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兴又洋洋洒洒地附加上许多“被你委以重任我好荣幸、简直就是天大的馅饼砸了头”之类的溢美之词,直至汪直和李质滚烫的泡脚水都凉了、李质提醒他恐怕日精门就要落锁了,他才匆匆告辞离去。
汪直趿着靸鞋关好房门,回过身笑着问李质:“你可想得明白他为何过来说这些话?”
这些日子就像怀恩当初培训他一样,汪直也开始有意培训李质,让他遇事多过脑子多分析,提升待人接物的本事。
李质笑道:“我早就说他绝不敢吞没你的功劳。”
汪直摇摇头:“不光是不敢的事儿。你看自从他师父梁芳外调之后,他立刻就收敛了气焰,夹起尾巴做人。他是知道他师父在外如何风光,对照应他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指望师父,还不如就近另找个靠山。”
李质恍然,“哈”地笑了一声:“对呀,我成天跟你在一处倒还未想到,如今你已经是棵大树,也该有人来抱你的大腿了呢。”
汪直其实自己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嗯,我也是会被人抱大腿的人了呢!
从前别人再如何看他受宠,还是都当他是办不成什么事的小孩子,这回韦兴见识了他的本事,可不就来投靠他、抱他的大腿了么?
“你别忘了,以后别管多少人来抱你大腿,你都要留一条给我抱。”李质在他的一条裤腿上抻了一下,“嗯,我就选这条了!”
*
汪直如今与万贵妃见面的机会,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皇帝是那样的鸵鸟性子,他觉得愧对谁了,便会选择避着人家少见面。这一回昭德宫解禁,他只在头一天过去坐了一会儿,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事情都过去了”之类的话,连一句像样的宽慰都没说,就匆匆走了,好像唯恐被万贵妃抱怨似的。
万贵妃深知他是这样的性子,抓住机会便表示“多亏皇上明朝秋毫,还我公道”,绝不流露一丝一毫的怨气。
如此一来,倒像是她做了得罪皇帝的事,在慢慢争取他,拉拢他,向他赔罪。这么小火慢熬了足有半个月,皇帝才终于重新待她回归自然,把之前的尴尬都揭过不计。
这期间汪直都没来昭德宫主动探望,偶尔随着皇帝过来,也只是默默侍立做个背景,一直没跟万贵妃说过话。
直至皇帝态度恢复如常了,这天再次招万贵妃到乾清宫侍寝,再见了汪直,万贵妃才笑着拉过他的手,嗔道:“你这么多日子都不来看我,莫不是前阵子见我犯了案子,以为我要倒台了,就不想理我了?”
有韦兴在他们之间通气,两人间是半点误会都不会有的,没等汪直回话,皇帝先笑道:“你可是冤枉他了。前日朕也问过他有没有去探望过你,他说因为之前你出了事,他却无力相助,故而对你心怀愧疚,才觉得没脸见你呢。”
万贵妃与汪直对望着,一时都恍惚想到:皇上是个外人。
万贵妃轻轻捻着他的手指,道:“你放心,你待我的好,我时时刻刻都知道。”
汪直忍不住朝她一笑。
韦兴因为为贵妃娘娘办差得力,被娘娘赏了一盒金子,另外还叫她娘家人帮着安排,给韦兴在宫外购置了一座小宅子,虽然不大,但以韦兴才二十出头年纪而轮,已经是极难得的殊荣。
外人都说,足见常给贵妃娘娘进贡些稀奇玩意很讨她的欢心。
对汪直,万贵妃却只叫小厨房精心做了一盒点心给他,用的都是他往日最喜欢的食材。汪直高高兴兴地谢了恩,跟李质分吃了,转过天来毫不见外地表示:娘娘能再来一盒么?
于是他和李质吃了半个多月的点心,直至腻得再也不想吃了才作罢。
两个孩子都吃胖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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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再去探望李唐时,张敏将汪直拉到厢房里,问他道:“兄弟,你跟贵妃娘娘熟得很,依你看,倘若叫贵妃娘娘知道有位纪娘娘在这里,生了皇上的儿子,贵妃娘娘真会伤心得很么?”
当然不会了!汪直觉得奇怪:“你怎忽然琢磨起这事来?”
张敏转开脸,捏着下巴道:“我琢磨着,纪娘娘带着小皇子在这儿过活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回宫封妃啊!不瞒你说,我从前最怕什么?最怕的是皇爷一声令下,将小皇子直接抱给贵妃娘娘去养,到时候纪娘娘的死活就没人在乎啦!”
汪直听得一怔,他早就知道李唐会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上很久,就从未去想过,皇帝有可能会把她的儿子抱走去给万贵妃养,这会儿才想到:是啊,皇上为啥没那么干呢?
