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注意到他的视线——他看的人是幻乐。
在攻城之前,丹木基就曾向全军传达过命令,进城之后,第一要务是找到一名十八九岁的和尚,斩下其头颅者,领此战头功。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谢凝心想,幻乐所指的,当是此时了。
谢凝的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她站到幻乐身前,散下瀑布一般的长发,冲那士兵柔弱一视。
檀香做身,善识为配,姿容曼妙,倾世无匹。
她的美貌落在那男人的眼中,譬如祭坛里升起了火光,是唯一指引的方向。
他着了魔,什么都看不见了,迫不及待朝她而来。他浑身是血,将她扑倒在地。谢凝手里握着一把小刀,这是她刚刚从薛婶身边拿来的。她向他肋下用力一刺,这蛮族士兵毫无防备,一声惨叫,一巴掌扇在谢凝脸上。谢凝口中泛腥,头晕眼花,她没有退后,而是顺势扯住士兵的头发,从下到上,再刺一刀……她这些出招全无把握,但冥冥之中却有如神助一般,这一刀刚好刺在士兵的下颌,贯穿半个脑袋。
蛮族士兵倒地身亡。
谢凝爬上地窖口,重新堵上门。
回到窖中,薛婶抱着冬官躲在角落,她看过来的目光颇为呆滞,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谢凝检查冬官的情况,发现他已恢复了呼吸,便回到幻乐身边。
她低下头,嘴角的一滴血落了下来,滴在幻乐身边的地上。谢凝静静地看着这滴血,横看竖看,总觉得不太吉利。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血破开,周围点了几下,成了一朵五瓣花。
此花画成,她抬头看向打坐的僧人,她被打伤的脸已然肿了起来,疼痛难当,但她心中却莫名腾出一种无限的极乐,她轻声唤了一声:“幻乐。”
琉璃世界,时有天女,为佛献花。
幻乐指尖一动。
刹那间,业轮停驻,举世安然。
丹木基双目渗血,看向前方,有一人三目八臂,乘白牛,处无量无边之地,身泛明光。丹木基将眼睛睁得老大,也看不清他的神貌。
他喃喃道:“你带我走,几世修行毁于一旦,他们不会感谢你,他们连是谁救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不值得的……”
那人无言,那光愈盛,最终将一切吞没。
城内杀得烈火焚天,郭技眼见己方节节败退,终于顶不住了,叫来副将:“暂退!暂退!”准备奔往南门逃命,刚上马,前方忽然传来重重躁动。
“怎么了?”郭技到底是个将军,敏锐察觉敌军后方有变,当即命令道:“他们要退!两翼向内包夹!别让他们跑了!”
蛮族士兵口中呼喊着什么,郭技虽听不懂,但能感觉出其中的惊恐之意。
这战场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军伍长从前方后回报,道:“好像、好像是丹木基死了!”
“啊?!”郭技大惊,“死了?当真死了?”他一愣之下,大笑出声。“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快快反攻!务必将丹木基的人头割来给我!”
一旦失了王,再凶悍的蜂群也活不下来。
战场风向大变,换作了另一种屠杀。
不知过去多久,这场战争结束了。郭技望着鲜血淋漓的洛水城,说道:“打扫战场,班师回朝!”
天边微亮,天地恢复安宁。
幻乐缓缓睁开眼睛。
谢凝看着他,道:“你回来了?”
幻乐轻声道:“郡主,你去南门,那里有准备好的马,你骑马南下,去丰州应城。到那里,你会见到你一直想见的人。”
谢凝道:“那你呢?你跟我一起走吗?”
幻乐苦笑道:“小僧走不动了,小僧就留在此地了。”
谢凝看他的神色,与之前并无差别,可是又若有若无的,透露着丝丝缕缕的衰败。
谢凝道:“走不动是什么意思?”
幻乐:“郡主不必多虑,这个地方还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小僧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尽最后一丝薄力。”
谢凝:“你想做什么,我留下帮你,做完了,我再去应城。”
幻乐:“郡主……”
“你不必说了。”谢凝站起身,挽起袖口,对幻乐和已经被折腾得发了傻的薛婶道,“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找点吃的东西来。”
86. 86 人生无常啊老将军…………
洛水城内, 尸首堆积成山,到处都是横流的血肉,田地全部染红, 河水也变得腥臭。
郭技已经带兵离开的洛水, 城内十分安静。
太阳升起,谢凝一步步走在这凄凉地, 心中不敢生出一丝波澜,生怕一发不可收拾。
她还有事要做。
路边忽然传来声响,谢凝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人从尸首堆里爬了出来。谢凝捡起路边一把弯刀, 谨慎以待。再一看,爬出来的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对方用同样惊魂未定的视线看着她,问道:“他、他们……他们走了?”
谢凝顿了顿, 点头称是。
老人擦了擦脸上的血, 冲后面喊:“走了……他们终于走了!”
尸体堆里陆陆续续又爬出一些人,这都是在刚刚那一战中, 逃过一劫的人。
谢凝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有还有不少民众靠各种方法活了下来。她不禁想到老瓢他们……
他们还活着吗?
