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文官们早就很看不惯这些抱着皇帝大腿蹭吃蹭喝的僧道妖人,听说了这消息简直炸了窝,参奏的奏折雪片一般砸向内廷。
皇帝初闻案情也动了怒,同意了将张元吉收监解往京城,可下一步的论罪判处却迟迟不见动静。案子是二月底发的,三月间张元吉被押到京城,刚进入四月,三法司便会同九卿将案子审讯完成,为张元吉拟了死罪,奏折递给皇帝,皇帝却只批复了个“监候处决”。
依照大明律,死刑都要分为“监候”和“立决”两种方式处理,监候就是俗话说的秋后问斩,立决就是立刻执行,遇到谋反、大逆、大盗之类重案重罪都要以立决处置,决不待时。
以张元吉杀四十余人的罪行决计是该立决的,皇帝判了监候,很显然就是不想杀张元吉,是缓兵之计。为此各部官员频繁上疏言明利害,催促皇帝对张元吉立即执行,皇帝却不为所动。
内廷的人都明白,不说张天师往日常常进宫陪皇帝讲经论道的交情,他祈雨祈福的仙法也特别令皇帝信服。也不知人家是真有仙术还是运气好,每次旱灾祈雨都很灵验,做法过后没两天便会降雨。为此皇帝也相信他祈福很灵验,觉得这两年自家但凡运道好,都是张天师的功劳。
尤其正赶上柏妃产下皇次子,皇帝本就认为这份福运是往日张天师祈福的效果,恰逢柏贤妃正处在神经高度过敏的时候,出点什么事都会联想到会不会伤害到她儿子,听说了张元吉犯事之后,还在月子里的柏贤妃便拉着皇帝恳求,一定要保住张天师平安,不然触怒上神,一定会报应到她儿子身上。
皇帝听了这话,当然就更不愿杀张元吉了。别说张元吉杀了四十多个人,就是杀了四百人又如何?值得拿皇子的命去冒险?
这几年亲身接触皇帝,汪直总会觉得,要单从后宫角度来看他,明宪宗朱见深真的很像个昏君。
其实皇帝这几年的政绩还不错的。他爹英宗朱祁镇给他留下了一个很烂的烂摊子,天顺末年那时,南方的瑶民叛乱扩散到四个省,荆襄一带的乱民也是个大泥潭,简直半壁江山都乱了套,局势说是风雨飘摇都不为过。
成化皇帝上了台,虚心纳谏,任用贤能,该动兵的果断动兵,该怀柔的主动怀柔,没出两年就把这些乱象都治理清明,看上去决计是个英明君主。
可从后宫看上去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周太后上窜下跳,外廷指责万贵妃擅宠善妒,柏贤妃作个没完,皇帝的处理一概都是:抹稀泥,抹稀泥,再抹稀泥……
而且年纪轻轻的他还特迷信,对以张元吉为首的一众僧人道人都很宠信,劳民伤财地养着这些人还不算,像张元吉这样无恶不作犯了杀人案的,他还要护着。
汪直若非知道他在外面的那些好表现,一早就会在心里给他定性为昏君了。
按理说,张元吉这桩案子放到整个明朝历史当中,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不过汪直前世阅读历史书籍,还真就对这事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是太.祖爷朱八八亲自把道教划分为二(朱老爷子真的是什么都管),一个就是张元吉这个“正一”,另一个在现代的名气要响亮得多——“全真”。
张元吉是正一教的头头,地位相当于与王重阳齐平。汪直那时刚看完了新拍的一版《射雕英雄传》,再看到史书上对张元吉一案的描述,才因王重阳的同行这个渊源,对其印象深刻。
他还清楚记得,案子被皇帝拖来拖去,张元吉最终也没被判处死刑,只判了个流放。这种道教领袖是父子世袭制,朝臣请求对张元吉的儿子也做相应处罚,并且剥夺其嗣教资格,皇帝也没有应允。
于是张元吉的儿子继承了正一教天师之位,才过了两年,他就向皇帝请旨,说他奶奶身体不好了,想让被流放服刑的父亲提前回来尽孝。皇帝不顾朝臣们的强烈反对,真就答应了。〔依誮〕
坏事做尽的张元吉就那样被流放了短短两年,回家来继续享清福。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汪直其实对这个案子没有多少直观感受,毕竟凶手张元吉他没见过,受害者他更没见过,听说了这件事,还不及见到钱太后遭受的不平待遇对他更有冲击。虽说想到恶人终将逍遥法外是有点气人,但反正他也插手不上,只能当个故事听,安心吃瓜。
他全没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有机会参与到这桩案子中去。
第53章 正义的嘴炮 秋后问斩一般安排在每年“……
