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没看出来,那个说话都像没脑子的柏贤妃,竟然还会搞这些啊!
汪直原先就觉得,周太后那老妖婆虽然坏,却真不像是会搞阴谋的人,她跟钱太后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也没见搞过什么阴谋啊!这事还是更可能是柏贤妃的手笔。如今已经可以下结论了。
可是,下了结论又该如何呢?把这些证人都赶到宫正司大堂上去作证么?
孙绍他们在答应帮他打探消息的时候就对他明确表示:我们打探来的消息只能供你心里打个底,可不能给你做呈堂证供,不然的话,你就是把这一连串的人都卖了。
别人且不说,景仁宫的下人们要站出来指证他们的侍长搞阴谋诡计,万一出点岔子,他们都会变炮灰。难道指望他们能像现代的正义平民一样,按着圣经发誓作证?那纯粹成笑话了。
这年头本来就有很多案子很难审得清,明末三大案,梃击、红丸、移宫,都没有多复杂的案情,可真相如何,却最终也没闹清楚。
所以司法程序是指望不上的。
再说,张敏说得对,眼下最难挽救的不是万贵妃的人,而是她的风评。你摆出再如何有力的证据证明万贵妃是无辜的,外人依旧会说,都是皇帝偏袒她,才让她脱罪。她就是谋害了皇次子。
只挽救她的人,任由外人颠倒黑白,汪直是不甘心的,更不必说如果朝臣持续施压,还不知皇帝会向着哪边。
那么又该怎么做呢?
汪直回去想了一宿,才终于有了个成形的主意。
一场秋雨一场凉,下着秋雨的阴凉天气里,宫人们能不出门的都不出门,四处都是清清静静。
汪直穿着油绸布的雨衣站在司礼监衙门大门外踯躅良久,还是没有进去,扭头走了。
他要去求师父出面替万贵妃主持公道,师父有可能管,也有可能不管,万一师父不愿管,还发话不叫他管,他就真的不便再管了。他不敢冒那个险。
还是先斩后奏好了!不,应该是斩了也不奏。
司礼监里门房里,小火者从窗口离开,跑去门口,撑开一柄大伞,举着跑过细雨淋漓的庭院,将伞放在房檐下的回廊里,推门进了怀恩的直房。
“怀爷,汪小公公走了。”
怀恩“嗯”了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眼朝敞开的窗子之外望过去。
那孩子确实是个聪明的,知道来跟他说了,这事就可能管不成了。
这事确实不宜司礼监掌印亲自出面去管,究竟要不要放任汪直去管,怀恩心里也有着疑虑。世间不公道的事那么多,他何尝没有过拨乱反正的抱负?就说当初张元吉的案子,他就不曾想过透给外廷一句话、指示他们暗中斩草除根么?
可是年龄越长,顾虑就越多,他早已不是那个自认为正义附体、可以力挽狂澜的少年了。很多时候是管好,还是不管的好,他根本拿不准,就干脆选择了冷眼旁观。这样瞻前顾后的自己,他一点都不喜欢。往日大伙都觉得怀公公总在跟人较劲,却没谁知道,大多时候他是在跟自己较劲。
汪直比他少年时更冲动,更有热情,也更聪明,有时怀恩觉得自己就像菩提祖师,真想把自己的天才徒弟孙悟空放出去,像闹天宫那样大闹一场。
他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重又转回头来写自己的奏本,默默心道:你就放手去干吧,让师父看看你的本事,出了事,有师父给你兜着!
第64章 转折 汪直已经想好了,说到底事情牵涉……
汪直已经想好了,说到底事情牵涉到外廷,最终会起关键作用的也是外廷。所以外廷的风向才最重要。
想要和外廷建立联系就要出宫,他现在有着随时去探望李唐的自由,想出宫倒是不难,但他还是太小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跑去跟人家说话,直观上就容易让人不重视。他需要找个成年的代言人。
张敏的御前身份有点敏感,而且也不会情愿听他分派,廊下家的那几位的职责不能随意出宫。汪直挑中了一个人选——韦兴。
就是梁芳的徒弟,曾经为丢了银子跟李质打过架的那个韦兴。
距那次风波过去都快五年了,韦兴如今二十多岁,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张牙舞爪的愣小子。自从梁芳外调,韦兴没了靠山在跟前,夹起尾巴来做人,处处看人眼色行事,这几年来倒是长进不小,行事做派比大多同龄的宦官还要老道。
他托梁芳的关系得了个御用监的差事,参管进出宫廷的御用宝物,其实是个挂名闲职。他师父梁芳常年在外地搜罗些新鲜玩意送回宫来讨好万贵妃和皇帝,韦兴就是借着职务之便为梁芳做接应。
汪直选定他是看中三个条件:一、韦兴的职务可以随时出宫;二、韦兴一直在大力献媚万贵妃,有机会帮万贵妃做事他会非常卖力;三、韦兴本人还算机灵,有力承担任务。
他很快将一份书信交到了韦兴手里,让他去送到兵部尚书兼内阁次辅商辂的手里。信的内容他也不向韦兴保密,当场就打开给他看了。
韦兴勉强上过一年多的内书堂,文化学得很稀松,倒是勉强认了些字,那封信上的字都是工工整整的正楷,他看了一遍大体懂了,不禁皱眉问道:“小公公,这能成么?这上头连个署名都没,商大人能搭理?好歹你去求怀公公给署个名儿也好啊。”
汪直笑道:“师父署了名不就成了公务了么?我也不必找韦哥哥你帮忙了。”
“那倒也是。”韦兴不禁点了点头,怀恩派出的差事哪还轮得到他过手?