谢凝的心思很复杂, 她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们活着。如果是在离开天京城的第一天,她一定希望他们全都以死赔罪,但是这几个月来, 经历了如此多的事, 她……
踏上城墙的一瞬,谢凝思绪忽然停滞。
她一眼就看到了老瓢的尸体,他被人一刀劈断了半个身体,死相惨烈。她向旁一看, 王头和张贵也在。谢凝走过去,把他们拉开,后面是其他村民。他们都死在了一起。从那一张张狰狞面容不难想象,他们死前经历了何其恐怖之事。
人死缘尽,她刚刚的那些想法,已然无足轻重了。谢凝将这些尸首并排列在一起,看得周身发冷。她又想起薛婶,想起老瓢的孩子冬官,顿感无尽悲凉。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里面少了马芙,心口莫名涌上一丝希望。
如果说她刚刚还在犹豫自己的想法,那此刻她则万分确定,她希望马芙还活着。
她跑到城墙边再次寻找起来。
“马芙、马芙……!”
无意间一瞥眼,她又是一顿。
城墙下,有一抹鹅黄色的裙子。
这群村民里,有六七个妇女,其中马芙最爱美。逃难的人大多穿灰穿青,只有她带的衣裳鲜艳一些,颇惹周围人的嫉妒。
以前,谢凝觉得很好笑,马芙那些衣裳色泽太过粗暗,连微心园的下人都不会穿。
但此时,这一抹丽色,却艳得险些刺伤她的眼。
马芙是被人从城墙上丢下去的。
谢凝两脚发软,靠着墙壁缓缓蹲下。
诚如幻乐所言,世上因果之律,复杂难辨。这短暂的相逢,究竟谁是谁的折磨,谁又是谁的报应,没人能够说清。
远处城内,存活下来的民众从各个地方走了出来。蔚蓝天际,晴空如洗,苍茫大地,何以为家?
“前线大捷!前线大捷——!”
柞津的喜报传到应城时,姜小乙正在午睡。她蓦然惊醒,推开窗子,听街上的人都在喊。
“杨亥军大胜!青州军败了!周璧被捉,周璧被捉——!”
姜小乙跌跌撞撞从屋里跑出来,抓住同样向外冲的曹宁,问道:“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曹宁难得跟她一样激动,道:“听到了,说是打赢了!”
戴王山从屋里出来,看向院外,曹宁回到他身旁随侍。姜小乙顾不得同他施礼,跑到街上,还想再听几声。
她怕是她弄错了。
街头巷尾处处都在讨论。
有人在街角茶肆侃侃而谈,姜小乙费力挤了进去,听他们道:“……此战打得惨烈,死伤无数,杨亥军只能算是险胜!”
“千钧一发啊,听说周璧差点就跑了,幸好那右翼将领反应神速,才将之活捉。”
“没错没错,那将军叫肖、肖……”
姜小乙脖子一伸。
“肖宗镜?!”
“对对对!肖宗镜!就是他将周璧捉到的!我看此战头功就是他了!”
“错,他功劳虽大,但头功还真轮不到他。”又有人说道,“懂兵法的人都知道,此战关键在于蓬德与青州城中间那道防线,周璧一直孤立无援,才让杨亥主力得以发挥,所以此战头功当属此地将领。”
“咝……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这人欲言又止,“我听说那钱蒙根本就没有出兵过。”
“什么?这怎么可能?”
“据说钱蒙开战之后就带兵驻扎城外,随时准备冲阵的架势。但直到战争结束,他也没有动过。反而是在总攻开启的第一日他就率军离开了,剩下一座蓬德城,白白送给了杨亥军。”
“真奇怪!”
“可不是嘛,我还听人说,周璧败阵的时候,曾高喊‘钱蒙为何负我!’,想来是那老将临阵变节了。”
“就算没有钱蒙支援,周璧也跟杨亥打得有来有回,只可惜他棋差一招,没算到钱蒙叛变,否则结果如何还不好说呢。这周璧年纪轻轻,就能跟杨亥过手,真是了不得。”
“说起来,周璧把青州城打理得相当不错,我听说那城里富得流油啊。唉……”
这人话没说完,只留一声叹息。
大家都能听懂。
很多人都觉得,让周璧赢,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于重商的丰州来讲,一定比杨亥赢了要强。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静默片刻,又有人道,“成王败寇,周璧输了,青州军已经完了。”
又聊了一会,人群渐渐散去,姜小乙找到一人。“阁下请留步。”她听了刚刚的讨论,有一点颇为挂心。“刚刚阁下说,钱蒙在总攻第一日就离开了,他是投了杨亥吗?”
“还真不是。”那人说道,“他带兵北上了。”
“北上?”姜小乙忙道,“北上去哪了?”
那人摇头:“这就不知道了,进了山就没消息了。”
姜小乙往回走,路上思绪翻飞,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哪里疏忽了,但想来想去,怎么都找不到答案。
踏入门槛,居住之地,楼头柳已青。
姜小乙提起精神,决定不想那么多,先去查看韩琌的情况。
府衙大牢门口,她碰到刚从牢内出来的徐怀安,问道:“你给他送吃的来了?”
徐怀安嗯了一声,姜小乙又道:“大人打胜仗了,他捉了周璧,你听说了吗?”
徐怀安:“我听说了。”他笑着道,“太好了,终于结束了。”
姜小乙:“我去看看韩琌。”
徐怀安目送她进入大牢,默默离去。
牢内,韩琌背靠墙壁坐着,姜小乙打量他片刻,道:“你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韩琌:“人逢喜事精神爽。”
姜小乙好奇道:“你蹲着大牢呢,有什么喜事?”
韩琌:“前线不是打了胜仗吗?狱卒们都在讨论。”
姜小乙哈了一声,道:“前线打胜仗,跟你有什么关系?”
韩琌:“我生长于这片土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