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是该跪下请罪求情么?程嬷嬷连这都拿不准,就在那儿呆呆站着,回不过神。
周围侍立的下人们之间悄然打着眼神官司,脸上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一点喜色。
*
当天,王皇后就遣人过去乾清宫,将李唐有妊的事报给了皇帝。
皇帝同样十分意外,当然也很惊喜,他今年虚岁二十四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年纪才刚有了一个不满周岁的皇子,怎么说都是挺寒酸的,能多一个当然是个大好消息。
王皇后都没想到,皇帝听了奏报之后,竟然直接摆驾到坤宁宫来了。皇帝每月初一和十五到坤宁宫点卯是常例,近两年他也一直在履行这点职责,只是一年多都未曾在坤宁宫过夜。除了这两天之外,皇帝极少会驾临坤宁宫,今天真是有点特别。
不但来了,皇帝还留下用了晚膳。王皇后依着规矩殷勤伺候着,也依着常例恭喜皇上又多了个孩子,本没多期望什么,没想到皇帝吃完了饭还决定留下过夜。
坤宁宫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侍长一年半没侍寝了,见皇帝要过夜个个儿都喜形于色,整个坤宁宫全都喜气洋洋。
王皇后自己却什么感觉都没,这一年多的工夫她已经劝服了自己什么都别去指望,横竖这个后位是白捡来的,做个无宠的泥胎皇后,清清静静地过完一辈子也挺好的。
晚间与皇帝上了床榻,她只觉得面前的男人特别陌生,跟他如此亲密地接触一点儿也不愉快,他亲她摸她,都令她心生抵触。她纯粹是配合他点个卯,心里只盼着快点完事。
她也稍稍去幻想了一下,说不定自己能像那个好运的宫女一样,才这一次就怀上了龙种,但又很快打消了念头。
宫里比她侍寝频繁的嫔妃多着呢,那么好的命数怎就那么正好临到她头上?
“纪氏有妊这事,你还未告诉过别人吧?”终于完事之后,皇帝忽然问道。
“还没呢。”王皇后已然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传令约束一下你的宫人,此事暂且不要外传。”
“哦,好。”
她没有问为什么,倒让皇帝有点不自在。宫人有妊,是大大的好事,在这皇子稀疏的时候,几乎可算是普天同庆的好事,正是该公告天下,让全大明朝的人都跟着高兴才对。为什么反倒不许外传?
这么奇怪的决定,王皇后竟然只应答了两个字,一点疑问都没,皇帝本来也不喜欢为人解释什么,可真见对方如此消极,他反倒像是噎了一口气似的,很不痛快。
他解释道:“这几年后宫皇嗣稀少,纪氏刚有了身孕,能否顺利诞下还难说,与其让大伙跟着空欢喜一场,不如暂且瞒着,等孩子真生下来了再说。”
“哦,说的也是。”
这一次回答只多了三个字。皇帝觉得特别没趣,都有心穿好衣裳就回乾清宫去,想了想觉得不好那么不给皇后留面子,才忍了下来,洗漱就寝,再不想跟王皇后多说一个字。
两人躺好睡下后,王皇后又问:“皇上,消息可以暂且瞒着,但人总得好生照看才成。依您说,也先不给纪氏封赏了吧?那又当按什么份例照管她呢?”总不能让怀了龙种的宫人还像从前一样正常当差吧?
“此事你不必管了,朕自会着人处置。”皇帝背对她躺着,连眼都没睁。
王皇后也没说什么,替他理了理被脚便睡了。
皇帝为何不许放出消息,她随便一想就能明白是何原因:怕万贵妃知道了伤心难过呗!柏妃那时时常侍寝,怀上身孕也就罢了,一个宫女才侍寝一回就怀上了,这份福运跟万贵妃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王皇后觉得换做自己是万贵妃,听说后一定也要伤心难过。好在她还没叫下人去通知过万贵妃。
皇上心疼贵妃,照顾她的喜怒,也没什么奇怪的。王皇后觉得皇帝那句解释完全是多余,简直藐视了她的智商,不过她也不会跟他计较,她才懒得计较呢!
她还有心问问,难道连太后也要一气儿瞒着?想了下还是没有开口。既然他说叫她不必管了,她就安心享清闲吧!
第59章 心结 皇帝真的把对李唐的后续安排全都……
皇帝真的把对李唐的后续安排全都接手过去了。
事前要让汪直去自行想象,纵是想破了脑袋他也不可能想到——第一个来通知他李唐怀孕的人,竟然会是张敏!
“……哎呀真没想到,你那位姑姑是个大大的有福之人啊!后宫这么多侍长轮流侍寝这么多年,都没几个有动静的,你那姑姑竟然一举中第。这福运可真非同一般,足见你就是个小福星,谁跟你亲近就能享福,以后哥哥我就指望着沾你的光啦!”
张敏啪啪地拍着汪直的肩膀,若非他练过扎马步,几乎就要被拍趴了。
汪直尚有点回不过神:“你是说,皇爷要调李姑姑去安乐堂住,差你过去主管照顾?”
