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容貌是天生的, 然而脚大脚小是可以后天改变的。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这种“以脚为美”的审美观, 给了无数闺阁女子一个虚幻的希望:只要对自己足够狠,就能得到男性的认同。
  而脚大的女人, 是因懒致丑, 不值得同情。
  这个逻辑经过几百年筛选强化,已经成了多数人的生物本能。
  花魁靠卖相吃饭, 缠足缠得更是比寻常人精致。众百姓难得见到如此完美的足型,平时要掏钱才能看, 今日免费观赏,岂能错过?
  一个司仪打了鸡血似的宣布:“都来下注呀,买定离手,‘爱莲会’十位士绅老爷评出的南市花魁状元,押中有奖!”
  异色的灯笼光怪陆离,时新的乐曲缠绵暧昧,游客们像在赛马会赌马一样,纷纷掏钱买票。
  十位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作为评委,凑在花魁的脚边闻、看、摸、捏,煞有介事地互相讨论。其认真程度,犹如老中医之望闻问切,又如爱国商人鉴定流失古董,值得全上海人民给他们发个劳模锦旗。
  只有两个洋教士,带着相机三脚架,看样子也是误撞进来凑热闹。他们的反应比较正常,手杖拄地,使劲伸着脖子看,又是好奇,又是轻微的厌恶。
  林玉婵也好奇这“赛足”能赛出什么花头来。但她又为这种好奇而感到惭愧。用别人畸形的肢体作为玩赏的主题,良心上过不去。
  况且对她来说,那就是一双双颜色各异的怪鞋,实在辨不出美丑来。
  她正瞪大眼看,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扯。
  “有什么好看的。”苏敏官很冷淡地说,“绕过去吧。”
  林玉婵有点辨不明这位古人的态度。他并没有像别人似的趋之若鹜,也许是顾忌身边有个姑娘?
  她指指那横幅后面的大酒楼,轻声说:“那里人多,挤过去,也可以去标记一下。”
  他思量片刻,“算了。豫园里有一个标记应该够了。”
  此时那“司仪”已经接过评审结果,摇头晃脑地吟着定场诗,正待“开奖”。
  会场氛围紧张,人头攒动,推推搡搡,更绕不出去了。
  苏敏官见这小姑娘好像还恋恋不舍似的,再往台上扫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不用猜了,我告诉你,八号赢。”
  林玉婵这回瞠目结舌:“你点知……”
  “因为她笑得最假。”苏敏官注视着八号的面容,悄声给她上课,“坐立不安,笑里带着痛,你看出来么?”
  林玉婵细细分辨,果真如此。
  “可那又为什么……”
  “她为了准备今日夺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狠缠,以塞进更瘦更小的鞋。我猜她里面的脚已经烂了,今后一个月都没法下地走路。”
  这时候司仪兴奋宣布状元人选:“八号,天香楼紫玉姑娘!”
  彩声一片。八号姑娘忘记了痛楚,开怀而笑,朝底下连抛媚眼,一时间风光无两。
  林玉婵:“……”
  跟花魁撞了半个名,她平白有点幻肢痛,用力张了张脚指头。
  随后她警惕地看了苏敏官一眼,“您挺懂啊。”
  什么狗男人,一肚子封建糟粕。
  苏敏官察觉到她不快,和缓地说道:“我小时候,我娘跟各房争宠,经常这样做。她的房里……常有味道。”
  林玉婵轻轻“啊”了一声。手中的半个面包再也吃不下。
  小白少爷的童年过得无比精彩,也有着无数阴暗的秘密。
  她算是想通了,为什么那近代那么多官僚地主家的少爷小姐,宁可背叛自己的阶级,也要放弃富贵生活闹革命。
  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又怎样,这特么不是人过的日子!
  手心忽然一热,让苏敏官轻轻握了一下,又马上放开。
  “阿妹,你看,你现今能跑能跳,已比我娘强多了。”他笑了笑,说,“我娘被卖掉抵债之前,其实是试图跑过的。只可惜,她跟你不一样。”
  林玉婵蓦地抬眼,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眼。
  他有点难以启齿,然而终究还是下决心,低声说:“所以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用跟别人比……其实你也好靓好醒目,不比旁人差……”
  苏敏官以自己有限的见识揣度,她频频注目那花魁裙下风光,会不会是……自惭形秽了?
  她老豆只顾抽烟,耽误她缠足,她活到一十六岁,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谩骂。这姑娘表面上乐天豁达,私下里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落泪烦恼?
