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看着这些小玩意就想:要让李唐看见这些东西,或许就想叫她儿子也来寄个名了。
他们一行共八个人,其余那六个都是成年宦官,领头的还是乾清宫一位权柄较重的老太监陈祖生。名义上是汪直领头、他们随行,实则为这趟出行做主的还是陈祖生——皇帝当然不会让两个小孩子出了宫还自己做主。
所以寄名完事后看时候还早,汪直就征求陈祖生的意见,他和李质能否在周围随意逛逛。陈祖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他的印象很不错,知道他不是个没分寸的小孩子,就很痛快答应,告诉他别走太远,午时饭点回到宣武门跟前来就好。
他们早上天不亮就出了门,这会儿才相当于上午九点多,时间十分宽裕,汪直和李质兴奋雀跃地跑去游逛。一逛才发现,他们有一招大大滴失策了。
刚才和那六个同伴坐车来的,直接到悯忠寺大门里下车,他们还没察觉什么异样,等单独走在街上才发现,他们两个简直成了熊猫,走到哪儿都被路人目光攒刺——人家都没见过这么小的宦官逛街呀,尤其其中一个,还穿着大红蟒袍!世上竟然有这么小的太监,有这么小尺寸的蟒袍!
今天是来办正事,他们当然都要穿“正装”,也没提前想到带着便装来换。这么走在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扭头来看他们,有的行人还驻足下来对他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甚至连马车经过时,赶车的车夫都要拉缰绳慢下来,叫车里的人掀开帘子来看他们。
如此没一会儿汪直和李质就受不了了,李质拉着他袖子说:“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汪直肚子里一顿骂街:这群少见多怪的古代人!娱乐生活忒匮乏了是不是?
就为这浪费掉好容易得来的逛街时光也太冤了,他拉起李质加快脚步:“走,看看有没有地方买身衣裳换。”
没走一会儿,就看见一间估衣店,汪直像看见救星一样,拉着李质飞快钻进门去。
估衣店里的衣裳不像现代服装店那样靠墙挂着,而是都像经幡一样错落地悬挂在房顶上,长长地垂下来,很多长袍子的下摆离地仅二三尺,既遮挡住人的视线,也把屋内本就昏暗的光线挡得所剩无几,看着有点阴嗖嗖的意味。
李质没逛过这样的店,一进来就新鲜地四处摸四处看,汪直只想快点买身衣裳换上,进门就问:“店家,店家在没?”
一时没人回应,汪直知道这时的店铺大堂通常都有后门,店主很可能从后门去到后堂了。挂着的衣裳乱七八糟地挡着路,他一路拨开衣服往深处走,想找到后门去叫人,忽然一双穿着靴子的脚映入眼帘。
就在二尺远的前方,与他胸口齐平的高度,一双脚挂在一席青色长袍下面,悬在半空,摇摇荡荡。
汪直一霎脸就白了,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店主上吊了?!
他抬头看去,电光石火间就脑补了好几种影视剧里见过的吊死鬼恐怖的脸,然而真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青色袍子的领口上是空的,只有个木头衣架子勾在房梁垂下的绳套里。
他上下连看了几眼才确定,那只是一件男士道袍下面挂了一双靴子!我靠,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老子的魂儿都吓没了好不好!险一险就尿裤子了!
这时李质扒开挂着的衣裳走过来,笑着推了推那双靴子:“这个店家挺会配的啊,你看这身袍子看着不显眼,可一配上这双靴子,立马就精神了。”
汪直看着他,忽然就想起在现代时见过的一段视频:有人拿狗饼干变魔术给狗看,把狗饼干悬浮在半空中,聪明的狗看了害怕,傻狗却只知道张嘴就吃……
这么想太不厚道了,那么,是我恐怖片看多了么?
第68章 李质的粉红物语(下) 很快去后堂出恭……
很快去后堂出恭的店主回来了,看见顾客是两个小宦官,店主也很意外,不过还是很殷勤地招呼了他们。
估衣店卖的都是旧衣裳,好在大多是从富人家收来的,质量倒也不差。只是适合汪直和李质的小孩衣服不多,店主一连翻出来好几身让他俩挑,里面有尺寸偏大或偏小的,有带着不明污渍和破了洞的,还有女孩穿的,实在没几件可选择。
最终汪直拿了件粗布灰袍子,李质拿了件粗布短打,都像是家丁穿的。他们里里外外穿的都是绸缎,脱了外袍换上这两件,仍然露着里面亮嗖嗖的大红纨裤,显得格外不搭调。他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不像穿着贴里蟒袍那么扎眼就成了。
选完了一问价,店主笑呵呵地张开右手五根指头:“五两银子。”
李质拿出小钱袋对汪直说:“你别跟我争,往日我沾你的光不少了,这回让我请你。”
“两件旧衣裳要五两银子?”汪直瞟了店主一眼,对李质道,“你帮我记好了这间店在哪儿,回宫去咱们报给皇上听,请他评判评判,这家店的定价合不合理。”
他本以为县官不如现管,抬皇上出来恐怕还不如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管用,未料店主一听还是脸色大变,忙赔笑改口道:“是我舌头打卷说错了,哪里是五两银子?是五钱……不,五十文钱罢了。”
光是看汪直穿着蟒袍进来,店主也不会觉得他说报给皇上会是说大话,他听说过宫里一些年纪小的宦官不谙世事,花钱没数,便起意坑上一笔,但对宫里来的人,平头百姓可没胆得罪,被汪直一较真,立刻就怂了。
李质听后倒有点犯难:“那我这儿没铜钱怎办哪?”
