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好像挺坦然的,汪直心情放松了些,直截了当地问道:“师兄你跟我说,柏娘娘逃出景仁宫的事,有没有你插手参与?”
张敏愕然愣住,静了片刻才惊怒叫道:“你说什么鬼话?那事怎会有我插手?关我屁事!”
汪直的希望瞬间所剩无几,这反应不就是被人戳破之后的惊慌失措和恼羞成怒么?如果真的与他毫无关系,他就该失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吃错药了瞎想什么呢”,完全无需反应这么大。
他接着道:“师兄,是你串通了孙智和卓玲,给景仁宫宫人下了药,还弄坏窗户,叫卓玲自称吕嬷嬷诱骗柏娘娘出来去到清宁宫放火的对不对?”
“对你个臭狗头!什么下药,什么放火,什么跟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敏又是急眼,又要压着音量,嗓子都憋得沙哑,愈发显得歇斯底里。
汪直又是痛心又是着急,也压着嗓音恳切道:“师兄,你当我为何要问你这话?我跟你交个底,是皇爷有所疑心,差我打探这事。可真要是你做的,你觉得我会把你卖给皇爷吗?我会眼看着你丧命吗?我只想要你对我也交个底!”
其实他也没想清楚这事要真是张敏做的,他该怎么办,应该不会去向皇帝告发,真告发了张敏就得被千刀万剐,为了给柏贤妃母子伸张正义让张敏被剐,他自认还没正义到那份上。但无论如何,他都想知道真相,必须要确认真相究竟如何。
他拉了拉张敏的袖子,往旁边一指:“筒子河就在跟前,反正我已经疑心到你头上了,师兄你要不信我,现在就把我打晕了,往河里一丢。没人知道我今天在这儿等你,他们只会以为是我贪玩失足,怀疑不到你头上。
只不过,咱们怎知道皇爷只派了我一人来打探,没派别人呢?将来要叫外人查到你头上,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张敏望着他,呆呆站了一阵,忽然像抽空了身上力气一般,身子一塌,坐到了路边,颓丧无力地说道:“都是我这张嘴招了祸,之前有回跟孙智他们一帮人在一处喝酒,我喝高了,信口抱怨了几句皇爷对小皇子不闻不问,只顾疼太子,太子都还不知养不养的大呢,怎就理都不理小儿子呢?他们都对我纷纷附和,还有人说,柏娘娘是个疯子,生下的儿子说不定也是个小疯子,如何能继承大统,还不如趁早退位让贤。我那时喝得头晕目眩,也不记得说话的是不是孙智,后来……”
他声音发起了颤,脸上尽是骇人的恐惧,“柏娘娘和太子出了事,我本来挺高兴的,这是老天帮我啊!我还去找纪娘娘吹牛皮……没想到过了没两天,孙智竟然悄悄跑来对我说,那是他跟他对食做的,这下为我的前程立了大功,以后他们两口儿就指望着我提携了。我……我都吓死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一把拉住汪直手臂,直握得汪直发疼,“兄弟,你看看我,看我像个有胆子谋害太子的人吗?我听了孙智的话也吓得冷汗淋漓啊!他在清宁宫当差,我这些日子远远望见清宁宫就胆颤,更别说再搭理孙智两口子了,我……我恨不得把他俩毒死!让他们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儿还拉上我!这是往火坑里拉我啊!”
他甩开汪直的手,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关我什么事啊?我是盼着太子早夭,可我连扎个小人都不敢啊!”
原来是这样么?汪直稍稍思忖了一下,就驱除了疑义。他很熟悉张敏,张敏算是个有心眼的人,却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他的心眼都在表面上,绝非一个心机深沉的人,若说这会儿是装羊骗他,那不是张敏的作风。
而且张敏的说辞也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是个小人物,格局就那么大,做什么事都是小打小闹,打小算盘,谋害太子来博前程那种大手笔,确实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有胆子做那种惊天大案的只会是两种人,要么是大佬级的boss,要么是不起眼的小虾米,因为只有最有知识的和最无知的人才最无畏。相比而言,小虾米犯起蠢来,胆子能比大boss还大。
张敏是介于这两种人之间的,而孙智和卓玲两口子连字都不认识,人到中年还做着高不成低不就的职差,眼见一辈子也没希望混出头,正是典型无知小虾米。
“你都想不到,”张敏闷了一阵又抬头道,“孙智那孙子为了邀功还告诉我说,他不是在清宁宫当差吗?那晚火起之后他趁乱接应柏娘娘,最后太子坠地都是他亲手所为,而非柏贤妃失手所致。也便是说,是他亲手杀了小太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汪直摇头喟叹,不论是真是假,堂堂大明朝太子就害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动机只是为了向另一个皇子的团体邀功投诚,这种荒唐事恐怕如实写入史书,都难为后世人相信。
他蹲到旁边温言劝道:“师兄,依我看,现今你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跟着我去向皇爷和盘托出,说个清楚。”
张敏惊得跳将起来:“你疯了啊?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实话实说,你想我叫人千刀万剐啊?”
