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质看汪直伸过手指去摸才也跟着伸出手,那玩意看着表面麻麻砾砾的,没想到表面其实并不粗糙,手指头触在上面,感觉就像在摸一个煮熟的鸡蛋,光滑又有弹性。
“软了没?”
汪直和李质一齐点头:“软了。”
“我就说能煮得软吧?”徐老太监从一旁拿过一个楦子,那是一块纺锤形的木头,两头尖中间粗,最粗的部位大约直径十公分,表面十分光滑。
他把楦子一点点地塞进那个空心圆柱里面,圆柱原本只有常人手腕那么粗,被这个楦子一撑,中间就变粗了一圈,颜色也变浅了一点,原先是浅棕灰色,现在更接近于乳白色。
汪直与李质都看得十分新奇——原来羊角真的是可以做成灯罩的!
乾清宫有着一个独特景观,就是宫外悬挂的灯笼不是其他宫殿里的那种风灯,而是“明角灯”。汪直原先来找张敏,早就见过了那种灯,那种灯罩的质地很像磨砂玻璃,透光性很好,看上去硬硬的,他一直以为那是琉璃做的,也没觉得有多稀奇。
直至去年有一回听张敏吹牛说起“乾清宫的宫灯都是羊角做的,换别人谁用得起”,汪直才惊讶得知,明角灯也叫羊角灯,竟然是用羊角做的。
羊角能做成那德性?骗鬼呢!他一直不敢相信,很想亲眼看一看制作过程,可惜那时他在昭德宫当差,腾不出太长的工夫出来,而且张敏也懒得为了给他开眼界就联系神宫监的宦官给他表演。
他调来乾清宫,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李质。如今张敏被调去照顾李唐了,虽说只是主管,无需随时守在李唐跟前,每夜仍然回乾清宫直房住,但留在乾清宫里的时间还是很少了,与汪直见面的时候一点也不比以前多。
倒是李质,自从定了让汪直调来乾清宫,皇帝便叫李质也自此开始在乾清宫里当值,两兄弟终于可以朝夕相处了。平日皇帝闲了便常唤过他们两人来问问话,聊一聊,汪直就提起了对羊角宫灯制造过程的好奇,皇帝听后便说:“这有何难?叫神宫监的太监演给你们看去。”
于是他们两个就得到了观看神宫监掌印徐老太监亲自表演的殊荣。徐老太监年轻时就是制作羊角灯的好手,这些年偶尔也会亲自下场动动手,其人又很随和可亲,得了这机会给两个小孩子表演绝活,他不但一点也不嫌烦,还比他俩都更兴致高昂。
听徐老太监说,羊角可以用水煮软,然后拿楦子一步一步撑大撑薄,最终做成灯罩,汪直依旧很难想象。徐老太监拿出来给他们看的羊角倒是比他们见过的山羊角都要粗大一些,可最粗的地方也才比他们的小胳膊粗一点点,乾清宫的灯罩有多粗?比他和李质俩人的腰绑一起还粗!羊角这么干硬的东西,能光靠撑就撑大那么多倍?
徐太监就开始表演,拿个小手锯刺啦刺啦地把羊角最粗的部位截了一段圆柱形出来,和一些切碎的白萝卜一起放到大锅里去煮,说是白萝卜可以促进羊角变软。煮一阵他拿出来用楦子一撑,那段羊角就变粗变薄了一些,终于让汪直和李质看出了一点做成灯罩的希望。
整个制作过程其实是漫长和枯燥的,光是每一次下水煮就要煮上两三刻钟,这期间只能干等着,好在徐老太监有耐性,汪直和李质也觉得新鲜,双方闲聊着琐事就把时间混了过去。
等到煮好了,徐老太监又拿木头夹子把羊角夹出来,换个比之前粗一圈的楦子塞进去,一边塞一边用手指调整形状,于是羊角又变粗了一圈,形状也更接近于灯笼。
就这样煮一阵,楦一次,反复了六道之多,直耗了汪直和李质一整个下午,那截羊角终于变成了一个长和直径都大约一尺的灯罩,半透明质地,而且是标准的两头收口、中间大肚的灯笼形状,汪直和李质都看呆了,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之前那根灰不溜秋、癞里吧唧的羊角。
徐老太监把冷却好已经变硬的灯罩拿给他们把玩,汪直摸着觉得那东西看似玻璃,其实更像是树脂,因为重量比玻璃琉璃都要轻,他拿手指轻轻敲了敲,听到很轻的脆响,便问道:“这东西也怕摔的吧?”
