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疯婆娘就快将我孙儿捂死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的朝政是国之大事,皇子的生死就不是国之大事了么?莫非你是铁了心想要绝嗣!”
皇帝之前还真没具体了解过柏贤妃带孩子究竟有多糟糕,挨了这顿骂,他跑去景仁宫亲自转了一圈,又唤来负责皇子的太医询问了一番,才知道儿子确实经历了一番危险。
柏贤妃还扯着他的裤腿跪地哭求他主持公道,别将宝贝儿子交给外人照管,却被皇帝一脚踢开。皇帝把从老娘那受的气都发泄给了柏贤妃,将她痛骂了一顿之后关在了正殿里,不许她再插口皇次子起居一个字。
听说了这消息之后,汪直躲在自己直房里合十双手祈祷了半天:柏娘娘您一定想开点,要活下去,活下去总会等来好日子过的呀!
“都是姓万的贱人害我,都是她搬弄是非,我必要报仇!”柏贤妃伏在炕上哭了大半天之后,被贴身下人提醒该洗漱就寝了,她便跳起身指天骂出了这番话。
下人们简直吓死了,纷纷劝说:“娘娘您别喊了,留神隔墙有耳!”如今可是有两位嬷嬷住在偏殿的啊。
柏贤妃兀自咬牙切齿:“除非那贱人先一步害死我,不然,我必定要她的命!”
跟前几个都是景仁宫的大嬷嬷和大姑姑,服侍柏贤妃多年,这时都面面相觑地想到:娘娘真是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这回的事与万贵妃又有什么干系?若说万贵妃对景仁宫有恶意,正是不该惊动太后,就叫娘娘自己磋磨皇次子,不是正好?
可惜这番简单道理讲给柏贤妃听,如今已是鸡同鸭讲。
这之后没过几天,怀恩回宫来了,汪直虽然一直不曾与师父朝夕相处,可像这次一样分开半个多月不见面也是头一次,一听说师父回宫,他当天下值之后便跑去司礼监请安。
结果师父的面没见到,熟悉的小火者把他领到怀恩就寝的直房,竟然对他说:“怀爷说让你先在这里罚跪一个时辰。”
“……啊?”汪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火者伸手指指屋中空地:“就在那儿跪着就成了,时辰到了怀爷会来跟你说话。”
说完就走了。汪直瞠目结舌,这是为什么呀?为张元吉的事?内阁那几位老大人会把消息透出来?透出来对他们没啥好处啊!那是为皇次子的事?杜嬷嬷的嘴那么不严实?从没听说过她跟师父有什么交情啊!
两件事似乎都不可能外泄,可是除了这两件,他真没干什么啊。汪直一头雾水地在地上跪下,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难道是被谁嫁祸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呢?
据说进宫做下人头一项基本功就是学会跪,可惜汪直从来就没练过,他自打进宫就没受过苦,打骂没挨过,受罚更没有过,从来都是被捧着宠着过来的,可以说连皇子皇女都难有他过得这么顺当的。
所以刚跪上一刻钟就快受不了了,他只能左右腿倒换着重心,一条腿吃力时让另一条腿歇着,如此坚持了少半个时辰还是熬不下去了,两个膝盖都像钉了钉子,疼得钻心。汪直竖起耳朵听听周遭没有声音,料想一时半会没人会来,索性直接坐地上了。这下终于舒服了。
也就才坐了几分钟,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吓得汪直直接跳了起来。小火者在门口看看跳站起来的他,道:“怀爷说了,你实在跪不住了可以站着,但不能坐着。”然后又关门走了。
“……”这小火者真是随了怀恩的性子,刚正不阿,都不会看在汪直受宠来巴结他,汪直觉得他比自己还像师父的徒弟。
剩下的时间他就站着,站着就好多了,他这几年练的最多的就是站着了。
不知不觉凑够了时辰,怀恩准时过来了。
“师父。”汪直膝盖还在疼,强忍着给师父施了礼。
怀恩走到太师椅跟前坐下,语调淡然地问他:“知道错在哪儿了么?”
不太确定,汪直一时没接上话。
怀恩问:“还不知道?”
汪直可不能让他再说出“不知道就多跪一个时辰”,忙道:“师父我知道了!”然后半委屈半赧然地问:“是杜嬷嬷跟您说了吧?”他权衡来去,还是这一条可能性最大。
怀恩看着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有点想笑,又强忍了下来。在旁人眼里,他与昔日宫里的同僚来往都很少,多年以来除了与覃昌交厚,似乎就没什么朋友了,其实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是朋友很少,而且联络也不热络,但互相之间的交情却比寻常的酒肉朋友深厚得多。
他与杜嬷嬷是前后脚进的宫,杜嬷嬷比他大几岁,少年时两人曾经十分熟络,后来一个去了东宫,一个在周贵妃跟前伺候,见面的时候很少,联络也少,外人几乎都不知道他俩还认识,而事实上,这两人互相之间都很钦佩欣赏对方的人品做派,即使长久不见面,也保持着神交。
这样情况下,杜嬷嬷见到怀恩的徒弟在耍小聪明,岂有不告诉他的道理?
