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多谢廖寿了!汪直觉得好笑:让李质粘着我,是叫他关怀我,还是我关怀他啊?
这天出宫,李质领他去的是覃昌的外宅。汪直之前没来过覃昌外宅,见到这里倒没伪装成寺庙,就是座表面看来挺寻常的中小型宅子,对照覃昌的官职,算是很低调的。
进门后里面一重重的院子都不很大,但左一丛花、右一棵树的,布置得很是清幽典雅,令汪直想起了现代逛过的江南园林。
这天覃昌有事没来,只叫李质随意招待汪直,李质领着汪直在院里逛了逛,最后带他到一座小院里闲坐。小院里植着一棵老槐树,树帽像个大伞一般罩住了整个院子,树下有一套大理石的石桌石凳。
时值春末,四处落了不少槐花,空气里尽是花香。坐在石凳上抬头望着树上累累的小白花,汪直心想:以后我也要住一座有这种老槐树的宅子。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李质好像挺迟疑地开了口,“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汪直见他虽然出言含糊,脸上神情却是带着笑的,不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痛,他心下好奇,催道:“那你倒是说呀。”
李质像是挺艰难地组织着措辞:“上回出宫去到个尼姑庵的事你还记得吧?回宫后我找师兄他们打听了一阵,得知你猜的一点没错,那尼姑庵真是个暗门子,招待过不少宫里宦官,廖师兄的一个御马监同僚还是那里的常客呢。”
他停下来,汪直就“哦”了两声应答,还未明白他说起这事有什么可为难的,难不成他发现覃昌师父也造访过那里,觉得丢人?
李质下面的话无论如何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搓着两手嗯嗯啊啊地磨蹭了一阵,就在汪直等得心焦想出言催问时,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盘穿过月洞门给他们送茶来了。
李质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指着小丫鬟对他说:“你看你还认得出她不?”
汪直一看,那小丫鬟十岁上下,穿着水绿色的衫子、天青色的撒腿裤,罩着鹅黄色比甲,腰间扎着杏黄汗巾子,一副标准的丫鬟打扮,只奇怪的是她头上裹着块头巾。这时寻常民女也常会裹头巾,但都是只缠住发髻的一部分,这小姑娘却拿头巾包住了整个头,像个绿林大盗似的,看着有点古怪。
与他俩视线一触碰,小丫鬟俊秀粉嫩的脸上露出了些羞窘神色,匆匆放下茶盘就转身走了。
汪直已然大惊:“你你你……把小尼姑拐回家里来了!”
李质满面通红:“唉你怎么说话总是这么难听?这是我师父家,我不过是拿出所有积蓄,托师兄帮我把她赎出来了,她自小被卖,记不得家在哪里,我就求师父暂且收留她,让她在府上干点杂活。”
汪直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他,发觉自己好像头一天认识了李质。上回清圣庵一见,只能叫“惊鸿一瞥”,他对这小尼姑生了好感,竟然之后就行动起来,把人都给弄回来了。
妥妥的行动派啊!汪直自叹弗如。
“不是,我说,”汪直看看月洞门那边小丫鬟已经不见了身影,才道,“你有什么长远的想法么?”
李质很坦然地说:“要多长远呢?我算计过,无需我师父师兄帮忙,单是我的俸禄银子,也够养她的。横竖能叫她过得比清圣庵好啊,唉你说那种地方多造孽?真该赶紧叫锦衣卫封了它……”
“不不,你别打岔,我是问你,你想跟她怎么样啊?想娶她做媳妇,跟她过一辈子吗?你想没想过,万一她将来有一天也像覃师母那样,为了嫁人生孩子把你撇开,你怎么办?”
或许人是他赎回来的,会对他感恩戴德,情愿伺候他一辈子,但汪直还是觉得有必要给李质打个预防针,免得将来出点岔子再伤心失望。像李质这种傻孩子,在男女关系上也只能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的二货,汪直对他很不放心。
没想到李质既没害羞也没惆怅,依旧很坦然地微笑道:“我为翠儿赎身……哦,她家里给她取的名儿叫翠芝,我就叫她翠儿,我为她赎身,是因为我想这么干,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干,不干我就心里难受,我不是想买个人回来做媳妇。你看我不是还打听了她家在哪儿么?将来她愿意留下便留下,我自然高兴,何时她想走了,我都好好送她走,绝不强留。我想得很明白,到时也不会难过的。”
境界啊!汪直颇觉对他刮目相看。
“李质你什么时候变这样儿了?当初你不是凡事都往坏处想、遇事总会哭鼻子的么?”
李质还挺奇怪:“咦,不是你常年劝我想开的么?怎么我真听你的想开了,你反倒奇怪?”
是吗?都是我的功劳吗?汪直觉得非常的迷。
小丫鬟翠芝背靠着粉墙躲在月洞门外,听着他们的话题不再涉及自己了,才捂嘴忍着笑,快步走了。
厨房的聂大娘正在切菜备饭,翠芝进来还茶盘,聂大娘便道:“哟,怎这么快就回来啦?你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半个月才把人盼来,都没坐下陪人家说会儿话?”