徐老太监道:“那是自然,不信你摔摔看。”
汪直和李质都觉好笑,费这么大工夫做出来的东西哪儿能随便摔着玩?李质接过灯罩来小心翼翼地托着问:“既然这么难做还怕摔,干什么一定要用这种灯呢?”
汪直也问:“就是啊,觉得纱罩灯透光不好,不是还有琉璃灯、料丝灯么?好歹哪样都比这个好做啊。”
徐老太监嘿嘿一笑:“贵人管什么好不好做、怕不怕摔?人家要的就是体面,越是费工费事,就越体面。对皇上家而言,这一个羊角灯算什么?”
说着他就一把拿过李质手里的灯罩,往地上一扔,“啪嚓”一声脆响,刚做好的圆润灯罩顿时破碎成片,汪直和李质一齐惊叫了一声跳将起来。
徐老太监哈哈笑道:“就是摔了听响儿玩儿也没事!”
两个孩子都目瞪狗呆,连他俩在这儿干坐了一个下午旁观,都觉得这工夫是有价值的,这位爷爷怎么反倒半点都不拿劳动力当回事,说摔就摔了呢?
李质都快心疼哭了:“爷爷您不想要,给我拿着玩也好啊,我还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呢。”
徐老太监跟御用灯烛物品打了几十年交道,见过摔坏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哪里会把一个刚做好的灯罩放在心上?没想到摔个灯罩能把李质心疼成这样,他赶忙笑着哄了哄,最后给了汪直和李质一人一个精致漂亮的料丝小灯笼做礼物。他们走的时候他还嘱咐,以后有闲了尽管来找他玩。
料丝灯也是昂贵的灯具,比羊角灯也便宜不了多点,回去乾清宫的路上,汪直便为李质讲解:“听说他们是拿产自滇南的玛瑙、石英等物磨碎成粉,加些药品熬煮化了,缫成细丝,再像织布那样织成的的。”这种制法他倒是前世听说来的,无需今生被科普。
李质很惊讶,将灯笼举到眼前细看,确实能看出,灯罩是透明的细丝编织成的,他不解道:“那些人干什么要那么麻烦啊?既然这东西能熬的软,直接筑个模子做成灯罩形状不就行了?”
“说的是啊!”汪直忍不住笑了,“咱们都能轻易想得到的事儿,那些专做这东西的人怎会想不到?正如刚才徐爷爷说的,贵人们要的就是体面,越是费工费事人家就越喜欢,为的不是别的,就是要费事!”
