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宗镜:“怎么?”
姜小乙:“色泽为何这样浅?”
肖宗镜:“生来如此。”
姜小乙啊了一声,又道了句:“真好看。”
肖宗镜挑挑眉,姜小乙思索片刻。
“有些像、像是……像是茶水!”
肖宗镜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像。”
姜小乙觉得这位“大人”说起话来,语音语气都极为好听,她一脚跪在条凳上,胳膊垫着桌子,不禁又靠前一些,兴致勃勃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她浑身沾染了血污雨泥,明明乱糟糟的,可她一靠近,清新欢悦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给肖宗镜的感觉,像极了刚刚那片雨后的山谷。
他心中清楚得很,牵着他们之间缘份的那条细细的线,如何处理,便看此时了。
想到这,肖宗镜靠在椅子里,蓦然轻松地笑了起来。
姜小乙看得有些晃神,她发现比起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他的笑更使她心宜。
肖宗镜道:“姑娘芳名姜花,乃闽州人士。”
姜小乙:“……我叫姜花?是闽州人?”
“不错。”肖宗镜又道,“你有一位师父,道号春园真人,你们师徒的道场在闽州小琴山。你下山是为了入江湖历练,但不小心受了伤,记忆便有些混乱。”
姜小乙一边听一边点头。
“不错不错,你说的这些我都有印象,确实是师父让我下山的。那……你、你……我……”她手指在二人之间比划来比划去。“你跟我……”
肖宗镜:“我是个官差,被人追杀,无意间被你所救,你自称是位女侠,那些经历都是你告诉我的。”
姜小乙小嘴微张,颇为吃惊。
“我是女侠?”
“对。”
“……我救了你?”
“没错。”
“那之后呢?”
“之后嘛……你一路护送我来到军营,中途我们再次遇袭,你受了伤,我便带你来此地调养。”
姜小乙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看了一圈,指着那脏兮兮的床铺。
“你带我在这种地方调养?”
肖宗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姜小乙本想贬损他几句,但看着肖宗镜的脸,莫名不太敢说过于放肆的话,她咂咂嘴道:“行……行吧。”
一时静默。
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
“你……”
“你……”
姜小乙马上道:“你先说。”
肖宗镜:“你走吧。”
姜小乙一愣,道:“什么?”
肖宗镜手指微弯,轻轻触碰掌心那朵小花。时间过得真快,他心想,明明一年都还没有到,却已经历了沧海桑田。姜小乙已经找回了元神,合该有段新的旅程,无论怎样,都不该再回那群魔乱舞的皇宫了。
她的遗忘是天赐的机缘。
这根线,他来扯断,他来收好。
“你说你入江湖是为了历练,但现下你受了伤,错失记忆,再四处流浪未免太过危险。你回闽州,去找你的师父,他是个高人,或许可以帮到你。”
姜小乙顿了顿,道:“那你呢?”
“我?我是官差,自然要接着办公事。”
“哦……”
姜小乙停了老半天,总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可这位“大人”句句在理,她也想不出什么话了。
她站起身。
“那我走了。”
肖宗镜:“嗯。”
姜小乙往屋外走。
肖宗镜:“小……”忽而改口,“姜姑娘。”
姜小乙转过头,这回轮到她站在逆光里。
“怎么?”
肖宗镜顿了顿:“你还没说,你刚刚想说什么。”
姜小乙抬起下巴回忆片刻,道:“我忘了。”是真忘了,从他说出“你走吧”的一刻,她就把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忘掉了。
“你还有别的事吗?”
肖宗镜低声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报答你才对。”
姜小乙觉得奇怪,这人怎么忽然之间磨蹭了起来。她灵机一动,道:“我护送了你一路,不如你也护送我一路吧,你跟我同去小琴山如何?”
肖宗镜:“公务繁忙,恕不能同行。”
姜小乙撇撇嘴,肖宗镜道:“你再换一样吧。”
姜小乙眼睛一瞥,看到桌边那把剑,随口道:“那你把那柄剑给我,全当是谢礼了。”
肖宗镜:“不行,剑是我的。”
姜小乙深吸一口气。
“那剑都烂成什么样了,劈柴都嫌钝,你还舍不得给?”
肖宗镜还是那句话,斩钉截铁。
“剑是我的。”
姜小乙气得直跳脚,狠狠一哼,扭头就走。
跑到屋外,她没忍住,再次回了头,见那男人抱着手臂靠在门板上。
姜小乙远远吼了一嗓子。
“小气鬼!”
他回应:“骂得好!”其人朗朗一笑,姿容清俊潇洒。姜小乙脸也热,眼睛也热,竟扑簌簌地落下几滴泪来。她不知缘由,也不想被人看见,背过身子越跑越快。
那男人还在后面喊:“记住了!闽州小琴山!找春园真人!别四处乱跑!”
姜小乙心里骂,用得着你管?
