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翦花
时间:2021-05-23 09:45:53

  “万姐姐,”赏菊的时候,柏妃忽然快步凑到万贵妃身旁,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臂,“你今日怎没戴那套羊脂玉观音的头面出来?”
  万贵妃道:“上月乞巧节刚戴过,这次就换一副戴了。你怎问起这个?”
  柏妃一脸甜甜的笑,手上缠绕把玩着一小根柳条:“这不是前日皇上来了景仁宫吗,当时我随口提起看你戴的玉观音头面好看,皇上就说来日也赏我一套来戴,如今东西尚未拿来,我便想再看看你的,也好回头比一比,看看是否一模一样。”
  汪直随侍在万贵妃身后,听着这些话便感好笑。这两年他也见过柏妃许多次了,常会听她说出类似意味的话,尤其每一次皇帝去临幸过她之后,她都得找茬来跟万贵妃说一说,什么“皇上昨晚睡觉有点打鼾,不知在姐姐那边时是否也这样”,什么“皇上昨儿个把整盘芙蓉莲子虾仁都赏我吃了,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不爱吃那东西啊”。
  汪直往日接触的人,上有皇帝、万贵妃、怀恩这层次的大佬,下有张敏和廊下家同僚以及昭德宫的下人们,即使从中拎出情商最低的一个,也至少明白如何隐藏情绪,顺应形势。像柏妃这样“真性情”的,再找不到第二个。
  汪直觉得柏妃也就跟李质是一个水平,连李唐都比她强,至少李唐懂得低调隐忍,不会像她这样随随便便把小心思都流露于外。其实,李质都比她强!至少李质胆小,谁像她这么拿自己当根葱呢!
  总体而言,整个宫廷都大体和谐,而柏妃就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不那么和谐的个体。她总要找茬挑挑事儿。
  这真挺奇怪的,因为她也没多受宠啊!无宠还嘚瑟,把这种人扔到宫斗剧里去,一定分分钟炮灰。汪直真心认为,柏妃和万贵妃这方面的性格真应该互相匀一匀。万贵妃要能有她这么张扬,心情应该能好得多。
  听完柏妃的话,万贵妃一笑道:“这简单,等你拿到了东西,再过来昭德宫与我的对照一番就是了。不过呢,妹妹,我得提醒你一句话。”
  柏妃兴致勃勃地问:“什么话?”
  万贵妃朝周围望了望,压低了声音说:“你怕是不知道,咱们这位皇上有个性子,就是喜欢空口许诺,一转头便抛诸脑后忘个干净。他自龙潜之时,成日价被太师们拘在春坊读书写字,都常会将随口许下的诺忘记,像他说起要赏我个什么,赏怀公公他们什么,都常是说完就忘。我们都清楚他是这性子,也无人计较。如今他国务繁忙,时时要应付前朝那些老大人,再忘事就更不稀奇了。
  他说了要赏你东西,很可能过后就忘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哦,自然了,等再见着他时,你去跟他要也成。”
  柏妃听得怔怔的,皇帝并不喜欢看她撒娇耍嗲,这两年她也感觉到了,如果皇帝真把许诺赏她东西的事忘了,她再去主动讨要,很可能要惹皇帝不悦,一套首饰当然不值得牺牲皇帝的好感去得,如此说来,岂不是要空欢喜了?
  汪直在后面听得意趣盎然,心情畅快:娘娘说得好啊!
  他望着万贵妃琢磨,好像要是放在一年之前,她没有怀上又失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话来刺激柏妃。那时的她对谁都和气,对谁都忍让,没有一点宠妃的架势。看起来,她是比从前要张扬一点了。
  这样很好啊!人就是不该太压抑自己,就是该及时排解负能量。对周太后不得不忍也就罢了,对柏妃这样的犯贱小行径还忍什么?直接怼回去就是!
  这事只是个极小的插曲,对柏妃或许还有点影响,对昭德宫的人就是浮云,过去便过去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竟然传来一个震惊全宫的消息——柏妃有孕了!
  吕姑姑将消息报给万贵妃时,汪直侍立于一旁,一听便是心头一颤:皇次子朱佑极要来了?