汪直取了自己一颗足有二钱的银豆子丢给店主,哂笑道:“恭祝店家生意兴隆,少发不义之财。”说完就抓起包了他俩袍子的包袱,拉着李质走了。
店主倒一点也没为他的奚落生气,反而连连道谢着送到门口外。
李质被汪直拉着出来,不由得心想:跟他一比,我真是个傻子。
换了衣裳,他俩终于免了被围观之厄,可以安心游逛。
城南这一带常年是一大片贸易市场,很多京城周围的农户把自家产的果菜、牲畜、鸡鸭鹅运过来这里售卖,周边开的店铺最初都是服务于这些卖家和买家的,售卖的商品就那么几样。汪直和李质逛了一会儿就发现,也没啥新鲜的。
汪直其实觉得看看人家卖的活猪活鸭也挺好玩的,他吃了两辈子猪肉,还都没见过猪跑呢,但李质是农家出身,一点都不觉得那些玩意有啥好看,只觉得臭烘烘的想躲远点。
他们俩逛了一阵就开始觉得没趣,停下来询问一个坐在街边台阶上抽旱烟袋的老人周围有哪里好玩。
老人操着一点不知何处的方言苦笑道:“这地界不是和尚庙就是尼姑庵,有什么好玩的?要玩去城里玩嘛。”
周边确实除了市场之外,就是寺庙庵堂比较多,汪直和李质都是见惯了寺庙的,几乎每次出宫都会进寺庙,对那种地方毫无兴趣。
李质忍不住抱怨:“还不如跟陈公公说说,咱们回到城里再去逛了。”
汪直宽慰他:“横竖是难得的自在时光,逛哪儿都比在宫里好。”
他们兜了个圈子,朝宣武门方向折回,路上觉得走得渴了,恰逢路过一间小型寺庙,李质就说进去讨口水喝。
小寺庙里十分清净,一进门是个青砖墁地的正方院子,中间有个长方形的大鱼池,里面游着不少鲤鱼,靠里面大雄宝殿前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苗圃,一个身材微胖的僧人正背对这边、拿着小锄头给西边的苗圃松土。
汪直见到旁边就放着个大水缸,里面满满一缸清水,上面还漂着个水瓢,便高声道:“打搅了大师傅,我们想舀点水喝成吗?”
那僧人直起身子,转过来打量他们两眼,笑道:“天还凉,别喝冷的,我去给你们倒点热茶喝。”
他一说话把汪直和李质都吓了一跳,看着他就像个穿着僧袍、戴着僧帽、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僧人,可一出声才发现,他其实是“她”——不是和尚,是位老尼姑。
李质连连客套,说喝口缸里的凉水就成,老尼姑却很坚持要去屋里给他们泡茶,还说叫他们先到对面的庑房坐下歇脚。
老尼姑进了屋,汪直跑去门口又看了眼牌匾,果然上面写的是“清圣庵”。他颇觉不爽,早在前世他就对尼姑很没好感,熟记着令狐冲那句“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总觉得尼姑都是一群怪胎,这一世又听说了很多关于尼姑的不良传闻,说是很多尼姑都会以给奸夫淫妇牵线搭桥来创收,甚至会逼良为娼,是“三姑六婆”里面顶坏的一种,他的印象就更差了。
《红楼梦》和《金.瓶.梅》里的尼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当然他认为妙玉不算尼姑(男人总是要给美女找个借口开脱嘛),尼姑专指那些剃光了头发的女人,在他看来,光是剃个光头这回事,就不是心理正常的女人能干得出来的。
早知这是尼姑庵,就不进来了!
他重新进来就招呼李质:“咱们走吧走吧。”
李质却道:“人家还去给咱们泡茶呢,这么走了多不好?”
“那就去说一声,茶咱不喝了,有急事先走了。”
“你这是急什么呀?”
“先走了再说。”
李质虽然不明白,还是习惯了听他安排,见他着急,就先拿起水缸里的水瓢舀了半瓢水来喝了一大口,准备喝完就跟他走,没想到水一入口,他就“噗”地一声都喷到了地上。
汪直吓了一跳:“怎么了?”难道尼姑庵还给自家水缸下毒?
