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皇上的模样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令她感觉根本不是那个人。面前这个真皇上长得太寻常了,一点没有想象中的威武豪迈,她看他,就像看个普通人,毫无仰视之感。
那个穿着盘龙团花圆领袍的普通人听完她的答话后静静盯着她不说话,李唐垂着眼站着也不说话,静了好一阵,那人身边的宦官小声提醒他夜深了,冬夜寒气太重,请他回宫歇息。他听后站起身,看样子是要走了。然后他走近了两步,问她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奴婢纪唐。”李唐忽然跪了下来,“皇上,奴婢与昭德宫的汪直小公公是旧识,当年承他向皇上与贵妃娘娘求情,才将奴婢调来此处,这两年也多蒙贵妃娘娘赏赐,奴婢一直未得机会拜谢,在此请容奴婢叩谢皇上恩典。”
调来东裕库后的生活比之前明显上了一个大台阶,李唐感谢汪直,也同样对皇帝和万贵妃很感恩,后来万贵妃又时常让汪直带些赏赐来给她,李唐几乎每次都会跑去昭德宫谢恩,但万贵妃一次都没接见过她,每次李唐都是跪在正殿外磕个头就走。
在她看来,终于见到皇上是个大好的谢恩机会。可在外人眼里,她这行径就是故意卖乖引起皇帝注意。
方嬷嬷不等她拜完便呵斥道:“圣驾面前哪容得你废话?还不快退开!”
皇帝理都没去理方嬷嬷,直接指着李唐对身边宦官吩咐:“带纪唐回乾清宫。”
截止那时李唐还没明白:带我回乾清宫做什么?我要调进乾清宫当差了?
她还小高兴了一下下,因为总听说在御前当差特别风光特别好,去了乾清宫就可以不总受着小豆儿的照顾、可以反过来照顾他了么?
然而她被宦官催促着小跑去到乾清宫,立刻被两个陌生嬷嬷、四个陌生姑姑围了起来,她们急匆匆地为她操办了一次沐浴,期间又急匆匆地口授了她一番伺候皇上的要领,把李唐直接听傻了。都这时辰了怎么还会……
直至洗剥干净被送去皇帝面前,她还是懵的。皇帝所见的每一个突然被临幸的宫女都是这样懵的,倒不会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接下来就是不可描述了,李唐牢记那个脸型好似窝窝头的嬷嬷告诫她的要诀:“你什么都不会也没事,一定要听话,听皇爷的话。”一定要听话,即使这男人没有自己想象中威猛英俊,即使自己心里很有些抵触,即使疼得直想推开他翻身下床逃走……还是要听话!
“然后,他就叫人送我回来了,”李唐很有点抱怨地说,“我半夜才睡,累得很,本想早晨多睡睡,不想今日一早又给人叫醒。他们说宫女子承了圣宠之后都要‘铺宫’,便将我赶出门去,给屋里换了这些器具。”
按说她的这段经历并没多曲折跌宕,但还是把汪直听了个目瞪狗呆,外加哭笑不得。
朱佑樘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啊!好吧,大概很多意义重大的事情过程都很平淡。
想来也是讽刺,怀恩反复强调让他别去管闲事,可惜李唐这件闲事他是早在告诉她命数的那一天就开始管了,想撂下不再管也不可能,师父的命令他终究是不可能完全听从的了。
汪直眨巴着眼睛回了回神,问:“那皇上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有没有许诺你什么好处?”
李唐摇了摇头,忽又道:“哦,他问我,想不想替了方嬷嬷,做司珍。”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又难受又害羞,就什么都没说出来。”
原来是在爽的时候问的,睡了个女孩子不想着给人家名分,倒想给她升个官?
渣男!
汪直拉住她的手道:“李姑姑你听我说,你千万千万要沉住气,不论你心里怎么想,都千万千万不要透给外人知道。原来你怎么过,此后依旧怎么过,就当从没有过这回事,千万别觉得自己做了皇上的女人,将来还要生下皇子,就对身边人区别以待。”
李唐一笑:“这还用你嘱咐我?你看你跟我说了仙人托梦这么久了,我何曾露出一点风声给外人?”