  好像历史上朱佑极只活了两三岁,他死了没多久,柏妃就也跟着暴病死了。汪直一直挺不待见柏妃的,如今一想到她没有几年活头了,还要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对她的那点厌恶也便烟消云散。
  万贵妃正坐在炕上,端着绷子绣着一簇红梅,听后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笑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你们都替我想想,送点什么贺礼给柏妹妹才好。”
  汪直紧紧盯着她,留意她的反应。万贵妃自始至终神情如常,似乎都是正常该有的反应,只是说完那话,她还想接着绣那幅梅花,却只绣了两针便放下了,转而去与钱嬷嬷、马嬷嬷聊天,说的却也不是柏妃有孕这事,而是谈论前日皇后送来的花样点心是怎么做的,自家小厨房能否学做的上来。
  汪直暗叹了一声,看准个时机,插口道:“娘娘,对那对铁皮小人儿,奴婢昨日又想到一个新玩法,您可想试一试?”
  “好啊,”万贵妃一听也来了兴致,吩咐小宫女,“这便去取来玩玩!”
  各地的镇守宦官常会搜罗些新鲜玩意儿进献到宫里来,皇帝和万贵妃得到的最多,前不久梁芳刚差人送了一对铁皮小机械人来,两个小人做成武将形状,涂着鲜艳油彩,一个拿长刀,一个拿长矛,头顶有个发条机括,拧紧之后放开,小人就会一边舞动武器一边往前走,在当今时代,算是挺罕见的玩具。
  刚拿到时,万贵妃和一众下人都觉得很好玩,有意让两个小人对打,可惜小人总是触碰两下,就要么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走了,要么干脆倒地,完全打不起来。
  今天汪直想了个主意,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两个小人放在中间的缝隙上方,脚上拴好细绳,细绳穿过桌缝在下面拽紧,这样再拧好发条让小人动起来后,就可以控制它们都沿着桌缝活动,两个小人就顺利对打起来,叮叮当当打得很热闹,活像戏台上的武生。
  万贵妃看得喜笑颜开,一边抚掌大笑一边夸汪直聪明过人,先前的郁气已然不见。
  汪直暗中松了口气。日子总要过下去,既然生孩子没希望了,就该从别的渠道另找乐子,谁说一定只有生孩子养孩子才算人生乐趣了?咱们有钱,咱们有宠,咱们是全国金字塔顶端的贵人,可享受的好东西多着呢!
  身在这样尊贵至极的位子,干什么还要过得凄风苦雨啊!
  话说,后世史料指责万贵妃的罪过,除了擅宠和子虚乌有的堕胎害人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说她穷奢极欲,享受了太多宦官进贡来的奇珍异宝,导致劳民伤财。
  对此汪直只有两个字评价:啊呸!
  寻常金的玉的根本入不了万贵妃的法眼,送进宫来讨好她的基本都是这种新鲜玩意,就这点东西才值几个钱?跟她的身份相比,一丁点都不出格好吗?要说外地宦官打着进贡万贵妃的旗号违法敛财了,那谁敛的找谁去,有万贵妃什么错?
  真是什么锅都要女人背!
  *
  柏妃的这一胎似乎怀得不大顺当,自从有了反应开始,她就成日病病歪歪,三天倒有两天下不来床,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没过半个月,人便瘦了一圈。
  好在她怀孕是人心所向,皇帝高兴,周太后也高兴,不但全然免了她请安,还日日遣人嘘寒问暖,赏赐补品,并亲口告诉她,但有什么需要均可提出来,只消对皇子有利,什么事都可以依着她。
  柏妃本就是那般性子,一朝有了这等尊荣怎会耐得住?成天有限的那点精力都用来去想吃点什么,用点什么,怎么精贵费事怎么来,开始还仅限于今天想吃“皇后姐姐送过的玫瑰双丝馅儿点心”,明天想喝“万姐姐宫里的芙蓉三鲜豆腐汤”之类,还算好满足,后来就花样越来越多,想起什么点什么,想一出是一出,常把膳房师父为难得团团转。
  据说有次她曾要吃“蛤.蟆腿肉做馅儿的饺子”,被传为全宫笑柄。
  眼看入冬了,一日柏妃竟说得了仙人托梦,必须吃上一碗冰糖莲子羹才能保得住肚里孩儿,还点名必定要新鲜莲子,干的不行。这季节上哪儿找鲜莲子去?内膳房主管太监实在没辙,只好跑去问询皇帝,看采点咬春圃暖房里的莲子吃行不行?