皇帝想给万贵妃一个孩子,这话没当着外人说过,但平日张嬷嬷她们有时宽慰万贵妃,便会说到“皇上迟早会给娘娘一个孩子养的”,似乎这是不用说也很好被猜到的事儿。可眼下能看出来,皇帝好像完全没有那种打算。
张敏接着道:“前日去向皇爷汇报近况,我便试着探他的口风,问他可否将纪娘娘母子接回宫来,按例封赏。皇爷却说,如今万娘娘刚经历了一劫,怎好再叫她多伤一份心?好歹也要等等再说。如此一看,皇爷根本没想把小皇子给贵妃娘娘,不然的话,孩子往昭德宫一抱,不是正好叫万娘娘高兴么?”
汪直道:“你既然也害怕皇爷叫人抱走孩子,他没这打算不是正好么?以后你也别再去提醒他了呗。”
张敏将头一摇:“这我知道,我只是奇怪,皇爷眼下到底怎么想的?他一共才生了俩儿子,这小儿子他连看都未看过一眼,就让母子俩这么在宫外住着,何时是个头呢?万娘娘哪里就会那么伤心难过了呢?”
汪直想了想,忽笑道:“师兄,你也是了解皇爷脾气的,怎还看不出,他就是怕麻烦罢了。”
“此话怎讲?”
“李姑姑生孩子之前,皇爷想的是孩子不见得生得下来,所以干脆谁也别告诉,混过去就得了。等孩子真生下来了,皇爷再有心去告诉别人,却又觉得,之前自己已经把大伙都瞒过去了,忽然一宣布生了个孩子,不论是贵妃娘娘,还是太后老娘娘,都会埋怨他之前缄口不言,隐瞒不报。皇爷是何其怕落埋怨的人啊!所以他现在进退维谷,只好拖一天算一天。”
汪直这会儿真庆幸皇帝是这样的性子,不然皇帝真要强行抱走李唐的孩子给万贵妃,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再去求万贵妃把孩子还回来么?那是皇帝判的,求有什么用?何况万贵妃自己一定也很乐意。
他猛然想到,万贵妃自己也很想要个孩子来养,如果她这阵子装作偶然听到风声的样子,去找皇帝,请求把孩子要过来,应该就能轻易如愿。
但她没那么做,她都是看在他的面上,没去那么做。那个感慨“要能抱抱孩子就好了”的女人,为了他才把心愿忍了下来。
听了他的分析,张敏重重点着头道:“有理呀有理,可是,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去呀?”
什么时候?历史上拖了六年啊!汪直觉得现在或许不需要那么久了,现在万贵妃知道了呀,什么时候真想回去,请万贵妃去求皇上就成了,并没什么阻力。
他宽慰道:“师兄你别着急,李姑姑生的是皇子,迟早是会回宫去与皇爷父子相认的。拖得久点也没坏处啊,等过两年小皇子都记事认人了,能记得住你对他好,对你将来不是更有好处?”
张敏歪着头坐在护炕上,对这番话似乎充耳不闻,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还不就是因为宫里正有个活蹦乱跳的皇子在,这边这一个才不稀罕么?要是那个出了事,这一个就成了太子,由不得皇爷不稀罕!”
汪直凛然一惊:“师兄你想干什么啊?”
张敏看看他,仿佛猛地警醒过来,笑着伸手胡噜了一下他脑袋:“我能干什么啊?难道还能钻进老娘娘宫里把皇次子摔死?过过嘴瘾罢了。”
汪直紧张地看了眼门窗,凑近了些道:“师兄你也说话留神着些,这种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回头皇次子真有了什么闪失,人家还不得说是你动的手脚?”
张敏不耐烦地摆摆手:“成了成了,还要你小子来提醒我?”
汪直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心劳碌的命,身边每个人都不叫他放心。像张敏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吧,有时冲动起来也是不管不顾,就是师父所谓的“得意忘形”。
看着他说话做事,汪直时不时就替他提心吊胆。若非知道将来他的命数还不错,汪直怕是会觉得师兄比李唐还叫人不省心。
第67章 李质的粉红物语(上) “寄名?哪两个……
“寄名?哪两个字?寄托的‘寄’么?”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的。也叫‘讨外名’。”
刚到成化七年开春,周太后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建议,忽然起意要给皇次子鲁儿“寄名”。
具体而言,就是差人带上鲁儿的生辰八字和一些随身物件,去到宫外找一座够权威的大寺庙,托那里的僧人向佛祖祈祷,给鲁儿求赐一个法名,让鲁儿当上佛门的挂名弟子。是一种为小孩祈福的手段。
这也并不稀奇,自从鲁儿出生以来,宫里大大小小的祈福活动有过不少次了,古人迷信嘛。汪直没想到的是,这回的差事竟然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且还是杜嬷嬷亲自过来找他说的。
“横竖是个难得的美差,又能出宫走一遭,又能得赏赐,你还不愿意是怎的?”见他听后发怔,杜嬷嬷就满脸是笑地如是说。
“不是,”汪直真心没什么兴趣,但当然不好意思表露,只说:“嬷嬷,我不解的是,老娘娘怎会愿意让我去啊?我去年才刚从昭德宫出来,老娘娘怎会信得过昭德宫的人呢?”