他近日也在为万贵妃犯案着急,极想找个机会帮上忙,既能解救靠山,又能向靠山卖好,正是两全其美。汪直的主意他看着不是很可靠,但也还是不愿放过机会,想去试一试。
“再说信上都是真话,纵是商大人不为所动,不愿帮咱们,咱们总也不担心会为此牵累,总归是对咱们没什么坏处,你说是不是?”汪直劝说着,“韦哥哥你比我精明,到时怎么说话无需我教你了。娘娘这回能否脱困,可就指望你了。”
韦兴挺起胸脯道:“好,承蒙小公公你如此信得过,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都包在我身上!哎,小公公,这信是谁执的笔,可否告诉我?”
“我呀。”汪直说得轻描淡写,心里还挺奇怪,我交给你的信不是我写的还能是谁?
韦兴却大惊失色:“你?你会写这么多字,还写得这么好!”
很奇怪么?汪直不能理解。我又暴露了什么超人技能?明明几年前师父就教我认字写字了啊。
韦兴勉勉强强可以阅读,拿张白纸给他写,他连自己的名儿都只会写一半,繁体字的“兴”可不好写呢,所以看比他小一半年纪的汪直能写一手端正的楷书,真就像是超人技能。
*
这天晚间商辂从兵部衙门下值回家,才刚换下官服坐下喝了杯茶,晚饭都未摆上桌,便得到家人奏报,有位宫里来的公公求见。
商辂虽然也算是高官,却是内阁里的二把手,说起来总显得有点半瓶醋的意味,若说司礼监的大珰有要事相商,都没有绕开首席辅臣彭时来找他的道理。所以一听说有宦官求见,商辂直观猜测,是御马监里有人为与兵部相关的公事而来。
文官们再如何瞧不起宦官,面上的工作却大多做得完美。加上个“宫”字便无人怠慢,商辂当即又换上官服,在家中的正厅接待了韦兴。一看是个生面孔的年轻公公,服色品级看起来也不太高,商辂猜不透他的来意。
韦兴表现得十分谦恭,商辂请他上座,他都坚辞谢绝,站在堂下将那封书信递了上去。
商辂展开书信,习惯性先去看署名。匿名?宫里人送一封匿名信给他干什么?他瞟了韦兴一眼,去读信的正文,神色渐渐肃穆起来。
信上字句直白简明,讲述了自去年起柏贤妃的种种特异言行,列举了几件典型事件来说明柏贤妃如何一步步发疯,如何威胁到了皇次子的安危,周太后如何插手才拨乱反正,柏贤妃反而迁怒万贵妃,在宫中指天大骂万贵妃。
叙述的过程中还清楚列明了每一个事件发生的具体日期,甚至写明了某些见证的下人名姓。对此汪直有着考量,他提及的都不是那些暗地里透给他们隐私的下人,而是一猜就知道事发当时一定在场的旁观者。这样即使事后官方去找这些人问话也更像是正常司法程序,而非那些人出卖侍长。
可既然是铁定的见证者又何必多此一举要写出来呢?因为写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的事件才更具有真实性,更能取信于商辂。
而且信上写的都是宫里人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有关柏贤妃指使某嬷嬷在仓库动手脚的事只字未提。
别看宫里宫外就隔着那几道墙,消息却隔了好几层。在看这封信之前,商辂真就丝毫没有听说过柏贤妃发疯的事,反倒是听多了万贵妃善妒、有意谋害柏贤妃母子的传闻,看了信,他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隐情。
对其真实性,商辂并不怎么怀疑。什么塞香块、缝钢针,这些已经传出来的案件细节都禁不住推敲,除非万贵妃疯了,不然才不会使用这么低幼的手段谋害皇子。外臣们,包括那些最近已经在上疏弹劾、逼皇帝处置万贵妃的外臣,都不见得真心相信万贵妃的罪行属实,他们不过是看着万贵妃多年专宠,延误皇嗣出生,盼着能扳倒她、让皇家血脉延续回归正轨而已。
对此商辂并不看重,有柏贤妃能生下皇次子,就说明万贵妃也没有把持圣宠那么严重嘛,何况皇上这一脉子嗣不丰又不是特例,没必要都归咎在万贵妃身上。
这封信里的前因后果写得有鼻子有眼,商辂也交结着几个内臣,再去稍作打听,也便可以确定真实与否了。
他抬头问韦兴:“既然这位公公送信给下官,又因何不愿署名呢?”