翠芝脸上一红:“您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盼他来过?”
聂大娘笑道:“你逢人便打听李小公公何时会来,当我不知道啊?”
翠芝已然脸如红布,嗫嚅了下也想不出还能辩解什么,索性扭头跑了。
聂大娘探身看着她的背影笑道:“有什么可抹不开的!”
后来隔了一阵子,李质就拿着个小荷包给汪直看:“你看你看,这是翠芝给我做的哎!听说她原先没练过女红,好容易才做成这样的。”
再过了一阵,李质洗脚时又对他说:“听说翠芝给我做了双鞋来着,结果完工了又嫌做得不好,气得又给绞了。唉,其实不好也该拿来给我看看呀。”
汪直:这酸臭味儿的狗粮……
至于李质和翠芝都才小学生的年纪,如此早恋会不会有何不良影响,汪直也忍不住去思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瞎操心!
七月里有一天,汪直下午时过去安乐堂探望,远远地看见有一行人刚从李唐住的小院里出来,折向西走去。看上去共有七八个人,看服色像是宫里的宦官与宫女。
汪直觉得很奇怪,李唐这里还能有访客?虽说宫里知道她和小皇子的人不少,但基本仅限于宫人,没几个侍长,宫人又不会私自决定过来找她,除非皇帝亲自吩咐,可他很确定皇帝没有过这种安排。
而且那些人出门后还是折向西的,从安乐堂再往西就是西苑了,那些人上哪儿去?
他进来见到李唐,还没等问,李唐先笑着说起:“你猜这两日谁总来看我?”
汪直问:“就是刚才走的那伙人么?我正想问你,他们是谁?”
“是吴娘娘。”
吴娘娘是谁?汪直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宫内侍长们的名单,好像没谁姓吴呢!
李唐看他发愣,更是笑:“你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吧?就是住在西苑的那位吴娘娘啊!”
汪直这才恍然大悟,那是吴废后啊!就是他进宫之前、皇帝刚登基那年、才大婚一个多月就废掉的那个皇后。皇家媳妇离了婚也不可能放回家,况吴氏还是戴罪之身,从被废时起就迁到了西苑居住。
“就你没来的这些天里,她今日已经是第三回 来了,每一回都要陪我聊上半日,还为我送了些礼品来。我觉得她过得势必比我艰难,不愿收她的东西,她便强要我收。”
李唐扶着果儿练习在炕上站立,笑着感叹,“我看她也是这些年都寻不到几个人说话,实在闷得厉害了,一过来就对着我说个不停,我有时都被她吵得耳膜酸痛。说起来她也是可怜人,年纪轻轻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这么长的一辈子还要慢慢熬呢。”
汪直冷淡道:“我看你下回还是待她冷淡些好,她来亲近你,未必都是好心。如今知道你的人谁不清楚,果儿成了皇长子,将来就是太子,来讨好的你的人,十之八.九都怀着私心。”
李唐笑道:“这我自然知道,可是私心也不见得就是坏心啊,吴娘娘也是为了排遣寂寞,总不至于害我的吧?我又妨害不到她.”
汪直道:“这我也猜不到,不过我看你还是对她提防着些。像吴废后这种人,或许本来没什么坏心,可心思正不正,脑子清楚不清楚,却是难说的,你看连柏娘娘日子过得那么好,还疯成了那德性呢。你不为自己,只为果儿,也该谨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对李唐说话,时不时便会这样端出以上临下的姿态,仿佛长辈在告诫晚辈,而李唐这些年来倒也习惯了,心理上也默认他比她看事准,他说的话她应该听,听完她便正色了些,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以后我便提防些。”
其实汪直还记得,前世看史料就看到过,吴废后曾经关照过纪妃母子,这是载入了史册的。不过如今身临其境,他却开始觉得诡异——一个被废的皇后住在西苑,难道可以随便出来闲溜达吗?
如果不可以,她这行径就是犯禁,被宫里的侍长们发现是要判罚的。她冒着受罚的风险来找李唐串门子,说是出于好心,或是排遣寂寞,都不可能。那又会是为个什么呢?只为讨好一下未来的太子母子、谋个好点儿的前景?
孩子刚这么小,就开始做人情投资,期待着熬死了皇帝、等孩子继承大统再来帮她翻身,那得等多少年?怎么想都不大合逻辑啊!
第73章 绯闻 “你为何常要拉着汪直单独说话?……
“你为何常要拉着汪直单独说话?”