  他平日难得跟人谈心,旁人的悲欢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日常碎屑。
  今日好容易熬出一锅劝人自信的鸡汤,还没兜售出去先自损八百,说到自己娘,清明的眸子里星花一闪。
  这时候才悔之晚矣。干嘛这么多话。
  他抿紧嘴,掏衣袋假装数钱。
  林玉婵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知说什么好。虽说他这份体贴完全没贴到点子上,但……
  依然挺感动的。
  她乖巧一笑,干了这碗迟到两个世纪的鸡汤,表示谨遵教诲。
  她忍不住又问:“令堂还在世吗?”
  苏敏官摇摇头,苦笑:“不太可能了。她伤成那样。”
  他忘不掉那个下雨的夜晚,年轻的九姨太被家仆扛了回来,昏迷着,鞋子已不见,脚布散落,血肉模糊。
  那时府里已没几个伺候的人了。他哭着打水,洗掉她双脚上的血污——那个地方她从来不让他看,不小心撞见她未穿弓鞋的模样,都要挨一顿十足打。
  九岁的小白,也就头一次看到女人的赤足。
  他吐了。
  世人都说金莲美,美的是鞋,不是鞋里头那团肉。
  一边呕,一边哭,一边狠心下手,掰开那些碎骨碎肉,洗净里面的血和泥。一边洗,一边觉得她体温渐热,双脚肿起来,大过他的掌心。
  直到被塞进轿子,九姨太也没能睁眼,没能跟儿子说一句再见。
  那一晚,他没去给父亲晨昏定省,也是头一次触犯宵禁,找到金兰鹤,那位他父亲早已与之断绝来往的世伯。
  ……
  “赛足大会”的横幅被缓缓揭下。热闹的会台下,押中八号的游客们正兴冲冲领奖,争相抚摸那双冠绝全城的玉足,你推我挤,丑态百出。
  苏敏官看到紫玉姑娘那张笑僵了的脸,其实还算秀美,但他只觉厌恶。
  他想:我大概是不正常。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正常”,眼下大概会在某个商铺里坐堂,或是喝着红茶给洋人算账,不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双手沾血,一颗心铁硬。为了撑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为了一点小钱锱铢必较,一文钱一个的牛油面包,都舍不得买第二个自己尝尝。
  想到这,他心里一团火气,特别霸道地从林玉婵手里抢过那半个已经硬了的面包,狠狠咬一口,觉得稍微解气。
  出乎意料,林玉婵也没跟他急。她甚至也没在意那面包,突然像只小兔子似的,朝着一个地方拔腿就跑。
  边跑边喊:“Stop!住手!你们干什么!”
  “赛足会”已经散场,但不知怎的,花魁状元紫玉姑娘身边依旧围满了人——看热闹的。
  两个洋教士满面笑容,朝一个中年妇人比比划划,递出去一把银元。
  那是“天香楼”的老鸨,穿得油光水滑,披个毛皮披风,姿态很是富贵。
  老鸨本来是陪着紫玉姑娘前来比赛的。见自家表子夺魁,乐得心花怒放,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翕张着发光。
  洋教士很有礼貌,其中一人表示自己是医师,想拍一张紫玉姑娘的裸足照片,纯为科学研究,绝无猥亵之念,请花魁脱鞋。
  天香楼老鸨开始客气谢绝,说:“奴等都是要脸面的姑娘家,哪有当众除鞋的道理!两位大人也得入乡随俗,别为难奴等小门小户的。”
  洋教士深谙中国国情,也不多说,立刻掏银子。
  天香楼老鸨:“紫玉,听话,脱鞋。”
  紫玉当然忸怩不肯,急得哭花了妆:“妈妈……”
  老鸨冷眼看她:“脱。”
  就是个摇钱树而已,今日给了她偌大风光,她哪有资格抗议。
  一群看客围过来,喜闻乐见地看花魁落泪。
  那老鸨见事情闹大,又怕惹了洋人,更不耐烦:“不就是照片嘛!你又不是没照过,现在装什么纯?你今儿缠这么狠,里头早烧起来了吧?脱了舒服舒服,明天就能走路!快点,速战速决,回去还有应酬呢——两位大人,奴叫人按住她,你们快点脱。”
  龟公奴婢齐上阵。一帮无赖子闻风而至,流着口水起哄。
  “花魁脱鞋啦!花魁脱鞋啦!免费看呀!”