  事关“保住孩儿”,皇帝也不敢随便回绝柏妃,便准了内膳房去咬春圃采反季节“妖物”莲子给她煮汤吃。
  柏妃不光性子作,身子也在“作”。寻常孕妇到三个月后早孕反应便会减弱,她却一点没有减,孕吐不止还不算,后来还多添了个毛病,就是做噩梦。夜里睡夜里做,白天睡白天也做,总梦见各式妖魔鬼怪要来抢走她孩子。
  开始时柏妃吓醒了就哭,后来就开始大肆宣称,一定是有人厌胜给她下降头了。
  古人确实常把噩梦归结为这种缘故,于是皇帝叫了和尚道士来驱魔驱邪,顺道算命打卦,算出来的结果都是“柏娘娘洪福齐天,必生贵子,没谁冲犯得了她。”
  汪直听说后暗地里念佛:还好高僧仙长们大公无私,不来配合着柏妃折腾人。
  柏妃却没有为此安心,只说是谋害她的人道行高深,这些和尚道士都奈何不得。
  昭德宫的下人们议论起这些事,多会认为柏妃是装的,是故意求关注。汪直倒不那么觉得,根据听说来的种种症状来看,他觉得柏妃应该是激素紊乱引发的焦虑抑郁,虽说他原只听说过产后抑郁,还没听过产前就能抑郁的,但想想又觉得也不见得没可能——有的女人家姨妈期间都可以情绪紊乱,怀孕后有这种反应,更不奇怪了吧?
  他认为柏妃不会是装的,因为现今连皇帝再听见下人奏报她的种种折腾,都会蹙起眉头显露烦躁,柏妃只为求关注,没必要求到连皇帝都腻烦的地步。
  女人遇到这种事,真挺可悲的。不过,他对柏妃的悯恤并没维持很久。
  后宫里平静无事的时候,人们尚且要编排些是非来暗中嚼舌头,出了这些事自然更不会放过。很快便有流言蜚语,传说某某人嫉妒柏娘娘怀孕,意图加害,用了些阴私手段叫柏娘娘噩梦连连,为的就是叫柏娘娘的孩子生不下来。这个“某某人”当然是最受宠又失去过孩子的万贵妃嫌疑最大。
  到了腊月里,竟然整个后宫都在传说万贵妃有意谋害柏娘娘,还传的有鼻子有眼,什么在柏妃床褥地下发现写了生辰八字的小人啦,院子里的花树地下刨出小鬼木雕啦,昭德宫里每天一到半夜就在烧香做法啦……
  甚至是,之前被柏妃要这要那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宫人们从前都是抱怨柏妃事儿多,如今竟也调转枪口,说“若非万贵妃迫害,柏娘娘也不至于那么疑神疑鬼作天作地”,总之都是万贵妃的过错。
  汪直听说后简直惊怒交加:凭什么她做噩梦,就一定是别人谋害她啊?这不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么?
  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眼看着万贵妃没做堕胎狂魔,他们就非得把她逼成堕胎狂魔是不是?合着宫里没真的出一个堕胎狂魔,他们就闲的难受!