依杜嬷嬷的说法,是因为他最初就是被当做驱邪镇物选出来的,这些年来好像别人都对他有了个很吉利、能避祸得福的印象,所以周太后才会想要委派他去。但汪直觉得奇怪,他再有招财猫特性,也是万贵妃的人啊,周太后就不怕他去给鲁儿寄名的同时,扎个小人神马的?
杜嬷嬷听得咯咯直笑,边笑还边数落:“我说你这孩子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能总这么口没遮拦的啊!这都调进乾清宫了,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能出口。”
汪直觉得沟通有点累:“这不是没拿嬷嬷您当外人吗?您就告诉我吧,老娘娘真没介意我是昭德宫出来的人?”
杜嬷嬷这才道:“其实老娘娘是有疑义来着,是我跟老娘娘说你是个人品刚正的好孩子,她才答应叫你去。”
原来如此。汪直感觉到,杜嬷嬷好像经过上一次的接触后对他印象超级好,所以得着机会也想和他套套近乎。
他得了这个差事,还没等去,先来安乐堂跟李唐说了一遍,想问问李唐,要不要他顺道也给小皇子寄个名。反正都要跑一趟,寄两个还效率翻番了呢。
李唐最近最计较的事,莫过于皇帝给她儿子起的小名。皇子皇女也像常人家的孩子一样,要起个小名,平时只称呼小名。皇次子早就起了小名鲁儿,前不久也正式起了大名朱佑极,再过不久便要行立太子大典了。
皇帝也暗中给小皇子起了个小名,叫“果儿”,让张敏捎回来叫这边的人都叫着,李唐却很不喜欢,她从前就提过想拿她给汪直起的小名来为儿子命名,也叫“小豆儿”,作风倒有几分欧美风范。
汪直对此哭笑不得,刚一听说时便道:“李姑姑你不能这样啊,他也叫‘小豆儿’,以后你这么一叫,我跟他谁答应好啊?”
李唐觉得这不成个问题:“我脸朝着谁,就是叫谁呗。”
这天汪直来了,李唐抱着孩子,又是一等外人退出便朝他吐槽:“我真觉得皇上起的小名儿不好听,还不如听我的就叫‘小豆儿’呢。”
汪直无奈,另辟蹊径来宽慰她:“京城人把花生豆叫做‘果仁’,所以‘豆儿’和‘果儿’本是一种东西,你就别计较了。”
他一说寄名的事,李唐也像他一样,没听说过那是怎么回事。等听明白了,她笑问:“依你看,那种事有用么?”
那当然没用了,汪直笑道:“说是给孩儿祈福,其实是为了叫大人安心罢了。横竖也没什么坏处。”
李唐附身逗弄着小皇子,道:“我倒觉得没所谓,要孩儿沾染什么神了鬼了的,是福是祸还不好说呢。”
汪直觉得有些奇异,当初说起仙人托梦她那么容易就信了,如今她却是个无神论者?
其实李唐并非不信神,只不过不信佛家道家这些神。当年在广西老家,也流行生了孩子去求神祈福,她在三观成形之前就耳濡目染,所以单说“神仙”她是信的。但这几年到京城后接触的佛教道教理论已经对她构不成影响,与其叫孩子去认个她不承认的神仙做祖师,她觉得还不如自己悄悄向“山树神”祈祷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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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李唐不感兴趣,汪直就只为鲁儿一人去求寄名了。此事已经呈报给了皇帝,要去自然也不是汪直一个人去,只需由他带头,一些祈福仪式由他出面去做,随从总要带着几个。
他得了皇帝给的腰牌和敕令,平时本可以随意出宫,但当时怀恩便曾告诫他,想出去皇城之外他会带他去,他自己不要单独出去。毕竟他还是个小孩子,光是去街上走走,怀恩还怕他会被马踢了,被车撞了。
不知是不是在宫墙内待太久的缘故,汪直这两年的性子倒有点变宅了,对出宫去玩的热情不怎么高涨。而且现今的北京城就那么点的一块地儿,每年被师父领着出去逛几圈,新鲜感也没了,真没什么很吸引他的地方。
比起他,李质更加小孩心性,这几年来出去的机会也少,平日说起出宫都是满心神往。汪直便求得皇帝答应,让李质跟他一块去,趁此机会让李质去散散心。
寄名仪式是周太后亲自定的地点,城南宣武门外的悯忠寺。
这会儿还没建北京城外城,宣武门外就是城外了,不过这一带民居房舍仍很密集,已经有了将来外城的雏形,并没想象中郊外荒凉的样子。对于逛过城内没逛过城外的汪直和李质来说,反倒更有新鲜感。来路坐在马车上,他们就一个劲儿挤在车窗上观览街景。
寄名过程没什么稀奇,到了地方,汪直依着僧人的指示,该拜佛拜佛,该念祷文念祷文,走了一串流程就完事了。
最后僧人挺郑重地给了他一包袱东西,出门前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包小孩子的僧衣和鞋袜,样子都和寻常的僧袍、僧鞋、僧袜一般无二,只是按比例尺寸缩小了,都是两岁幼童的大小,看着很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