  林玉婵余光一直注意着紫玉那里,等发觉不对劲,紫玉已被拖到僻静处的棚子里,绣鞋已脱下来一只,露出里面密密匝匝的白布。
  两个洋教士互相看一眼,喜形于色,其中一个展开三脚架。
  如今照相术处于起步阶段,要想拍一张像样的人像,模特需要定住不动,曝光好久,可不是咔嚓一下完事。
  于是几分钟后,那棚子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几十双眼睛直直往里看。
  紫玉姑娘绝望地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滑出来。
  不防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冲了进来,挡在紫玉身前,用英文斥道:“你们有毛病啊?没看到人家不愿意么!我们的风俗就是女人不能在人前脱鞋!”
  林玉婵没想到,自己也有维护“封建糟粕”的一天。真够讽刺的。
  其实周围众人也有不忍的,但在上海滩,洋人大过天,哪里敢跟他们起争执,顶多做到摇头走人。
  林玉婵挡在相机镜头前,很克制地说:“请你们走。”
  两个洋教士怒形于色,其中一人拨开她的胳膊。
  “Va-t'en, va-t'en!”
  林玉婵:“……”
  尼玛,法国人。
 
 
第58章 
  好在法国教士比较博学, 英语也会点,汉话也会点,比比划划地警告她, 他们这是正常的科学探索, 请这位小姐不要无理取闹。
  “况且这位女士已经收了钱, 她是自愿的。”教士振振有词,“我们在中国拍了几百张底片, 你们的官府也予了特殊许可, 都是合法的。”
  围观人众也一片哄闹:
  “这是哪家婆娘,快领回去!这洋人奉命拍照呢!”
  “表子脱个鞋而已, 有什么好挡的, 你给足了钱,她连衣裳也随便脱哩!”
  还有更难听的:“你又不是天香楼的, 你怎知她不愿意?”
  大家想的是, 若是一个男人站出来怜香惜玉, 倒还是个风流佳话;一个年轻姑娘乱出什么风头,还跟表子共情, 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老鸨神色僵硬, 一边朝洋人赔笑, 一边对林玉婵喝道:“姑娘, 看你也是良家,莫掺和这事。你父兄在哪?”
  林玉婵轻轻咬牙。她无意跟这帮看客论理, 她只想速战速决, 解决问题的源头。
  她远远朝苏敏官摆摆手。他可不能过来,他一来就成“风流佳话”了, 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
  “两位法国绅士,”她飞快地在脑内搜索名词, “想必是奉行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文主义者了?”
  欧洲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余波未散,这些时髦新词都是法国人发明的。
  两个洋教士挺胸点头,“可是这跟我们现在做的事没有关系……”
  “这位紫玉姑娘是不是人?她配不配得到最基本的尊严?如果是一位法国女士,你们敢不敢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不一样……她是风尘女子,这是她的工作内容……”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照你们的标准也是风尘女子。”文科生无所畏惧,用魔法对付魔法,“如果一位先生自恃付了钱就可以当众使她解衣脱裙,以为猎奇,这算羞辱还是抬举?”
  《茶花女》于1848年出版,在法国轰动得脍炙人口,这两位还真读过,一时间语塞。
  “这完全不一样,”一个白胡子教士明显有些恼羞成怒,不顾另一人拉他袖子,“茶花女固然是交际花,可她也是上帝的子民,有着高贵的灵魂……”
  “而中国人都是异端,没有和你们平等的灵魂,不配得到救赎?”林玉婵微笑,“既然如此,两位何必漂洋过海前来传教呢?”
  教士脸色一变。
  他们不过脱口而出一句话,被她这么一解读,完全失去政治正确。若是传到教会上级,他俩少说也得挨批降级。
  远处锣鼓声忽歇,周围一下子静得呼吸可闻。
  围观的一群人简直比见了鬼还惊讶。一个十几岁平民小姑娘,敢和洋人当众吵架!
  有那怕事的,觑觑苗头,悄悄走了。这要闹出第二个“青浦教案”来,大家还不得连坐。
  林玉婵心里却有底。教士要脸,上帝在看,肯定不会当众揍她;若是闹到官府……
  洋人有法外治权,上海县肯定不敢管,这案子多半会被推诿到租界工部局自治法庭。到时候各国体面绅士齐聚一堂,集体听取这两位法兰西教士如何强迫中国妓`女当众脱鞋……
  那画面想想就乳法。法国领事馆绝对会出面息事宁人。
  她顶多挨一顿训斥,损失点时间。
  两个教士大概也同时想到这一层,脸色难看得堪比头顶的绿灯笼,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林玉婵乘胜追击,充分发挥想象力,说:“对了,最近《北华捷报》好像很喜欢报道华夷冲突……”
  教士面色铁青,小声用法语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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