  昭德宫里的几个嬷嬷姑姑私下里一商量,都觉得这些流言想瞒也不可能一直瞒住,真叫万贵妃从外人口里听见,反倒更增闲气,还不如自己人大大方方说给她听,顺道劝慰,于是便来说给万贵妃听了,最后劝道:“那起子奴才闲极无聊满嘴胡嗪的,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真气着了自己,反倒叫他们遂心了。”
  汪直就在一旁听着,听见嬷嬷姑姑们的语气就像说个荒诞无稽的笑话,尽量淡化外人蓄意中伤的痕迹,他心里很有些宽慰:自从刘嬷嬷坏事之后,这些嬷嬷姑姑不说素质提高了吧,至少比原来要自律规矩了,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可能不惹是生非,出了事也遵循大事化小的原则。这终归是个好现象。
  万贵妃听后一如往常一笑置之:“既然你们都知道是他们闲极无聊满嘴胡嗪,也当别往心里去才是。咱们自己挺直了腰杆,身正不怕影子斜,外人自然就没话说了。”
  汪直仔细观察着她,却无法看出一点她的真实心境。小产之后的万贵妃看似是比之前率性了,可她依然是跟谁都不交心,她的真实想法,依然不会轻易流露于外。
  汪直不无忧虑。历史上柏妃母子的先后暴毙,本就有着万贵妃蓄意谋害的传言,如今局势如此,谁知这件事里,会不会真有她亲手参与的成分……
 
 
第51章 情薄如纸   之后的几个月里,都不断听说……
  之后的几个月里,都不断听说柏妃娘娘如何折腾人,汪直最开始还曾体恤柏妃怀孕辛苦,后来听多了她的各种作,再加上有关万贵妃的谣言甚嚣尘上,他开始怀疑,很可能就是柏妃自己制造的谣言,对她的悯恤也就所剩无几。
  这期间万贵妃一直表现如常,该有的礼数一项不缺,别人怎么对柏妃嘘寒问暖、送补品送吃食,她都是一样从众,甚至还有过之,对外人背后如何议论她,似乎全没放在心上。
  据说柏妃对她十分提防,她送去的礼品碰都不敢碰一下,但凡她一走,柏妃便会命人立即将礼品丢出殿外,这些风声也吹到了万贵妃耳中,但她始终表示并不在意。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到了成化五年四月初,柏妃终于生下了皇次子。皇帝终于又有了一个儿子,一时间宫里宫外俱是喜气洋洋,各处大臣宦官外加周边属国都上表恭贺,可谓普天同庆。
  万贵妃当然也表现得真心为皇帝高兴,但几乎没什么人相信她的高兴是真心的,包括皇帝自己在内。
  这天礼部议定为柏妃上封号“贤妃”,消息公开出来,晚间皇帝宿在昭德宫,夜间下人退去,躺在床榻之上,皇帝便握了万贵妃的手道:“为孩子的事,你心里苦,朕一向明白,你在外人跟前强颜欢笑,可不必在朕面前也来如此。有何难过,均可叫朕知道。”
  万贵妃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委屈动容,反而笑了:“您可真会说笑,我哪有什么强颜欢笑?难不成在您眼里,我也如外人传说的那般不堪?”
  皇帝有些意外,直望着她问:“你真不介意?在朕跟前可不必装。”
  万贵妃双手反握了他的手,叹息道:“您体恤我,我都明白。若说别的妹妹为您生了皇子,我为您高兴,怕是没谁信我是真心的。可您想想,朝臣们如何参奏我独占盛宠、耽误皇室子嗣,外人私下里如何骂我是不下蛋还霸着窝的母鸡,您当我都不知道么?所以您说说,在这当口,柏妹妹给您生了位皇子,于我难道是坏事?这下那些人终于能闭嘴了,没人再指摘我独霸圣宠,这是多好的事儿呢,我干什么不能真心高兴?纵是不为您,我还为自己高兴呢,是不是?”
  皇帝心头一片熨帖。先前他曾打定主意,将来不论哪个宫嫔生下皇子,都抱来给万贵妃抚养,叫她做不成太子生母,好歹也要做成太子养母,将来自己若走在她前头,也要留下话保她得个太后尊号。
  为此他这些日子还特意一次都不去临幸王皇后,就怕皇次子为皇后所生,不好抱来给万贵妃,却没想到最终生下皇子是柏妃,柏妃是天顺年间选秀的三秀女之一,身份仅次于王皇后和万贵妃,她生下的皇子同样没办法顺理成章地抱来给万贵妃养,皇帝为此总觉得自己是对万贵妃食言,心下很有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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