怀恩叹了口气道:“你一向聪明,本该是叫人放心的,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我最怕的就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稍一停顿,他就又多叹一口气,“你是聪明,可世上聪明人多了,保不准哪一回你耍小聪明的时候,别人就像看耍猴一样看着你,转脸便将你卖了。师父可没法儿照管你一辈子。”
汪直闷头听着,待他停下来后又静默了一阵,才问道:“师父,依您所说,我这回管闲事是管错了?是不该管?倘若我不去多口,皇次子真就叫柏娘娘糟蹋死了,我也该冷眼旁观?”
怀恩毫无迟疑地吐出一个字:“是。”
汪直不说话了,有意见全部保留。
怀恩又叹了口气:“规矩定下来,便是叫人去守的,自有其道理。你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救了一条人命,为此坏了规矩也是应该,可你怎能确信,你每一回出于好心去做的事一定就能得个好结果?
就拿这回的事来说,倘若老娘娘差人接管皇次子还不及柏娘娘,反而养坏了呢?倘若此举刺激到了柏娘娘,将柏娘娘逼死了呢?倘若老娘娘一怒之下对整个儿景仁宫都下令严惩,弄死几条人命呢?到时你还有底气站在这里对我说,你觉得自己管闲事管对了么!”
汪直终于被镇住了,是啊,那些结果都是可能的,现在得了一个好结果只是碰巧幸运罢了。一次幸运,如何能保证次次幸运?他何德何能,认为自己能做救世主?
他顾不得膝盖仍然疼着便跪下来:“师父息怒,是徒儿错了,徒儿明白了,以后一定不再自作聪明。”
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却冒出一个疑问:一定不再?那再遇到我伸手就能管的事,就该因为不在我的职权之内而冷眼旁观?我良心受得了么?
或许,还是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
怀恩却当他是真心认错了,亲手拉了他起来,安慰道:“知错了就好,你是好孩子,有一副好心肠,但凡别用错了地方,将来必会有所作为。”
汪直望着他问:“师父,您不想让我管闲事,除了认为不合规矩之外,是怕我把事管坏了,还是怕我引火烧身?还是……两样都有?”
他觉得师父一定会选C,没想到怀恩笑了一下,毫无迟疑地回答:“怕你引火烧身。”
汪直忽然就鼻子酸了。
*
眼看又快要进入腊月了,宫里的一切事务循规蹈矩,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十一月最后一天是冬至节,大伙过得四平八稳,冬至节一切都与“阳”有关,汪直吃了一肚子羊肉馅饺子,晚间早早上床睡觉“养阳气”。
次日又是平静无事的一天,下值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宦官来给他传话:“东裕库的李姑姑请您过去,说是有点事说。”
这小宦官是昭德宫的门子之一,说是有个东裕库打杂的小宫女来到大门口传话给他,让他来叫汪直的。
汪直觉得很奇怪,算起来他托皇帝和万贵妃将李唐调到东裕库,至今已经快满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里,李唐极少极少会主动找他,即使有些手作的小内衣、小鞋袜想送给他,也都是等他去看她时再拿出来,依她自己的话说:“我去昭德宫找你怕别人说闲话。”汪直也很理解。
这一次显然是有了很特殊的变故,最最奇怪之处在于——李唐还不是自己亲自来的,而是要个宫女来传话。她原来那么低调,职位也低,没有一个直属手下,怎还会差派别人来传话呢?
那个宫女传完话就自己回去了,汪直来不及向她询问。动身过去东裕库的路上,他飞快设想了好多种可能,觉得最大的可能是:李唐得罪了人,或是弄坏了东西,需要我帮她解围。
她那么小心谨慎的人,会犯什么事?怕是被哪个恶姑姑恶嬷嬷嫁祸顶包了,这种事我一个人去能解决吗?那个讨厌的方嬷嬷会买我的账吗?
唉李唐这丫头也真是粗心,叫人捎话来的时候就在昭德宫跟我说个清楚,让我去回娘娘一声多好?这样我跑上一趟还不见得顶用,耽误下去谁知会有什么变故呢!