入冬之后,有一晚皇帝留宿昭德宫,就寝时待下人都退了出去,他忽然如此问了万贵妃。
万贵妃觉得莫名其妙:“还能为何?没外人在跟前,那孩子才能说话自在啊。”她笑了笑,“难不成您还疑心,我与他密谋了些什么?”虽说真有点密谋来着。
皇帝由她宽去披在中衣外的鹤氅,坐到床边,蹙眉叹道:“你不晓得,你或许是无心之举,可事情传到外人口中便走了样儿。朕也是近日才听闻,外面竟有人传说你与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宦官过往甚密,常屏退了其他宫人单独相处,传说得极为不堪。”
万贵妃惊呆了,一瞬间简直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微微发起了抖。
几乎用上全身力气忍了再忍,她才表面平静地坐到皇帝身侧,略带埋怨道:“您怎么也听这些?只有没外人在场,汪直那孩子才好放开了说真心话,这事儿您自己也当有体会了。他从我宫里分出去了,一直对我十分惦念,我便寻机与他说说私话又算个什么?
如今显见是我身边儿有下人看汪直受宠就眼红,编排了这些不堪言语出去传说,您没去追究他们乱嚼舌根,反倒来责问我,岂不是被奴才们牵着鼻子走了么?”
皇帝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啊!他当然不信万贵妃会跟汪直有什么苟且,别的不用说,就说汪直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孩,谁会跟这么小的孩子有苟且?信那种话就太荒谬了,只是一听说有这种传闻,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来告诫万贵妃留意自身言行,而非去找外人追责。
经万贵妃这一提醒他才醒悟,为何会有那种传闻?自然是昭德宫近身服侍的人先出去乱说的了,外人又不知道被贵妃拉去说私话的小宦官究竟多大,听说后便轻易信谣传谣。
这么一想,那些下人何其胆大妄为,何其可恶可憎!
“没错,这种下人真该严惩!”皇帝也带上了怒气。
万贵妃又反过来劝他不要为小人动气,伺候他睡下,心里却暗暗盘算好,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
“……没错,除了那老货,再没别人了!”
万贵妃与跟前下人虽然从不推心置腹,但也总会有个远近亲疏,尤其对张嬷嬷这一系东宫跟来的下人知根知底,知道她们再如何各怀私心,也不敢做出乱嚼舌头这种事。她私下分别找来张嬷嬷、吕姑姑、冯姑姑等几个最熟悉的下人稍一探听,便将目标锁在了钱嬷嬷身上。
钱嬷嬷别看年纪是昭德宫下人当中最大的,心眼却是公认最小的。昭德宫很多人都知道,她最初就因为呵斥汪直反被皇帝呵斥,对汪直有所衔怨,背后说了汪直不少坏话。
刘嬷嬷被杖毙之后,她才消停了一阵子,还曾有意讨好汪直,然而汪直待她一般般,只是面上尊敬,并没给她提供过什么好处,她便觉得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背后又总骂汪直不知好歹。
坏话说得多了,张嬷嬷她们这边的人即使没亲耳听见,也都听到过风声,知道钱嬷嬷是全昭德宫对汪直最不满意的。最近不知为什么事,这份不满还又升级了,好像跟韦兴有点什么关系。
一提韦兴万贵妃就明白了,敢情韦兴报功的时候说了实话,没有顺着钱嬷嬷的意思说是梁芳出的主意,也能叫钱嬷嬷归罪于汪直。一个人讨厌上了另一个人,真是什么罪过都能归到对方身上去。
如果散播谣言的真是她,那她的目的不会是针对万贵妃,而是汪直,她是想借此终止万贵妃对汪直的宠信。
以万贵妃对钱嬷嬷秉性的了解,也知道她干得出这种事。她总是心气不平,谁没给她好处,就像欠了她的债,她就要想办法讨债。
这一体察到是钱嬷嬷散播谣言,万贵妃不由得忧惧起来。那天叫韦兴进来回话时,就是钱嬷嬷在场,而且看那意思,她像是知道全部始末,既然她能编排谣言外传,这件事她就不会外传么?
说不定皇上都已经听说了!皇上会怎么想汪直?
这种近身下人还把侍长隐私往外传的,真是死有余辜!
横竖案子没多复杂,锁定目标之后,万贵妃没惊动钱嬷嬷,先差人唤过几个平日与之交厚的宫女来讯问。同僚间的交情也没多深厚,没用动刑,几个宫女便都说了。
钱嬷嬷确实背地说了不少汪直的坏话,也常抱怨万贵妃糊涂,偏宠一个小宦官,至于外面的流言,因宫女不可能接触到外面,很可能是她串通兵仗局的一个名叫王希的宦官传出去的。王希曾想跟钱嬷嬷结对食,钱嬷嬷看不上他,但两人一直过往甚密,王希常会送东西讨好钱嬷嬷。
万贵妃对宦官不是想审就能审了,但也容易,她直接把案情进展报给了皇帝,皇帝吩咐人将王希提审,很快问清了来龙去脉。
谣言竟然还并非钱嬷嬷“托”王希去传的。王希天生是个大嘴巴八卦王,大概也正因如此才没混到侍长跟前去当差,而在兵仗局打杂,钱嬷嬷只是把编好的万贵妃与汪直暗通款曲的八卦告知王希,王希便自动跑出去大肆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