汪直点点头,又道:“皇上很可能从此便将你抛诸脑后想不起了,他对很多女人都这样,不单是对你,你别为此难过,熬上几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唐更是笑了:“你放心,我不难过。”
这下汪直倒意外了:“你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
李唐摇头,脸上也有点迷茫:“大概是因为……他跟我想的不一样。眼下我一点也不盼着他喜欢我,不盼着他以后还来找我,反倒盼着……”她朝门口瞟了一眼,压低了点声音,“盼着他干脆将我忘了、再别来理我才好。”
她心态还真平和,初尝人事的女孩子会对对方是这种冷淡看法?汪直觉得很新奇,复又嘱咐:“这想法你也千万千万不要透给外人知道!”让人家得知她不待见皇上,更不得了了。
李唐笑着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瞧你说的,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傻?”她叹了口气,“小豆儿,当年一起进宫的人虽多,可这几年来,我的真心话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在外人眼里,我是根木头,只会听吩咐做事,没事就发呆傻笑,我心里怎么想的,从来没人知道,她们也不想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透给她们的。”
汪直也不禁感慨,拉起她的手道:“其实,我也是一样。”他的真心话,也只敢在她面前口无遮拦。
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偶尔口无遮拦一下,真是很好命了。
对于李唐被临幸这事,因为是早就在脑子里做了备案的,真发生后,汪直也只是在刚得知时震惊了一下:啊怎么这就发生了!之后很快就趋于平静,觉得只是过去了一个早就在计划之中的门槛。
不过再面对万贵妃时,他还是有了点异样的感觉。
你男人在外面偷腥,把我姑姑给睡了!汪直也不知这种想法是想朝万贵妃吐槽她的渣男丈夫,还是对自己姑姑无意间“插足”他又不能对万贵妃提及而有所愧疚。
他知道这事真要说出来,连万贵妃自己都会认为不算是个事儿。皇帝常去临幸其他嫔妃,也时不常会收用个临时看上的宫女,后宫里再没一个人会拿这当做什么大事来看。万贵妃所有的伤心压抑都来自于孩子,还从来都没显得对这种事吃醋嫉妒过,对古代女人而言,计较男人的专一太奢侈了。
只有在他心里才是件大事,时不时地想起来,简直就像怀里揣了一颗仙人球。
他好奇怪皇帝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没事人一样,李唐当时就对皇帝声明了与他的关系,皇帝再来昭德宫时,竟然也没对他提上一句:“最近有没有见到你李姑姑啊?”看见他时,皇帝都是神色如常,慈和依旧,跟他说起的闲话也和先前没啥差别。
看上去,皇帝真的是转脸就把李唐忘了,一丁点都没挂在心上,她说过什么,他根本没往脑子里去。
渣男!
汪直十分地为自家小白菜被猪拱了而伤感气愤。
第58章 泥胎皇后 临近年底,有一回听万贵妃与……
临近年底,有一回听万贵妃与嬷嬷们说起新年大宴上能吃到些什么新鲜好菜,万贵妃信口说道:“当年怀着皇长子的时候我特别馋萝卜丝鲊。”
汪直猛然想起:李唐这就开始怀孕了啊!该开始补养了啊!
这好像是件大事,记得前世工作后有个女同事要备孕,在怀上之前就细细研究好了该吃什么补养,怀上之后就讲究的更多更细。还说女人生孩子是大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对将来宝宝和妈妈的身体都造成不良影响。
这么一想,历史上的纪妃早逝,以及孝宗短寿,说不定都跟孕期补养没跟上有关系呢!
可惜当年听到女同事那么说的时候,他只觉得人家是作,完全没去留意人家的健康食谱上有哪些内容。孕妇该吃什么,忌吃什么,他全都不知道,如今想知道了也没处去打听,一个小太监跑去问别人孕妇食谱?
他想当然地觉得,只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就一定没错。然后小年那天被赏了几只清蒸蒜泥酿螃蟹,他就颠颠儿地端去送给李唐吃。
李唐听他说竟然是来给她怀孕补养的,一时羞得满面通红,见了食盒里的螃蟹,她疑惑地说:“好像……听说怀了身孕的女子不宜吃螃蟹来着。”
这就尴尬了!汪直“啪嗒”一声把食盒盖上,道:“是了,还是不要乱吃为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都有点后怕了,身为一个历史bug,随便做点什么没准就蝴蝶了,什么都不做李唐的孩子也能顺利生得下来,做多了没准反而出岔子。
他拉着李唐嘱咐:“你自己一定小心着些儿,听说头三个月最容易出事,这阵子有什么重活都先推给别人干,千万别累着,吃东西也要讲究,尤其别冻着,别生病。”
李唐今年都十七了,被个七岁小孩嘱咐怀孕注意事项,她哭笑不得道:“成了成了,我这里哪儿有什么重活累活?吃的也好,穿的也好,你就别操心了。”
她反过来笑着宽慰汪直,“你也别太当回事了。总这么慌里慌张的,迟早引人注意。”
汪直有点对她刮目相看,这傻丫头终归也是长大了,变聪明点了……唉,就是让猪给拱了!
汪直还曾有点忧虑,皇帝都不闻不问了,将来李唐的身孕开始有反应了,又如何叫人知道呢?难道等她有感觉的时候,自己跑去乾清宫报告吗?