走到东裕库大门口时,他几乎已经构想出了一个戏剧化的场面:李唐跪在院子里,脖子上架着几把刀,一见他进来便流着泪向他求救,她的直属上司方嬷嬷单手叉腰站在一旁,看着他冷笑说:“你总算来了。”……
然而现实是,他刚一迈进东裕库大门门槛,便见到方嬷嬷迎过来笑道:“哟,小公公可算来了,纪姑娘早都等急了。”
汪直三年间来过这里无数趟,大多时候都会见到方嬷嬷,还从没见她这样笑过。原先难得嘴角是弯朝上而非撇朝下,就算是她在笑了,可今天却是真真正正地满脸堆笑。
那张常年硬板板的面孔陡然堆起满脸笑容,仿佛每一条肌肉都不习惯,僵硬得好似面具——汪直想起了那种日本能剧的鬼怪面具。
冬至刚过,正是一年中天最短的时候,这时天已经黑了,风灯之下看见这样一张鬼脸,真的很渗人。
这是怎么地了?汪直心慌慌地应答着,迈步往里走,方嬷嬷像个热情导游似的陪着他走进,直至送他去到李唐的直房门外才走。
风灯的光芒里,李唐正站在门口等着,这时迎上来几步笑道:“小豆儿你总算来了,我都等你一天了。”
汪直见到她的直房门窗上扎了一些绸布,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准确,依稀是红色的,他不解道:“这是干什么的?”
李唐没回答,牵起他的手开门进屋。
扑面一股炭火的暖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墙高几上点着三根蜡烛的青花瓷烛台——三根蜡烛啊,不得了的奢侈!汪直游目四顾,屋里的桌椅板凳床褥杯具全都焕然一新,尤其床铺由原先的简单搬床换成了有幔帐的架子床,最为显眼,另外窗户和门的里侧也同样扎上了红绸,要在贴上个红喜字,简直就像间婚房。
汪直惊诧道:“李姑姑你升官了?”
李唐从刚才起表情就很不自然,这会儿更显局促,两颊都红红的,似笑非笑欲言又止地别扭了一阵,才道:“昨天……晚上,皇上忽然来了……”
汪直一下掉了下巴:难道,难道……
李唐一副“你都明白了就不用我说了是吧”的为难表情。
第57章 渣男! 汪直拉住她李唐的手道:“李姑……
汪直拉住她李唐的手道:“李姑姑你快跟我说说细节……哦,是说说他来这儿见到你时的细节。”当然不是那方面的细节。
“他怎么看你的,跟你说过些什么话,你都跟我说一说!”他急于确定,皇帝对李唐究竟印象如何,喜欢到什么程度,这对将来的路线很有指导意义。
李唐两手交在一处,用力地相互摩挲着,艰涩地说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冬至节一样有宫廷大宴,乾清宫的大宴结束后已经过了戌正,照理说大冬天的这样时候就该早早躺进温暖的被窝睡下,可皇帝偏偏觉得吃得肚里油腻,想四处走走消食,而且还不满足于乾清宫广场,坚持要出去走。
出了日精门往南一拐就是东裕库,别看这么近,皇帝之前还一次都没进去逛过。这日饮酒有点上头,他甚至还问侍从宦官:“这是哪座宫殿?”听说是他家储存宝贝的地方,皇帝就说进去看看。
东裕库的人虽然几个头头偶尔会跟侍长们打交道,却都没有在工作地点接驾的经历,而且这会儿还都就寝了,突然被宦官传话叫起来列队迎驾,一片人心惶惶。
之前的司珍在上次宫女放归时,与杜司膳一波被放出宫去了,李唐的顶头上司方嬷嬷接任了司珍,是现在东裕库的一把手。
皇帝在众人簇拥之下去到库房中厅落了座,唤过方嬷嬷来问话。问的不过是“近来库里又收了些什么宝物”、“朕记得前年吕宋国进宫了一匣红蓝宝石不知收在哪里”之类寻常事宜,方嬷嬷却一是紧张过度,二是平日公务全都推给手下去做,太过偷闲心里没数,因而回答得吞吞吐吐,含糊不清。
见皇帝就要不耐烦了,李唐忽然出列接过话茬,先替方嬷嬷分辩说嬷嬷平日只管统筹大事,细节末节并不清楚,随后便一条条回答了皇帝的问话,条理清楚,语调平稳。
皇帝发现,这小姑娘似乎是在场东裕库二十几个女官当中,唯一一个见了他不慌的。而且,这个不慌的小姑娘,模样长得还挺好看,似乎比他的嫔妃们都还标致些。
李唐也解释不来自己的心态,刚听说皇上突然造访那时,她还吓了一跳,首先便想:不会就是今天吧?但后来看看天色,她觉得这么晚了皇上应该很快就要睡了,不会那个啥了。
虽说嫔妃侍寝都是在晚上,可也没有这么晚占用睡觉时间的吧?
然后她就一点都不心慌了。听汪直说起那个命数至今三年了,期间曾无数次想象那个男人的模样,想象到时可能发生的情景,尤其她年龄渐长,对男女之事越来越了解,常是光去一想她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而且她还是个胆小的,往日同僚们得着机会去各宫送东西,都是能得赏赐的好事,她却尽力推脱给别人,就因为害怕去面见侍长。
可如今她面对全大明最高层的侍长,还是那个她无数次幻想过的男人,她竟然特别平静,什么感觉都没,答起话来比平日跟方嬷嬷说话还坦然。李唐自己都觉得奇怪,简直鬼使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