手势她眼熟, 当日苏敏官撤退至海幢寺时用过。
规矩挺全啊!
抬头看, “义兴船行”灯笼依旧,可门口比上次整洁许多, 隐隐有焕然一新之色。门框两边换了对联, 挂上“各路平安”的牌子,脚下添了个广东常见的门口土地财神牌。
等等……这伙计她好像见过, 不就是上次那个给她开门, 被她怼了几句,然后被楚老板扇耳光的那位……
人还是那个人, 但没那么油腻了, 消瘦了许多, 也精神了许多,鬓角剃得光光, 显得很利落。
脸上的斑却消不掉了, 甚至比以前更深刻, 仿佛印在肌肤上, 让他平添三分凶恶。
伙计见她打量自己,讪讪一笑, 往里做个请进的手势。
“上回多有得罪, 姑娘别见怪。我们老板在里面恭候。”
林玉婵回头看看远处的巡捕房。这次没钱贿赂巡捕了,风险自担。
苏敏官苏老板一身鲜亮长衫, 端坐在柜台之后,翘着二郎腿, 咬着个毛笔杆,面前一摞新旧账本。他凝神细读,不时添上一两笔。
火油灯光照亮他半边侧脸,脸上线条如勾似画,清晰有力。
他的目光扫过账册上一列列数字,沉稳而冷峻,很有些霸道总裁的风范。
但他一开口,霸总光环完全幻灭。
“许老四,用过的炭别扔,可以当笔使。”他余光瞟到后堂一个伙计,严肃道,“两文钱也是钱,浪费了你赔。”
被点名的伙计连忙答应,匆匆去了。
苏敏官若无其事地抬头,收起二郎腿,揉揉自己手腕,大大方方一笑。
“林姑娘别咋舌,节俭是美德——请里面坐。龙井还是香片?”
林玉婵带着三分惊讶,三分佩服,随他进了邻间。
原本是恶霸们抽大烟的房间,如今改头换面,成了广东商铺必备的会客茶室。墙壁重新粉得洁白,地板也铺过,那经年不散的烟味奇迹般消失了,角落里植着一盆万年青。
茶桌和座凳均是用旧船板改的,桌面上残留着钉孔和刻痕,很有沧桑风韵。
“这里没有工夫茶具,我也不想添。”苏敏官放下水壶,小心避过桌面上的钉孔,慢慢注水入盖碗,问道,“阿妹,一切安好?”
林玉婵点点头,叩指谢过,抿一口茶,神色讶异。
“这茶不便宜!”
在德丰行干了那么久,也算大半个专业人士了——毕竟货架上那些洒出来的各色茶叶,她基本上都偷偷品过。
她随后意识到什么,笑道:“肯定不是你买的。”
“忙的要死,哪有时间买。”他坦然承认,“这茶喝一两少一两,你不许给我洒。”
林玉婵从没见苏少爷这么抠门过,一时间莞尔,眼里闪着笑,使劲往下拽嘴角。
会客室开了小窗,借得一线天光。她轻轻指指窗外那些忙碌的伙计,小声问:“改邪归正了?”
苏敏官诧异地看她一眼。
“我看起来很像守法良民?”
真挺像的。他抬手倒茶那一瞬,低眉顺目,干净齐楚纯良少年。
林玉婵点头,实话实说:“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他绷不住了,咬着嘴唇发笑,用大盖碗遮住自己的脸。
“谈不上正,只是比过去体面一点了而已——阿妹看着如何?还像正经生意吗?”
“全上海滩最优秀。”她由衷赞叹,“我现在只恨自己手里没有几百万的单子跟您签。”
他忍俊不禁:“含蓄点。”
“真心的。”
这彩虹屁真情实感。短短半个月,把个恶霸窝整治得服服帖帖,她想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眼看穿她心思,饮尽面前茶水,站起身。
“参观一下?”