秋后问斩一般安排在每年“白露”之后,今年的白露和中秋节只相隔三天,中秋之前的某日,万贵妃因去了乾清宫并要在那里住上两天,便叫留在昭德宫的下人们自行轮休放假,松快松快。于是汪直得了白天的清闲机会,捧了个点心匣子去给师父送节礼。
虽然同是送点心,与张敏直接拿赏赐转手送礼不同,汪直这匣点心是他挑了几样他在昭德宫吃着好吃的点心,专门托小厨房的周大文定做的,他还拿了四个银豆子给周大厨做谢礼,周大文自然不收,汪直坚持塞给了他,并根据师父怀恩的口味,请周大文在点心上做了些改动,比如降低甜味,多加了些青丝红丝等等。
这样一份爱心点心送到面前,怀恩自然十分高兴。当时司礼监正在忙着处置张元吉的案子,近来怀恩已开始有意培养汪直的政治素养,便为他解释说:“这不是到了白露了么?皇爷先前判了张元吉监候,如今到了秋后处决的时候也不见批复行刑,外廷的大人们都在上疏催着呢。”
催也是白催,汪直暗暗自我开解:横竖与我无干,我又插不上手,不必为这事闹心。
正这么想着,有个随堂过来双手呈给怀恩一份奏折:“爷,都批好了,您再过目一遍便可送去内阁。”
“没什么可过目的,又不是我过目了便可判下张元吉的刑。”怀恩语带揶揄地说着,接过奏折来随便翻看了两眼,忽然含笑转向汪直,“是了,这差事便交予你吧,你将这折子递去内阁。”
汪直怔住,不敢接他递过来的折子:“这合适吗师父?要是那边的大人们问什么话,我都不知如何应答。”
怀恩笑道:“谁会朝个送折子的小宦官问话?你权当去前廷玩一圈,也见见世面,反正迟早要跟那帮老大人打交道。”
汪直只好接了,怀恩对他十分放心,一句话都没多嘱咐,就叫他走了。
要说他差汪直去内阁送份奏折,确实不算什么离谱的事。
汪直做上太监之后,宫里为他也定做了一身大红蟒袍,他虽然早就很垂涎这身华丽衣服,却不太习惯穿在身上,觉得那样太招摇,尤其宫里人都知道有个小不点宦官被皇上封了太监,再看见他穿那身衣裳,老远便对他指指点点,令他很不自在。
平日在昭德宫上值时他不得不穿,初时万贵妃和皇帝还都夸他穿着好看,下值之后,尤其像今天这样离开昭德宫的时候,他都会换回原来的青贴里,把蟒袍好好收起来。
再加上这几年他吃得好,运动多,个子长得很快,如今已然和比他大两岁的李质差不多高了,虽然在内廷来说还是最小的,但已经不像四岁时那么小得扎眼。
这会儿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贴里,打眼一看就和宫里寻常跑腿的小火者差不多,去到内阁也不会引起注意。怀恩也是有意要让他接触些庶务,为将来做准备。
汪直知道怀恩将奏折交给他,就不会怕他看,路上走在无人的夹道里,他便将折子翻开看了一遍。奏折是刑科都给事中毛弘写的,内容就是申明张元吉如何罪不可赦,请求皇上不要再拖延,必须立即批准对其行刑。
汪直看到“使监候日久,万一死于狱中,全其首领,恐无以泄神人之愤。乞即押赴市曹诛之,庶足以明朝廷之法不少假借。”几句话,他差点笑出声来。
这帮文臣书呆子可真迂腐!皇帝把判决从春天拖到秋天,眼看到了白露的正日子仍然没有批准的意思,难道意思还不够明显?
人家压根就不想让张元吉死!而他们竟然还在担心张元吉“万一死于狱中”,明正典刑的效果就不如市曹诛之了。张元吉要真能死于狱中,才是天下大幸了好不好?那个老坏蛋两年后还要出来继续祸害人呢!
汪直对这帮老大人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去内阁的路线跟上次怀恩带他去文华殿看百官嚎哭时差不多,只比那更远一点,汪直到的时候,内阁大堂里正有好几个官员在等待消息。一见有个小宦官捧着奏折进来,这些人立刻围拢过来。
汪直摆着很标准的小内侍架势,不卑不亢地向他们施了一礼,双手递上奏折:“诸位大人,这是司礼监发回的奏折。”
果然就如想象中的一样,那几个文官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便急慌慌接过奏折去挤在一处观看——你是不是比寻常的跑腿小内侍年纪小,是不是长得格外漂亮,在人家眼里都不值得多费一个眼神。
汪直使命达成,其实可以直接扭头就走了,内阁如果有什么反馈意见,也都会以书面形式正式传达,不会托个小宦官传话。只不过头一次来,他舍不得立刻就走,便站在原处端详了一阵周围。
内阁是所有国家大事过手的地方,可这地点却并不十分讲究,横向打通的三间房子不太大,装潢摆设也一般般,要是与他见惯了的昭德宫正殿相比,简直可说就是几间小破屋。
他正看着,只听一个官员叹息说道:“果然今上依旧批复了监候,眼看错过了秋后处决的日子,再要监候,岂不是拖到了明年?倘若冬日里张元吉那厮在狱中侥幸冻病而死,还如何明正典刑?”