李质咧着嘴把水瓢递过来:“你尝尝。”
汪直满心好奇,舀了一点水送进嘴里,只觉得又咸又涩,无法下咽,只好也吐到了地上。早就听说,京城的井水喝不得,宫里饮食用的水都是从玉泉山运下来的,汪直还从没想到,本地水会难喝到这地步。
“人家平日里就喝的这种水啊。”他有点同情尼姑们了。
李质问:“宫里的水井打出来的水你喝过没?”
“没有。”
“我尝过,其实跟这差不多。”
上辈子就受过生水不能喝的教育,汪直从没喝过宫里的井水,那些水都是用来洗漱和洗刷东西的。原先进宫之前被押送在路上那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整体条件太差,他并没印象水很难喝,等进了宫,纵是最初等待分配那阵子,喝的也不是井水。似乎宫里就是默认了井水不是给人喝的,所有人的饮用水都是玉泉山来的甜水。
原来宫外的百姓连喝水这点事都是如此艰苦啊!汪直忍不住再次庆幸自己穿了个宦官。
“咦,你看。”李质扯了扯他,朝前一指。
汪直转过头,见是一个小尼姑自仪门里走了出来。看上去年纪跟他俩差不多,人瘦瘦的,细细的一根小脖子,反衬得袍子显得格外肥大,脸色很白,眉眼也还算秀气。汪直一看她便觉得:这小姑娘要是换身花衣裳,扎上两个小揪揪,必定比现在这样漂亮多了。唉,可惜了。
他想起了被老尼姑拐走的芳官。
小尼姑看也没看他们,手里端着个竹篾笸箩,走到院子中间的大鱼池跟前,抓起笸箩里的饽饽渣滓去喂鱼。
李质看得十分新奇,转过头对汪直道:“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女孩儿就做了尼姑。”
整个院子都格外宁静,李质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也必定要被小尼姑听去,汪直暗骂一句“你个憨子”,压低声音道:“说人家闲话也不知小点声!”
那小尼姑真的听见了,瞟了他们两眼,撇开小嘴唇冷笑道:“我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男孩儿就做了宦官!”
李质大奇:“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宦官?”
小尼姑指指他脚下:“当我没见过世面么?只有宦官才穿那种油靴,我师父可认得好些个宫里的公公们呢!”
李质更加奇怪:“你师父认得好些公公?我怎没听说过宫里宦官与尼姑结交的?莫非你说的师父不是尼姑,竟是个和尚?”
小尼姑蓦地脸颊涨红,撅着小嘴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扭头提着笸箩走了,很快消失在了仪门门口。
汪直本来还在检讨自己思想不纯洁,把尼姑都想得太坏,一看这意思,心里那微小的一点疑义竟然落到了实处——我好像没想错她们啊。
李质还转回来一脸懵逼地问他:“她生什么气啊?”
正巧这时,先前那个老尼姑从厢房门口出来招呼他们:“你们怎没进屋坐啊?过来这边吧,茶都烹好了。”
汪直看见她就心理抵触,连忙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谢,声称他们的师父还在等着得赶紧走,就拉着李质出门而去。
离开庵堂远了,汪直才对李质解释:“你没听说过么?有些尼姑庵看着是佛门净地,其实就是暗门子。”
“什么是暗门子?”
“就是青楼妓馆!”
一句话把李质唬愣了。
汪直边走边说:“咱们所知的宦官都只跟和尚有结交的,哪儿听说过结交尼姑、来拜尼姑庵的?尼姑庵都是给妇女求神拜佛的地方啊。正经人家的男人都不会来,宦官来岂不是更古怪?那老尼姑很可能就是养着一些女孩子做那种营生,而且取悦的,多是宫中宦官。”
他朝后望了一眼,“你看她刚对咱们那么热情,恐怕也是因为看出咱们是宦官来了。小尼姑都认得出咱们的靴子,老尼姑如何认不出?”
这么一想,刚才老尼姑待他们热情还不定是出于什么心态呢,以为他俩也是顾客?汪直简直不寒而栗。
李质没听过有宦官拜尼姑庵,倒是听过宦官嫖娼,那种事一点都不罕见,有的宦官还把名妓娶回家做小妾呢。听了汪直的分析也觉得很有可能,他问:“那依你说,刚那小尼姑也是……”
“她才那么小,或许还不会,但养着她,恐怕就是为那种营生准备的。”汪直道,豆蔻梢头二月初也要十三岁啊,刚那女孩恐怕连十岁都没到,这么一想可真黑暗,“你看她为何听你一质疑就生气了呢?就是因为她也知道,她师父结交宦官,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
李质频频回头去望,其实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截,早都望不见那座尼姑庵了。他又道:“才听了那么两句话,你便猜出这么多事,怕不是你会错意了吧?说不定她只是气我说她师父是和尚。她师父认识宦官,也或许另有其它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