“是啊,你哪句话没听懂?”张敏揣测着他的心思,手上转拍为抚,宽慰道,“你别忧心,这些都是暂时的,是权宜之计,你也知道,皇爷疼万娘娘嘛,不忍伤她的心,为了瞒着她,连太后老娘娘都一块儿瞒了。
等到你姑姑好好生下个皇子来,什么封号,什么尊荣,哪样也少不了她的。再说皇爷安排得妥妥帖帖,名义上是去安乐堂养病,实则到了那边,就全是享清福了,一群下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跟宫里的侍长们一个样儿,决计受不着苦。再说还有哥哥我亲自替你照管着,你放一百个心就是!”
原来是这样。
汪直从前就曾想过,《明史》里说什么为了躲避万贵妃的迫害,张敏和一群忠义的下人自发行动,把怀孕的纪妃藏在安乐堂,瞒过了万贵妃,也瞒过了皇帝和周太后,直至皇子生下来一直养到了六岁,张敏才忽然报知给皇帝,然后皇帝叫人把皇子带过来,一见面就说“是我的儿子,长得像我!”于是父子相认。
那些压根儿就是扯淡!
别说光看画像就知道,明孝宗和明宪宗父子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最重要的是——有关皇子这回事,宫里有一整套极其严格的规则负责确定皇家血统的纯正,不容许出现一丁点疑义。
皇子是在安乐堂出生的,安乐堂已经都在宫城之外了,一个宫城之外出生并长了六年的小孩子,能只因为皇帝自己说“他长得像我”,就被承认为皇家继承人?纯粹是笑话!
外廷的老大人们会说,你皇上是捡了个野孩子来,我们绝不会答应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做太子。如果皇帝单方面坚持,老大人们会再来堵门大哭,哭不奏效,他们会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皇帝要立个野孩子做太子。总之这事绝非皇帝想就能成的,万历皇帝可是连废长立幼都做不成呢!
朱佑樘可以被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就说明他的出生和长大过程必定是严格按照规则进行的。彤史以及六局其他衙门,但凡是该走程序的地方,都一定为这个孩子走了相关程序,同时也就为皇子的血统正统性做了证明。
要系统地协调好这一连串的程序,就不可能全都背着皇帝进行,换言之,只有皇帝主持安排了这些事,才有可能在走全了程序的同时,还能瞒得住万贵妃和宫里其他侍长。光凭下人自发行动,根本做不到保密保得那么好。
所以说,皇帝一定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儿子的。
正如现在这样,皇帝没有公开李唐怀孕的消息,安排她以养病为由,搬去安乐堂,但一应伺候照料都安排妥当,该知会的衙门也都知会到了,只是吩咐他们守口如瓶,这才是符合现实的状况。
经过短暂的懵逼,汪直很快恢复常态,道:“我知道了师兄,你放心,我懂得利害,绝无怨言。”
李唐怀了龙种却没有依着规矩受封,还要搬去宫外住,看似是受了很大的亏待,可总归是比传说中那样受迫害好多了呀,名分尊荣什么的汪直不在乎,李唐自己也不在乎,比起受封之后待在宫里看人精们的眉眼高低,汪直反倒觉得出去躲清静才更适合她。
他问张敏:“师兄你竟然主动请缨去做这事,就不怕离了皇爷身边太久,失了宠信?”
据张敏刚才说,是皇帝向他们提出要派一个心腹宦官去照管李唐时,张敏主动站出来揽下职责的,皇帝想着他和汪直的渊源,觉得由他照管李唐可能更靠谱,便应允了。
汪直知道张敏素日的威风全都来源于御前侍奉这个身份,主动离开御前真不太像他的作风。
张敏得意洋洋道:“这你就不懂了,侍奉皇爷是尽忠,侍奉皇子一样是尽忠啊。再加上那是你姑姑,有我去亲自盯着,也好叫你放心是不是?”
汪直也不难明白,张敏是押了一回宝而已,他在御前侍奉多年,虽然还算受宠信,近些年的地位却几乎是原地踏步,眼看再想往上爬很不容易,逮到这个差事,万一李唐生下的是皇子,前面才仅有一个幼小的皇次子,将来说不定就被他攀上一株参天大树。
不错,师兄,你这个宝是押对了。汪直想到将来张氏三兄弟的飞黄腾达,已经完全可以明白原因了。这样挺好,自己人知根知底,共同进步。
张敏又嘱咐他:“哎,你可记住了,在贵妃娘娘面前别露出端倪,这才是皇爷叫我嘱咐你的重中之重。”
“呃……哦。”一提这事,汪直就含糊了。
他原来还没细想过这事儿,先前李唐只是被临幸,如果他去报告万贵妃“皇爷把我姑姑睡了”,恐怕连万贵妃都会觉得他多嘴多舌,无事生非,如今李唐有孕了,皇帝吩咐了要瞒着万贵妃,他想说也不能说了,心里才系起了一个疙瘩,觉得有点对不起万贵妃。
近些日子,万贵妃已经不再去招惹柏贤妃了,对待景仁宫的态度恢复了自然。汪直觉得她之前那些作为均可算是一时冲动,或说是一时糊涂,反正他不认为她是个恶毒的真小人。
迟早要有别人给皇帝生孩子,汪直相信这事她能想得通,能接受得了。所以他一点也不支持皇帝把李唐有孕瞒着她的做法。
或许皇帝是觉得这个孩子不见得生得下来,生下来也不见得养得活,所以瞒一天算一天,没准将来无波无澜地就过去了。
可他知道这孩子会好好生下来活下来,要真像历史记载那样,等到孩子长到六岁才叫万贵妃知道,得知身边那么多人合伙骗了自己这么长的时间,汪直觉得要换做自己是她,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很难过,相比此时得知,要更生气失望难过得多!