“求之不得。”
她起身跟他去了后堂——不是走那道暗门,而是绕行店面后身的小巷。路边有伙计勤勉干活,修理破旧的船板。
苏敏官叫一句“失陪”,欠身过去,轻声跟伙计交谈,询问了几句。
“唔好意思,”他回来解释,“刚入行,很多东西需要学。”
他看看她,转而微笑道:“不过你来之后,应该会好很多……”
林玉婵住了步子,抱歉道:“我不是来应聘的。”
苏敏官眸色微微一暗,失望之情一闪而过。
“你想了半个月,就是这答复?”他说,“冒昧问一句,你下个月吃什么?”
他思忖片刻,猜测:“你和海关续约了?他们给你多少钱?”
林玉婵摇头,小声说:“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不出意料,苏敏官对此不以为然。
“你一个人?”
“我调查过了,”她马上解释,“跑马场和老城厢之间一带,颇多女子摆摊做生意,大多是饮食、茶水、绣染相关,华夷顾客都不少……我对茶叶比较熟悉,还想做这行,今年的茶叶税也降了……”
她卖个关子,没把请容闳代购的事细说出来。毕竟八字没一撇的事。
苏敏官细问两句,发现她这半个月真没白跑。上海各区商业状况摸得八九不离十,房价、人工、税费、摆摊开店要办的手续、要通的关节,她说起来头头是道。
他想吹毛求疵,一时间竟挑不出明显的破绽。
“还有孝敬帮派大哥的预算,我都算进去了,”她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乖巧抬头看看他,轻声问,“当然啦,如果有谁‘改邪归正’,保护费全免,那再好不过。但不知义兴船行的生意,主要都在哪些街巷?”
苏敏官这才明白她大驾光临的来意,轻微冷笑一声。
“谁跟你说保护费全免了?”他淡淡道,“阿妹也许不知,数百年前天地会鼎盛时期,入会要排队,各路兄弟按级别交会费——当然这钱不白给。若有人受官府恶霸欺凌,自有洪门昆仲还他公道。要是有人家逢变故,组织上也会照拂抚恤,不至于让人流落街头……”
林玉婵吐吐舌头:“这么嚣张?”
这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啊!
“当然那是以前。”苏敏官说,“广东分舵的账已经几十年对不上了,我小时候——忘记哪年,那账本都被叶名琛缴了。但我寻思着,如今现银紧张,这传统说不定可以恢复一下。”
他眼角含着笑意,看着林玉婵,补一句:“你若烧香入会,会费可以打八折。”
林玉婵:“……”
折你个头。
才不向黑恶势力屈服呢。
说话间,两人已行到码头。这码头比往日也整肃许多,干净得看不出上头死过人。推开暗门,来到仓库,只见面南添了天父地母、关公云龙、白鹤仙师、少林五祖等牌位,墙面上张贴了简单的帮派行为守则,譬如禁食大烟、禁赌、禁寻衅滋事、提倡互帮互助等等。
仓库外原本就有暗室。虽看不到入口,但林玉婵隐约能听到里面声音。
沉闷的咚咚声,不知什么打在肉上。压抑的哀嚎变了调,许久才停。
所谓“苍天饶过谁”,不知又是哪个恶霸在领受迟来的教训。
苏敏官皱皱眉,心里想的是,林姑娘肯定又要有话说。他这回懒得解释。
不过她大概也知道什么话讨嫌,犹豫了一下,并未对此发表意见。
而是精辟地评价一句:“真……复古。”
这都第二次工业革命了,这帮大侠的做派还停留在八百年前的传奇话本子里。
苏敏官没辩解,微微苦笑,放低了声音。
“这都是照着我小时候广东会堂的样子搞的,照猫画虎而已。那会堂早已被毁了,但里面的摆设我都记得……说起来惭愧,我以前看不上这些老旧的东西,但现在才知,不请出祖师爷来,镇不住这群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