为什么费事等于体面,以李质现今的头脑还不能完全理解。
汪直经过了这次观摩,倒有了些全新心得。
不久后去探望李唐的时候,他便对李唐说起:“黑灯瞎火的时候盼着有盏菜油灯,点了菜油灯又盼着有蜡烛,有了次蜡烛盼着有好蜡烛,有了好蜡烛又盼着有烛台,有了烛台盼着有纱罩,有了纱罩盼着琉璃灯罩,一步赶一步的,也就盼到羊角灯了。
全天下又有几个人用得上羊角灯呢?所以那么多人忙活了一辈子,到死都还不满足。”
李唐如今已经开始显怀了,搬过安乐堂来后养尊处优,比之前养白了,人也圆润了一圈,原来的尖下颌都变圆了,汪直疑心等生下孩子,她会像很多现代产妇那样,变成个胖纸。古代
原先他还疑心过,李唐每每对他说自己很知足,不知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只是宽慰他,如今见她真的有了心宽体胖的模样,他才真正放下心。
没那么以瘦为美,胖点大概也算等于健康吧。至少是心理健康。
听了他的话,李唐也真心感慨:“说的是啊。人之本性就是贪心不足,不用说别人,单说我自己,要真害了那贪心的毛病,进了宫想做女官,做了女官想升官,升了官又眼红侍长,承了宠想生皇子,生了皇子想要儿子做太子,儿子做了太子又想自己做太后,做了太后还要像如今的周老娘娘一般争这争那,真就没个头了!早都忘了,从前我只是个家破人亡被押进京城来的小囚犯。”
她忽然一笑,拉了拉汪直的手:“说起来,还是小豆儿你早在进宫之前那时便时常宽慰我,叫我一切往好处想,知足常乐,我才有了后来这么平静的心气儿。不然的话,如今的我怕是也要天天以泪洗面,怨皇上不管我,怨自己没有贵妃娘娘受宠,怨老天待我不公。都是因为你,我才能过得像今日这般快活。”
“是么……”汪直有一点不敢置信,原来他对李唐的影响已经这么大了?那么,难道做到现在这一步,就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命数了?就这么简单?
“自然是了。”李唐笑得温暖,配上她圆圆白白的脸,显得分外喜庆,“是你教会了我,凡事去跟不如自己的人比,别跟那些强过自己的人比,跟那些人比就是自寻烦恼,自讨没趣。我进宫后总去看着那些不及我的人,看着那些到老还在洗衣裳干重活的宫女们,我就觉得自己命数可好了,再有了你和贵妃娘娘、皇上他们的关照,我简直就是登了天,太后老娘娘也没我过得舒心。”
汪直听得也很舒心,正飘飘然呢,不想李唐忽然揽过他来,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你就是我的小福星!”
汪直顿时又浑身不自在起来:怎么现在大伙都还习惯动手……动嘴了呢!
第62章 不测风云 成化六年七月中旬,京城正值……
成化六年七月中下旬,京城正值夏末,暑气未消,安乐堂布置好的产房四处封闭,一丝儿风都不透,里面想一想就知道会很热。
“热点好,总比冷好。你是不知道,听说产妇就怕冷着了,别说身上,连脚受了冷,都要坐下病。”
张敏坐在小院东厢房里的交椅上,紧挨着一座冷气森森的冰山,身上只穿着单衣,手里还要拿着一只蒲扇呼呼地往脸上扇着风,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这会子孩儿落了地,等到天凉已经出了满月,到三九天时已经过了百天,身子骨就硬朗了,挺得过冬三月,是个好时候。”
汪直坐在他旁边的交椅上,静静听着,偶尔“嗯”一声聊作应答。
张敏转过脸见他闷声不响,神情平淡,只当他是心里忐忑在强忍着,便劝道:“你别忧心,纪姑姑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母子平安。”
汪直朝他一笑:“我没忧心啊,不是师兄你自己在忧心吗?”
张敏瞠目道:“你凭什么不忧心啊?女人生孩子就是脚踏鬼门关,出个岔子你从今儿个起就再见不着她的面儿了,你小子竟然一点不忧心?”
张敏确实忧心得很,这几个月来他跑前跑后照料李唐,发现这位纪娘娘人特随和好说话,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没心机,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样的好侍长简直就像下凡的神仙,精贵得不得了。跟她处好了,她再生个皇子,将来对他的提携之力不可限量。
可要是今天生产出了什么岔子,一切就都打水漂了。他白白离了御前好几个月,再回去跟皇上都生分了,那真真儿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境遇差得一天一地,他怎能不忧心?简直忧心得都快疯了。
刚才他说个没完,是宽慰汪直,更是自我宽慰,见到汪直没事人似的,张敏反倒不平衡了,又要反过来吓唬他,势必要让他陪着自己一块儿忧心才成。
汪直有啥可忧心的?历史上的纪妃可能一直在抑郁中度过这段日子,那样都能顺利生下儿子,如今李唐补养得白白胖胖,心情也轻松愉悦,母子平安不更是注定了么?