皇帝为了防止昭德宫的下人有偶然听到风声去跟万贵妃嚼舌头的,索性暗中差人对这些下人都做了通知和警告,让她们不许透露给万贵妃。
所以说,万贵妃如今就是被一大波知道真相的人包围着,独自一个被蒙在鼓里。
每次面对她,汪直都会觉得心虚,觉得自己是帮着外人做着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他知道,恐怕再没第二个人会如他这样想,人家都会觉得“既是皇上吩咐的,我听皇上的自然没错”,还会有人觉得“皇上刻意瞒着贵妃娘娘是对娘娘好,是娘娘的福气”。心意难平的只有他一个。
他心里结着这样一个疙瘩分外难受。有一天又是万贵妃午歇的时候,皇帝提前出来了,还唤过他来闲聊,主动问起他:“最近有没有再去探望过你姑娘?”
汪直答道:“只有纪姑姑搬走那天奴婢去为她送行来着,之后便没再去探望过了。”
安乐堂是宫人看病养病的所在,紧靠在宫城西北角上,汪直再如何行动自由也不好时常出入神武门,再想亲去探望她就很难了。
他补充道:“不过,那日奴婢亲眼见到,纪姑姑的新房子很漂亮,家什也都很精良,还有好几个下人伺候,师兄也亲自盯着,想必她会住的很舒坦,奴婢并不挂心。”
他说的是真心话,李唐被安置的是一座单独的小院,不会和其他生病的宫人接触到,而且一应设施都配备得不错,安排的下人看起来也都是老实靠谱的,张敏也跑前跑后得很殷勤,最关键的是——李唐自己很知足很高兴。
果然像汪直想的一样,她也认为这样住着,比得个封号搬进宫殿当侍长舒服多了。而且真的怀了孕,她当然也很高兴,那天乔迁之后就拉着汪直叽叽呱呱地说了老半天的闲话。
看着她那副阳光快乐的样子,汪直一点也想象不出她会是个只有六年多可活的人。想来这时候抑郁成疾十分普遍,如果能一直让她这么阳光快乐下去,应该就能避免她的短寿吧。
皇帝听完他的话,笑道:“你挂心也没什么,朕叫人给你弄块出宫的腰牌,以后你得空时想去便去,来不及回来时,陪你姑姑住一晚都没事。只消留意一点,别叫你家娘娘察觉到异样。”
汪直谢了恩,抓紧这机会主动进言:“请皇爷恕奴婢斗胆,奴婢觉得,纪姑姑有孕这事其实不必瞒着贵妃娘娘的。娘娘并非心窄善妒之人,得悉之后纵是稍有不快,也不会持久。反倒是耽搁日久,将来再叫娘娘知道她被这么多人瞒着,恐怕她反而更要难过。”
周围侍立的马嬷嬷、张嬷嬷和两个宫女不约而同地眼神飘了一下。每一次皇帝单独找汪直说话,她们旁听着都会胆战心惊,至今都四年多了,这一点也没改。
皇帝只含笑道:“你不懂,听话便是。”
上一次柏贤妃怀孕生子,他没能兑现给万贵妃一个孩子养的承诺,对她一直心有亏欠。这回怀孕的是个才承宠一次的宫女,万贵妃得知后肯定不会真心高兴,但她究竟会有多难过,皇帝其实也不确定,他只是单纯不想再为自己多增加一点对她的亏欠感,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瞒了再说。万一过不多久孩子就掉了呢,正好省了告诉她这一关。
他处置家事一向嫌麻烦,这一次当然也是拖一天算一天的打算。怎可能听从汪直的建议?
汪直明白他的心思,见他如此说,只好作罢了。再要多嘴,只会引他反感。
如此一来,他心里的疙瘩依旧难解,面对万贵妃的时候,依旧觉得对不起她。
后来有一天,皇帝来了昭德宫,叫人给万贵妃送来几匹新缎子,万贵妃随口说起:“对了,上回翻库房见到还有几匹上好的杭绸,我不喜欢那几匹青的蓝的,不如都叫汪直捧去给他那姑姑吧,那些料子素净,宫女裁了衣裳也穿得出去。”
汪直一听就发了怔,“嗯啊”了两声竟没说出话来。
万贵妃见状便问:“你怎么了?哟,莫不是你那姑姑出什么事了?生病了么?”
汪直忙摇头:“没有没有,姑姑她好得很。娘娘恕罪,奴婢只是一时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