事后才知道是自己无知多虑了。后宫对于皇帝的子嗣相关事宜有着非常完备的管理程序。
六局一司里的尚仪局有个司赞司,里面设两个女官名为彤史,是正六品,专管记录“后妃群妾御于君所”的日期,甚至还会详细记录当时的情景……
当然不是记录皇帝用了哪些姿势,比如某个宫女嫔妃被临幸时地点在哪个宫的哪个房间,当时贴身伺候的人有谁,事前做了哪些准备工作,中间有没有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之类都会被记下来,将来但有疑义都可以寻迹查询。
事后即使皇帝不闻不问了,彤史及其手下女官们也会密切跟进被临幸女子的状况,尤其两三个月之后,会着人检查女子是否怀孕,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皇帝记着才执行。
后妃的事均由皇后主管,成化六年刚出了正月,彤史便将东裕库女史纪氏有妊的消息报到了坤宁宫。
王皇后听后非常之意外,算来皇上大婚至今都快七年了,后妃们有过身孕的就那么寥寥几个,生下来和没生下来的算在一起数一数,一只手的手指头都用不完,如今一个才被临幸一回的宫女,竟然就怀上了,不得不说真是桩奇事。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彤史得了王皇后吩咐却没立刻告退,而是迟疑着问:“皇后娘娘,您看此事还要不要去跟贵妃娘娘说一声?”
王皇后尚未答言,一旁侍立的坤宁宫管家婆程嬷嬷肃然接口道:“叫你下去你下去便是,其余的自有侍长做主,还多嘴什么?”
彤史吓得垂下了头,连连应是请罪,告退而出。
王皇后看了一眼程嬷嬷,微笑道:“你又何必朝她发火?她多问那一句,本也算不得错。”
近年来表面上是王皇后主管打理后宫诸事,实际但凡遇到大一点的事,比如节庆寿庆之类,王皇后都会过问万贵妃的意思,与万贵妃商量着办。皇帝并没明确指定万贵妃做副后协理后宫,这些都是王皇后主动为之。这一次李唐有孕也是件大事,彤史多那一问确实不算奇怪。
程嬷嬷一向很看不上王皇后对万贵妃的示弱行径,板着脸道:“您怎能这般纵着她们?这些奴婢们个个儿都生了一对势利眼,您越是不拿架子,她们就越不拿您当回事。再这么下去,下回她们有事都先报去昭德宫了!”
王皇后淡笑道:“那也没什么不好,我还落得清闲呢。”
“话怎能这么说?!”程嬷嬷不觉间声调就高了起来,她是从王皇后刚被选进宫那时便分过来伺候的教养嬷嬷,最初两年都是她在教养王皇后,而非王皇后使唤她,所以对王皇后说起话来,她一向底气很足,时不时还会搬出做师父时的气势。
“您是皇后,该立的规矩就要立起来。您看看钱太后隐忍了一辈子最终落个什么结果?您要再这般忍下去,将来怕是还不及她呢……”
程嬷嬷脾气一上来,连跟前有哪些下人侍立、说话方不方便都不管了,对着王皇后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的说教数落。这样时候其余的下人便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王皇后低垂着眼帘,手里端着描金粉彩的茶盅,一边慢慢刮着杯盖上的水汽一边小口啜饮,对程嬷嬷的说教不置一词。
她早就想明白了,虽然都顶着皇后的名头,将来总也要得个太后的尊号,她却根本不能跟钱太后相比。钱太后当年好歹是得了先帝的真心敬重,她如今却形同虚设,空有一个头衔。若非当年吴氏得罪了万贵妃被废,连这个头衔都轮不到她来顶。
她也希望能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后,也希望生个孩子,最好还是皇长子,将来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后,比现在的周太后更风光,更强势,可那是想要就要的来的么?截止现在,皇上都已经超过一年半未曾与她同床了,她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争到自己床上来?
她生来性子没有柏氏张扬,模样也平庸,要没这个皇后头衔护着,境遇会比现在更加清冷的多。她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有什么可争的?
真要去跟万贵妃争锋,结果只能是步吴氏的后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可惜程嬷嬷不这么觉得,她做了坤宁宫的管家婆,受到的敬重别说赶不上昭德宫的管家婆,怕是连那里的普通嬷嬷都不如,她心里不平,总想撺掇王皇后去争一争,替她争回一份荣宠来。
留着这样不安分的下人在跟前,烦心还是次要,说不定迟早是要出事的。
“嬷嬷,”待程嬷嬷终于数落得告一段落,王皇后抬头道,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上回听你说,夜里时常睡不好,老寒腿也时时发作,依我看,不如就放你出宫,回家去养老吧。虽说眼下不年不节的,也没什么喜事放归宫女,但我是皇后,这点权柄总还是有的。我想放你出去,没人拦得住。”
她始终都是笑着说的,程嬷嬷却已听得浑身冰冷。面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姑娘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年她十五岁,自己做了她的教养嬷嬷,自己说什么她都要听,自己指东她不敢指西,即使是这些年,她对自己也极为敬重,几乎从未顶撞过一个字。今天又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