我干啥还要忧心?我知道剧透啊!
“师兄你刚说了纪姑姑她是个有福的人,怎这就忘了?她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母子平安,你就安心等着吧。”汪直拿过蒲扇来替张敏扇着风。
张敏撇着嘴松了松襟口,一点也不信他这些虚空无用的吉利话。
李唐的生产过程总体是很顺利的,从开始阵痛到生完,一共还不足三个时辰。皇子落地时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张敏也顾不得看一眼皇子,一得了消息就撩起袍子,飞奔回去乾清宫报讯去了。
原本皇帝还安排了万贵妃今日来乾清宫侍寝,只因一早得到消息说纪氏今日生产,为免来报讯的人惊动万贵妃,他特意找了个托词让万贵妃明日再来,这时也正坐在乾清宫里等消息。
乾清宫里有可能接触到这件事的下人都受到了保密警告,张敏来面圣无需避讳他们,一进来就径直去到东次间的小书房里,对着坐在罗汉椅上的皇帝跪下磕头,气喘吁吁地道:“恭喜皇爷,贺喜皇爷,纪氏生了小……小皇子!”
皇帝霍然站了起来,喜形于色道:“好,好,很好!”
虚岁二十五了才有了第二个儿子着实不算多,皇帝欣喜非常,连叫张敏起来都忘了,来来回回在金砖地上快步踱了一阵,又问:“小皇子重几斤几两?”
张敏一愕:“皇爷恕罪,奴婢急着报喜,还没来得及问。奴婢这便回去确认?”
屋内燃着直径寸许的蜡烛好几根,亮堂堂的光芒之下,清晰看出张敏大汗淋漓,三山帽两边露出的头发都湿的直滴水,皇帝看得失笑,这奴才是急着报喜都快急疯了吧?
他问:“汪直怎没跟着你一块儿来?”
张敏道:“回爷爷,小师弟留在那儿守着他姑姑呢,这种跑腿的辛苦活儿奴婢理当代劳。”
皇帝心里清楚,历来报喜这种差事都为宦官所争抢,被他们视作一大美差,也就只有汪直那样淡泊的小孩子看不上,不来跟师兄抢。
原来就知道那孩子淡泊,如今调了他来御前,皇帝才发现,汪直比原先自己以为的还淡泊,自己夸了他赏了他,也看得出他高兴,却一点也没有别的下人那种受宠若惊,更别指望他会来主动讨好谄媚,偶尔凑趣说点笑话也都是他自己想说的,根本不是投侍长的脾气故意为之。
皇帝有时在他面前都会有点挫败感——这孩子竟然不来讨好他,他一向对他恩宠有加的不是吗?怎都换不来他一点讨好?
他对万贵妃吐露了这个意思,万贵妃就笑他贪心不足:“您一向看中的不就是汪直待人真心么?他若是也像其他奴才那般谄媚讨好,还算什么真心?”
好像是这个意思……罢了。皇帝当然也不会为这点事怪罪汪直,只是时常觉得他是个另类。就说眼下这回事,过来报喜是多讨好的差事?至少能得一份丰厚赏赐呢,他竟然看不上。
他招手让一旁侍立的宦官拿来早就备好的赏赐给张敏:“你回去吧,叫人及早将生辰八字和孩子的分量都报过来。”
这些日子张敏一直对李唐照料得无微不至,该请太医请太医,该找奶口找奶口,比皇帝自己还要细心周到得多,很令人放心,皇帝便没多嘱咐什么,任由张敏去自行操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