汪直急道:“你不明白啊,世上什么话最好取信于人?是实话!你老老实实去向皇爷说实话,他才会信你。你当这事我不说,就能瞒他一辈子吗?依你说,亲手做事的是两个人,可那天喝酒当场听见你们说话的还有好几个呢!万一将来有一个向皇爷买好告密,你还洗得干净吗?到那时,你才是真要叫人千刀万剐!事情既不是你做的,你甘心叫那一对儿恶棍拖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现在的现实已经偏离历史了,历史上的太子和柏贤妃不是这时死的,也不是这样死的,谁又敢说张敏还一定会像历史记载那样寿终正寝?汪直想起这些来真是胆战心惊。当初何曾想得到,多嘴救了皇次子一回不但没成功,还可能把师兄搭进去!
张敏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好一阵没说话。皇帝有没有派出其他人暗查这事还不确定,那天跟他们一起喝酒的人有没有谁会生了疑心、跑去找皇帝告密也不确定,但张敏能确定的是,孙智打着向他买好的旗号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以后孙智再来纠缠,他该怎么办?真去照应他们两口子么?那样才真是一辈子都被他们榜上了,万一出点岔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势必要跟那两人陪绑。
“你容我想想,”他瑟瑟缩缩地站起来,朝汪直竖起一根指头,“就容我想一个晚上。过了今儿晚上,我再答复你。”
“好,师兄,我等你的答复。”汪直顿了顿,道,“你要实在不想说,不说也成。这事我就当从没听过好了。”
反正确定了不是张敏亲手做的,他的心就平静多了,剩下的就是怎么帮张敏摘出来不被牵连,说到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去向皇帝坦白是最好出路,被害人是皇帝的亲儿子,会因为张敏不是亲自动手的,就不对他追究吗?汪直只是觉得,就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风险会越来越大。
还是让张敏自己想想吧。
结果张敏说要想一个晚上,其实刚到了就寝时分,他就来找汪直了。他们晚间都在乾清宫直房歇宿,来回串门十分方便。
“我想通了兄弟,就听你的,我去跟皇爷交代,你说现在就去成不成?”
现在当然不成了,皇帝很可能都睡着了,把他硬揪起来再有点起床气,好事都要变坏事,更不用说,本来就是坏事。
汪直劝他先回去歇着,等明天早朝过后再说。这一宿他也没睡好,还怀疑会不会等到天亮张敏就又打退堂鼓变卦了,好在并没有。
早朝过后,张敏便来求见皇帝,请皇帝屏退除了小师弟以外的下人,然后跪下讲述了这段始末。
他这一讲,汪直才发觉内容作了不少修饰,喝酒时抱怨皇上对小皇子不闻不问神马的都没了,只说他奉命照管纪娘娘母子,很令孙智他们羡慕,孙智就起了歹心,伙同卓玲设计谋害了太子,事后来向他买好,想要借他去攀上小皇子那棵大树,为了邀功已经亲口招认了所有案情细节。
原来还可以这样,汪直才知道,师兄昨天所谓的想好了,就是编好了说辞。不得不说,这套说辞的确对他有利多了,犯案完全变成了孙智一厢情愿的行为,他自己几乎毫无责任,反正那些酒后抱怨什么的,即使有孙智和酒友们作证,一群酒鬼的话也不可靠。还是师兄聪明啊!
张敏陈述完了,连连叩头请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求皇爷恕罪,奴婢未能及时来禀告皇爷,只因奴婢一听孙智的话便吓破了胆子,惶恐无措,直至昨日被小师弟提醒,才恍然醒悟,该当报知皇爷。求皇爷看在奴婢粗鄙无知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汪直也跪下求情道:“皇爷明鉴,此事虽与师兄相关,他本人却既未亲自涉案,更无谋害太子之心,求皇爷看在他主动请罪份上网开一面。”
皇帝坐在罗汉椅上听着,手搭在小炕桌边沿,手指轻轻摩挲着乌木桌边,神情竟是格外平静,没有一点惊异或是愤怒。
静了一阵,他开口道:“汪直,你传旨下去,叫宫正司依着张敏所言,将涉事众人都押去宫正司审问。告诉他们是朕的意思,叫你代替宫正,亲自问案。”
汪直怔住,这……信任有点过头了吧?他道:“皇爷,这事毕竟牵连上了我师兄,奴婢理当避嫌的,由奴婢出面,恐怕不好服众。”
皇帝失笑:“朕信你就是,管他服不服众。不过……也罢,就叫宫正司程昭去做吧。”
他由张敏近身服侍了十多年,对张敏要比对汪直熟悉的多,听完那番话就明白,若非汪直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张敏是绝不会主动来向他坦诚这些事的。由此可见,汪直这孩子果然没辜负他的信任,果然很值得他信任,果然万贵妃总在他跟前吹枕头风说汪直的好话,一点都没夸张。
不愧是怀恩的徒弟啊!只可惜,这一对儿刚正不阿的人正好是师徒,碰上与他们相关的人涉案,完全不避嫌还是不大好。
皇帝转向张敏道:“你先回直房去吧,暂且不要私自出门,等着听消息。”
这话虽然没有最终判罚,却已亮明了态度,横竖是没生张敏的气、不会严惩他的了。张敏感激涕零地叩头谢恩。
汪直有点想不通,皇帝得知儿子确实是被人害死的,还是被两个又愚蠢又野心爆棚、不上台面的奴才害死的,他竟然一点怒气也没露。换做想象中的皇帝,早该大发雷霆、气得浑身乱颤、恨不得大开杀戒给儿子报仇了吧?