肖宗镜望着那一溜烟跑掉的影子,心中是今生少有的快乐。
他仰起头,和风吹,艳阳照。
炎夏就快来了。
92. 92 老肖:手下败将,在这装尼玛帅呢……
艳阳之下, 另有一处,同样有人走到了分别的岔口。
谢凝正在处理药材,这些药都是病疫还没流行起时, 幻乐带她去山中采集的。他好似未卜先知, 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才救下了这么多人。
那日幻乐与丹木基斗法归来, 打坐休整了三日。事后,至少在谢凝看来,他的言行举动与从前并无两样,好像一切恢复如初。
谢凝坐在院子理, 认认真真杵药,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后脑上,照得发丝又暖又亮。她的余光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这影子极美, 又极朴实, 看着像她,又像百家。
她有些看愣了。
屋里传来无声的呼唤, 谢凝放下捣药罐,走了进去。
阳光从房门照入, 洒在榻上,幻乐坐在光中,正笑着望着她。
谢凝:“我好像听到你叫我了, 你怎么了?”
幻乐笑着道:“小僧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小僧要走啦。”
谢凝有些茫然,她坐到榻旁,又道:“不走行吗?”
幻乐不言。
谢凝:“你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吧。”
幻乐:“郡主, 不要任性。”
谢凝被他这么一说,心中更加难受,赌气道:“那你既然都决定了,走就走好了,还叫我来做什么?”
幻乐道:“小僧还有两件事想说。第一件,是你也该走了,离开洛水城,你就能看见你想见的人。”
谢凝盯着他的眼睛,固执道:“我现在想见的只有你。”
幻乐依旧笑着看着她,谢凝刚刚攒起的那点脾气也被他一点点给笑没了。
“好吧。”她垂下头,“第二件事呢?”
幻乐平静道:“第二件事,是小僧观施主慧根深种,悟性极高,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不如投靠我佛,争取早日上岸吧。”
谢凝蓦然抬眼。
这是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话。
“这话是当真的吗……”谢凝喃喃道。
幻乐:“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谢凝:“可是你还对老瓢这样说过呢,你说他灵根具足,凤毛麟角,是万里挑一的。”
幻乐:“这话也是真的,你们能走到此地,除了小僧之外,靠的便是他。只可惜他欲念未除,未能在此生得窥门径,实是可惜。”
“此生……”谢凝喃喃道,“原来真有来世吗?”
幻乐:“有,人不开悟,便有生生世世,为了各自爱恨执着,复生复死。”
谢凝指尖紧紧抓着榻板,低声道:“好,你说的我信了,但我只认你一个,你要是肯教我,我就走这条路。”
幻乐:“郡主,你若真的走上这条路,不会是因为我,只是缘起罢了。”
谢凝眼眶湿润,摇头道:“你说那些我都不想听,我只知道我不想你死。”
幻乐笑道:“你错了,这不是‘死’。”
他抬起手,落在谢凝的手背上,她能感觉道他的掌心因为常年磨药,变得十分粗糙。不止是他,就连她自己,经过这近半年的磋磨也变得枯瘠了。
可是又有谁能体察到藏在皮囊下的变化?
以前谢凝总觉得,得道之人像是高岭的花,神秘高远,拒人千里之外。但现下她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他亲近你,爱护你,他忍下所有的苦楚,甚至卑微地求着你,让他救你。
谢凝哭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舍不得……这世上的好人太少了,凭什么你救了这么多人,却不能有好结果。”
幻乐道:“你又错了,这里这么多人,没有人比小僧的结果更好。”
谢凝:“好好好,我全是错的,我悟性太差,你留下来教导我吧。”
幻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郡主,小僧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世间道理再简单不过,读得百部经,不及一善行。越是黑暗的世间,越要有行善的勇气。郡主,世上的好人一点也不少,这条路也一点都不苦。你不踏入,安知吾等极乐?”
她望着他,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隔在千年之外。
“莫有不舍。”他笑着说,“从今往后,你见世人,就是见我,你爱世人,就是爱我。”
他的声音也渐渐空远。
“郡主,我将留你一颗丹药,将来用来救你想救之人,还过此债,你便斩断了最后的俗缘。”
周围一切都不见了,谢凝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幻乐的身影也消失了。她抬起头,见银河飘过彩霞,她忽然觉得,十方天地,处处都是他。
她轻声道:“求你了,再让我看你一眼吧……”
她话音一落,面前出现一道光影,光芒之中,现身一名十八岁的少年,宝相庄严,肃穆尊贵,打眼一看像是幻乐,可仔细一瞧,又不太像。少年双掌合十,面带微笑,眉目玲珑,美丽无匹。
他张开口,三千世界,传来千古浑厚的雄音。
“小郡主,我在彼岸等你。”
那声音细细听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鸟有兽,有花有果。
一句说完,一切灰飞烟灭。
谢凝趴在榻旁,屋门敞开着,她睁眼的一瞬,被屋外的光晃住,不由抬起手。七彩的琉璃色顺着她的指缝落进眼帘……周围太静了,也□□逸了,清风顺着门槛溜进屋里,吹起地上的沙砾往前翻滚两圈,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