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被他推出屋门,他道:“不要向外传此事,以免造成混乱。”姜小乙脑子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肖宗镜看出她过于慌乱,又道:“这样吧,你先带人去另外两座城放粮,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就可以来找你了。”这话多少安慰了姜小乙,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放粮……”她一转身,又被肖宗镜拉住。他手掌紧了又紧,叮嘱道:“小乙,粮食一定要发到,但是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姜小乙用力点头。
“是!”
姜小乙觉得,这是她活到现在,老天与她开过的最荒唐的玩笑。
发粮的所有人,包括她,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的将领,还有那些并无武艺傍身的,混吃等死的士兵们,他们谁也没有感染此疫。
只有肖宗镜。
姜小乙找到正在营地休息的驻军将领,问道:“这病、这病得上,几时能好?”
将领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自身状况,身体好的自然恢复得快,差的就惨喽。血疫死状极为恐怖,到最后浑身毛孔都会渗血,人像在你面前化掉一样,真是看一眼两三天都吃不下饭。”
姜小乙彻夜未眠。
她兀自安慰自己,绝对不会有事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肖宗镜身体更好的人了,他正值盛年,身经百战,四方神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小病算得了什么?
与其乱担心,不如先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
姜小乙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专心赈灾发粮。她带人将另外两座城的物资全部发放完毕,又花费了七日。
她迫不及待回到洛水,掀开本营的大帐。
肖宗镜并没有回来。
她去那小屋寻他,走在路上,姜小乙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她眼前视线已些许模糊,见了许多不该见到的影子。她知道这是元神不稳的征兆,她已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姜小乙站在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指尖放在门上,似推未推。
门竟然被风吹开了。
“啊……”姜小乙猛然捂住嘴。
肖宗镜倒在木板床上,床上污秽一片,他的身上,脸上,处处都在流血。
姜小乙灵识猛然震颤,心口收紧,她见到了鬼影——那女孩蹲在床头,正静静看着他。
屋外银光闪过,空中响起惊雷之声。
肖宗镜眼角血红,望着她的影子,他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姜小乙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昏过去,她用力一抓自己的脖颈,抠出十道血印,再次打起精神。
“大人……你等我,你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姜小乙冲进雨中。她跑进洛水城,到处都是尸首,弥漫着恶臭。“有人吗!”她站在雨中,四下呼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没有人出来。
姜小乙眼尖,抓住躲在门后的一个老者,老者大叫一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姜小乙纹丝不动。
“郎中呢!”她急切问道,“那会配药的郎中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她,拼了命地挣扎,姜小乙轻而易举将之制伏。
“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老者惊弓之鸟一般,用嘶哑的嗓音大喊大叫。
“官兵来了!大伙快躲起来!快躲啊!”
姜小乙眼睛一热,忽然之间委屈得要死,她抓着老者衣领,颤声道:“他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救你们的!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好不好?”
谁知这老者受到严重惊吓,竟直接晕了过去。
姜小乙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浑身湿透,雨泪不明。
小城角落,有人匆忙跑到一间院子里,将刚刚看到的情况与屋里的人说明。
“有官兵进来了,说想找郎中。”
一听“官兵”二字,正在缝补衣裳的薛婶浑身一震,抽搐起来。谢凝把她扶到一旁,为她服下安神的药丸,回头又问:“找郎中做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远远听到的,那人一直在说,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旁边又有人道:“救我们?这血疫是因何而来的?瘟疫爆发,又是谁第一时间围住城池,不让我们出去的?若不是小师父医术惊人,我们早就死绝了!还等他们来救?”
谢凝道:“或许是那些放粮的官兵中有人感染了疫病。”
“难道真要帮他们?”周围人纷纷反对,“小师父身体越来越差了,带他出去,万一出事了,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绝对不能出去!我们吃过一次亏还不够吗?”
谢凝低头,薛婶拉了拉她的手腕。
谢凝轻声道:“好,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救他们。”
头顶又是一声惊雷。
姜小乙回到小屋,肖宗镜依旧倒在床边。她一脚踏入房内,他摇了摇头。
姜小乙还是想进,肖宗镜胸口一声怒音,用力向外摆了摆手。
姜小乙哽咽道:“大人,要得病早就得了,哪能等到现在呢。”
肖宗镜怔住,姜小乙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肖宗镜脸皮深紫,一碰就流血,双眸更是见不到眼白,恐怖骇人。但姜小乙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只能感受到了浓浓的茫然与苍凉。
他努力地张嘴,好像要说话,姜小乙将耳朵凑过去,听他艰难道:“我死以后,你离开这里,想去哪就去哪……三年之内,不要再回天京城……”
姜小乙不言,肖宗镜想催她应声,可手上已经没了力气,只抖了两下。
姜小乙终于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肖宗镜放下心来,他见她太过难过,又反过来安慰她。
“不要担心……”
姜小乙:“你都这样了,还不用担心吗?”