汪直一听就忍不住撇嘴哂笑。
文官从一品到四品都穿绯红色官服,五品到七品穿蓝色官服,面前一共站着六位老大人,年岁从五十多到六七十不等,各自留着长胡子短胡子黑胡子花白胡子,其中五个穿着绯红色官服,只有一个穿蓝色官服,说话的就是这个穿蓝袍子的。
汪直知道,这人必定就是写奏折的那个刑科都给事中毛弘。刑科是六科之一,与都察院一样属监察部门,权柄虽然很重,堂上官的品级却很低,每一科的都给事中才只七品官而已。
也不知一时间哪儿来的胆气,汪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诸位大人为何那般看重明正典刑?难道坏人伏诛不比明正典刑更为重要?”
六个文官一齐朝他看过来,神色间多少都有些惊异。这种往来传话的小宦官在他们眼里就像背景墙,毫无存在感,往日都是办完了差事就走的,今天这小孩子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主动对他们开口说话?
汪直整个儿心都提了起来,却仍坚持说了下去:“事到如今,皇爷的意思诸位也当看明白了,皇爷不想要张元吉死,那么张元吉非但不会被押赴刑场受刑,也一样不可能病逝于狱中。试问,哪个狱卒敢来慢待皇爷想保的人呢?事有轻重缓急,诸位大人该当警惕夜长梦多才是,倘若拖得久了,将来又叫张元吉逍遥法外,结果还不是比他死在狱中要糟糕得多?”
说完也不等那六个人作何反应,汪直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打扰了!
屋中六位高官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目光都集中到彭时身上,彭时就是当年亲手为钱太后尊号加上“慈懿”二字的人,素来为人刚正,颇受敬重,如今又是内阁首席辅臣,大事的主意自然由他来拿。
毛弘拱手道:“不知彭大人如何看?”
彭时看向兵部尚书商辂,沉声问道:“素庵如何看?”
“大人,依学生所见,既有宫中贵珰传讯如此,我等再要循规蹈矩,指望着说服今上,就未免太过迂腐不化了。”商辂虽然姿态语气十分恭谨谦和,心里却在好笑:明明大伙心里都已有了定论,这番话却还非要我说出口。
果然彭时听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虽是下下之策……我等也是逼不得已。”
从来不会有小宦官贸然向大臣提意见这种事发生,所以一听汪直开口,这些高官全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必是宫中哪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有建议秘密传达给他们,又不便亲自开口,便差遣个小徒弟转达。
文官与宦官之间是既合作又对抗的关系,大多时候还是好好地合作,所以大太监为了什么事与文官暗通款曲、甚至是瞒着皇帝暗箱操作这种事并不少见。
尤其今天来的还是个他们谁都没见过的生面孔小宦官,也不知是谁的徒弟,这么一推想就更显得顺畅——人家就是刻意做事不想留痕迹。
意思传达给你们了,该怎么办,你们心里有数,办还是不办,由你们自己拿主意。
宫里都有人来提醒他们,皇上根本不想杀张元吉,还要拘泥于什么市曹诛之,只会夜长梦多,让张元吉逍遥法外,那……
还等什么?
汪直离开内阁,几乎是小跑着返回后宫,不觉间两手手心里全都攥了一把汗。
刚才想到张元吉终要逍遥法外,他是真的忍不了了,就想打个嘴炮发泄一下。料想那几个人都不认得他,跟前也没有第二个宦官,而且那几位老大人都是大佬级的,应该也不会刻意来打探他一个跑腿小宦官的身份。所以打打嘴炮应该没事。
嘴炮过后,他现在又兴奋又恐慌,暗暗设想了一下最坏的结果,万一那几位老大人真有个较真的,来跟司礼监打听他是谁,被师父知道了,想来也只会责备他一番,说他不懂事乱说话,应该没啥严重后果吧?
应该是!
他放下心,四平八稳地走回昭德宫,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就在京城的天刚凉下来不久,一个消息传入后宫:张元吉张真人于刑部大狱中病逝,死因据说是风寒引发的肺病。
这天汪直站班时正在犯困,听见张嬷嬷对万贵妃八卦“听说张真人死在大狱里了”,汪直猛然惊醒,冲口问道:“谁?谁死了?”
万贵妃她们都被他吓了一跳,汪直见状赶忙谢罪,倒也没人怪他,张嬷嬷接着道:“张元吉张真人,据说是害了肺病,死了。”
汪直惊诧非常:“是谣传的吧?张真人怎可能会死?”
众人都听得稀奇,万贵妃笑道:“张真人为何就不会死?”
“因为……”汪直的理由张口就来,“他不是神仙吗?”
大伙都是一阵笑。
纵使张嬷嬷是昭德宫管家婆,对前廷传来的消息也只是口耳相传,不够牢靠。汪直急于确定消息的真假,但他心虚,不敢去司礼监打听,就找了个由头去找张敏,张敏常年伴驾,与张元吉很脸熟,又是个喜欢打听、消息灵通的,如果张元吉真死了,张敏一定知道确切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