他认定了写信的人必定是个比韦兴年长且位高的贵珰,至于信上的字,他认为是写信人不想流露出本来的笔迹,才刻意写了笔法稍显幼稚的正楷。
韦兴道:“大人明鉴,那位公公是看不过万娘娘身受不白之冤才仗义出手,但顾忌着身份,才不便署名。”
商辂点了点头,微微含笑道:“那么,那位公公又为何选中了下官呢?商某何德何能,被那位公公委以重任?”
韦兴恭敬道:“商大人才华过人,且秉性刚直,我家公公素来对您钦仰有加,小的来时便听他亲口说,此事全大明非商大人不可委任。万娘娘能否洗刷冤情,公道能否主持,都要指望商大人了。”
商辂不禁暗笑,这位小公公真是个会说话的!
选中商辂,是汪直仔细权衡之后的决定。
他模糊地记得,历史上在朱佑樘被接回宫那时,商辂这个人好像还曾为万贵妃说过好话,称颂她贤良,请求皇帝将太子交由她抚养。这是好难得为万贵妃说过话的外廷朝臣,而且人家还不是个谄媚宠妃的奸臣,商辂在历史上的风评很好的。
所以这一次也很能指望商辂出面为万贵妃说句公道话。
而且根据正史记载,商辂将会是下一任的内阁首席辅臣,他确实才华过人——是全明朝仅有的两个“三元及第”的人之一。早在景泰年间,商辂便被推举入阁,也正因是受过景泰帝朱祁钰重用的臣子,经过夺门之变的冲击,还得罪了夺门功臣石亨,商辂被贬为平民,全天顺朝未再起用。直至成化三年,商辂才被召回京城,重新入阁。
所以论起来,商辂的资历决计要在首席辅臣彭时之上,这样才华与资历并存的人物却只做着内阁二把手,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珍惜每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眼下这件事,其实就像现代左右风评一样,大家都在说万贵妃不好,你也跟着说万贵妃不好,还能显得出你有什么厉害?大家都说万贵妃不好的时候,你忽然站出来,有理有据地说万贵妃是被冤枉的,坏人另有其人,当然更容易一鸣惊人。
汪直相信,商辂会珍惜这次机会,露一次大脸,笼络一波拥护者,也给皇帝大大地卖一次好,正是一举多得。
商辂一点都没辜负他的期待,才过了两天,他便发动同乡言官上疏参奏柏贤妃教养皇次子失职,还无故迁怒万贵妃,怀疑有关万贵妃谋害皇次子一事纯属柏贤妃蓄意栽赃,望圣上明察。
商辂率领一众同乡同年同门齐声附议,从皇子生母品行良莠对皇子教养的影响出发,细细分析了查明此案的重要性,请求皇上明察秋毫,维护公道。
其他不明就里的朝臣们听后都很诧异,商大人怎么忽然抛出这么一个风向来,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没有根据?他们从前听说的可都是万贵妃专宠善妒、裁害别人啊!
皇帝简直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近些天弹劾万贵妃、要他严查案件不得徇私的奏折还仅有零星几份,但谁都看得出那是大势所趋,他如果拖延不办,很可能又要像钱太后附葬那时一样,被朝臣群起而攻。
这下有一批朝臣提出相反意见,让他去查柏贤妃,简直太好了啊!
要知道,如果外廷众口一词都让他去查万贵妃谋害案,他查出的却是柏贤妃栽赃,外廷一定都要指责他徇私舞弊,到时不管真相如何,大风向都会由外臣掌控,他和他的宠妃只会沦为外人口中狼狈为奸的反派,怕是要跟纣王妲己、幽王褒姒都有的一拼。
但由外臣提出柏贤妃有嫌疑就大不一样了,有这一批文官为他们正名,尤其还有商辂这样的重臣领头,形势就会大为好转,简直柳暗花明!
案子至今已经拖了十来天,昭德宫就那么关着,皇帝一直拖着没让严查,就是因为没想到好的处理办法。这下总算好了,当日他便下旨叫宫正司严查此案,务必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真查起来也就快了,昭德宫与景仁宫的下人都被一个接一个地带去问话,皇帝还特别交代,尽可能不要上刑,免得留人口实。古代问案很讲究言行逼供,但有时候不上刑也不见得就问不清案子。
问昭德宫的下人自然问不出什么,至于景仁宫的下人,真有可能涉事的那几个含糊其辞不愿招供也没关系,光是打杂的人证词便够用:每一回贵妃娘娘送来了礼品,柏娘娘看都不看便叫吕嬷嬷丢掉,吕嬷嬷觉得丢了可惜便自行处理,吃喝是跟大伙分了,贵重物品则暂且收进库房里,库房一直都由吕嬷嬷亲自掌管着,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忽然告病,出宫回家去了。
宫正司再多问几句,案情就很快清晰明朗起来。
问:吕嬷嬷真病了吗?
答:谁都没看出来,反正娘娘叫她出宫她就出宫了,临走前貌似还得了娘娘不少的赏赐,连娘娘素日钟爱的御赐翡翠熏炉那个无价之宝都给她拿走了;
问:吕嬷嬷走后还有谁动过库房里的东西没?
答:没有了,娘娘自从吕嬷嬷走后就严命所有人不得开启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