肖宗镜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离谱,竟不自主地笑了笑,结果笑到一半又呕出几口血来。姜小乙抱着他,帮他顺了顺后背。
入手湿黏,尽是血迹。
“对了,”肖宗镜颤抖着抬起手,“险些忘了一件事……”他从衣裳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姜小乙。那是一个黑色的小石头,上面好像裹着一层琉璃,里面尽是奇异的花纹。姜小乙认出来,这是当初他们在南海搬粮时,那座异域国度里所卖的东西。当时她便很喜欢,只可惜没看两眼就被推走了。“这个给你……”肖宗镜道。
姜小乙垂眸:“怎么现在才给?”
肖宗镜也看着那小小的石头,笑着道:“我偷的,不知该怎么说。”
姜小乙哭笑不得,眼泪终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大人……”
他道:“你不要难过,生死有命……我能死在这个时候,也算老天垂怜。”说完,又咳了几声。姜小乙稳住他的身体,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明显已处于弥留之际。
她听他喃喃呓语:“爹,娘,陛下……”
她紧贴着他的脸颊,牢牢抱着他,不管他叫谁,她都温柔地应声。
“小乙。”
反而叫到她的时候,她停下了。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盖在她的背上。
“辛苦你,送我一程。”
杏花落进苦海。
千丝万缕,蓦然消散。
姜小乙怔然望着前方,苍茫大雪,幽冥鬼途,三途河旁群鬼调笑。
她今始得悟。
原来人来人往,不过是为了互相教会对方,何为命运无常。
90. 90 孩砸,叔叔小时候还抱过你呐!……
阴云密布, 电闪雷鸣。
肖宗镜低着头,安安静静走在生死道上。
三途河旁,有鬼魂说:“无人为你收尸, 你没有棺材, 没法渡河呀。”
肖宗镜愣了片刻,徒步走进河中。
奇怪的是, 河水很浅很浅,只到膝盖。
鬼魂笑嘻嘻地跑掉了。
肖宗镜不停向前走,走到河的对岸,见一老妇站在一棵树下。
他一上岸, 老妇就冲过来扒了他的外袍,挂在树枝上。那外袍明明也没有多重,可粗壮的树枝却被瞬间压断,老妇惊呼一声, 低下头去。
肖宗镜不明所以, 接着向前走,天渐渐亮了, 周围景色也明晰起来。他来到一座小县城,大街上空无一人。
走着走着, 不知不觉来到衙门口,府衙大门敞开,似乎在等他进入。
他隐隐地, 听到雷的声音。
狂风吹散最后一丝微光, 大雨倾盆扑入,黑暗吞噬了一切。
姜小乙像个木偶一般,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肖宗镜。风雨扑打着她的身体,湿发紧贴着脸颊, 她的思绪渐渐消散。
人本是灵物,生死交界之时,屡有奇事发生。
就在姜小乙的前方,一双妙瞳正对着她,有鬼影一点点从肖宗镜身上抽出,钻进她的身体里。
肖宗镜一脚跨入府衙。
就在这时,姜小乙身旁忽生异光,一股凛冽的寒气从那把被放置在角落的玄阴剑内流出,裹住肖宗镜的身体,将他完全冻住。
……当初,达七向姜小乙介绍此剑时曾说过,玄阴剑是几百年的宝贝,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且据说它是前朝一名得道高人的修炼法宝,内藏玄妙。
达七和姜小乙当时都觉得这是刘大千为了给自己的宝贝贴金,杜撰的说辞。
没想到此刻因缘际会,竟然显了灵了。
肖宗镜回过头。
街对面凭空出现一个小商摊,摊位上挂着一幅画。他顿住片刻,不自主收回脚,过去看那幅画。
这是一幅山水画,画中有田地房屋,飞鸟山林,技法虽不复杂,却看得人十分舒服。
肖宗镜伸手一碰,周围景色再变,他进入了画中。
房屋院内,有一老翁正翘着脚,躺在竹榻上晒太阳。
肖宗镜走到他身前,开口道:“老前辈。”
老翁睁开眼睛,一脸和蔼的笑相,道:“你醒过神了?”
肖宗镜再回头,仍能远远望见府衙的影子。
老翁道:“你若走进去了,就真的拉不回来了。”
肖宗镜:“那是什么地方?”
老翁晃晃脚道:“地府咯,死者进了地府就要被清账了,要是按照夺衣婆的判定,你可有得受了。”
肖宗镜:“……夺衣婆?”
老翁:“就是刚刚在三途河旁抢你衣服的疯婆子,她负责将死者的衣服挂在树上,树枝垂下越多,表示此生所造业力越重。”
肖宗镜:“我的衣服已将树枝压断,想来是生前罪孽太过深重。”
老翁笑道:“业力是业力,罪孽是罪孽,这是两回事。”他也不想解释太多,又道:“其实,你能醒过来,也是多亏了你自己。地府是死者的归宿,大多数人到了门口都会直接进入,你为何停留那么久?”
“我也不知。”肖宗镜静了许久,喃喃道:“或许是生前进过太多次府衙,实在厌烦了这地界吧。”
老翁听得哈哈大笑。
“你很对我的胃口,要不要留下?”
“留下?”
“没错,你留在此地,我可以教你如何洗清业力,抽身苦海。机缘由你。”
肖宗镜不言。
老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好,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你会经过一片火照之地,莫要留恋。”说完,老翁从竹榻上起身,随着他的站起,周围景象逐渐坍塌。老翁手掐道诀,悬身天外,空中传来爽快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