是皇帝涵养好,还是天家亲情淡漠呢……
*
太子的死因对宫外保密,对宫内是保不住密的,宫里人都知道事情始末,所以对孙智的审讯结果和处刑也不必瞒着宫里人。
不久后,宫正司便尊皇帝旨意宣布,宦官孙智与宫女卓玲系柏贤妃出逃纵火、导致太子夭亡一案的真凶,案已查明,两名案犯供认不讳,择日处以极刑,明正典刑。
至于两人谋害太子的动机,被解释为“挟私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们对柏贤妃有何不满一样。
孙智和卓玲被判了凌迟,全宫宫人观刑,汪直又被特许了可以不去,到了时候他就远远地避到安乐堂去了。
景仁宫的下人们也不可因此卸责,集体被杖毙,又是全宫人观刑,当日汪直避去了昭德宫。
张敏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但皇帝也不愿再让他看顾李唐母子了,叫司礼监谋了个缺儿,把张敏打发到安徽做镇守去了。
送行的时候,张敏声泪俱下地拉着汪直说:“兄弟,多亏了你啊,若非你及时点醒哥哥,我迟早也要落个孙智那样儿的结果。”
汪直苦笑道:“我有什么功劳?师兄你不怪我就好了。”
在他看来,张敏本该一直陪着李唐母子,将来凭这份功劳飞黄腾达,都是自己惹出的蝴蝶效应才叫人家的前程落空了,是很对不住张敏的。但张敏不但自己心里就清楚是汪直救他一命,这次听皇帝叫他外调时,皇帝还亲口对他说,没有对他追究都是看在汪直的面上,张敏自然更对汪直感恩戴德。
他抹了眼泪笑道:“你尽说傻话,我有什么可怪你的?都是我乱说话招的祸,再说如今我这结果不挺好么?未必不比继续留在宫里当差强。你看四处镇守太监总给宫里的侍长们淘换好东西吧?以后我就专门给你淘换,让你也享一享做侍长的滋味儿。”
汪直也笑了。说起来张敏得的差事确实不能算差,多少宦官梦寐以求想外调做镇守呢。
张敏就这样走了。对这事,怀恩的态度是:“他出去也好,其实他那张扬性子不适宜在御前侍奉。这么多年没出事,都是他命好。”
这一点汪直也很同意。
怀恩还苦笑道:“再说他要一直呆在我跟前,说不定将来会被我骂死。”
还真有史书说张敏是被您骂死的来着!汪直呆呆心想:难道是我无意间救了师兄一命?
第72章 意外的后续 太子夭亡的一连串风波过去……
太子夭亡的一连串风波过去后,万贵妃再次得了与汪直单独交谈的机会,便与他商量:“你看现今太子都没了,也该寻个机会劝服皇上,将纪氏母子接回来了。总在安乐堂那种地界住着,不是个事儿。”
汪直倒不在意:“这事怕是难,依我看皇爷完全没那个考虑,而且李姑姑自己也在那边住的舒坦,并不想回宫里来,这两年听说宫里频频出事,她更不想回来了。”
万贵妃苦笑:“那迟早也得回来啊,再说柏氏都已没了,别人还会有谁生事害她?”
汪直踢球:“您比我熟悉皇爷的性子,您给出个主意劝动他呗。”
万贵妃也卡壳了,怔了会儿才笑道:“咱们不便说,可以叫外廷说啊。你不是很能联络外廷么?叫外廷大人们上疏劝皇上啊。”
汪直裂开嘴嘿嘿干笑着:“我再敢那么整,早晚被师父打板子。”
上回罚跪的滋味可着实不好受。
万贵妃也笑了一阵,叹息道:“也可以考虑从太后入手……唉,可惜宫里再没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手,我又不便亲自出面。”
汪直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儿,一点也没必要着急。皇上不急,李唐也不急,他要是急就真成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这阵子他发现李质忽然对他特热情,虽说原来也挺热情的,最近又忽然热情得上了一个台阶,除了当值时候之外总找茬粘着他,轮休的时候还破天荒地主动邀请他出宫去玩。
“你是怎么回事啊?这些天干嘛总拉着我?”
李质倒也坦白:“廖师兄说了,你师兄走了,宫里少了个贴心人,让我替你师兄多关怀着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