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翦花
时间:2021-05-23 09:45:53

  没几日,太子就死了,又过了两天,柏贤妃也死了,对外声称是暴病而亡。
  至于她真是病死的,还是听了儿子死讯自尽的,亦或是被皇帝赐了毒酒毒死的,汪直觉得没必要去计较了,反正人是死了,就跟历史上记载的一个样。而且连记入史册的内容都差不多——柏贤妃纵火摔伤太子的事被严密保密,没有透给外廷,母子俩的死都被记载为病逝。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拖延到五更。想起来真有点渗人。
  自从柏贤妃上回被关,景仁宫正殿是常年锁着门的,只有必须的打扫和递东西才会开门,而且里里外外随时都有好多人看守着,怎么会让她跑出来的呢?
  据宫正司调查称,是前一晚下人们为一个嬷嬷做寿,聚众饮酒,全都喝大了,才误了事。柏贤妃是砸开了一扇窗子逃出来的,宫殿的窗子都是木质的,还都镂刻着花纹,拼出大力去砸确实砸的坏。
  可是,谁都知道这时的三更半夜有多安静,尤其是后宫,周遭一大片区域都是寂静无声的,没有人车声音,没有犬吠鸡啼,这季节连虫鸣都还没有,那样时候生生把窗子砸破(柏贤妃不可能拿到刀子锯子之类利器),别说那些醉倒的下人,怕是连隔壁宫殿的人都要被惊动了吧?
  汪直觉得很可疑。然而审出来的案情就是这样,他又插手不进去,不信也没辙。
  事后最伤心的人似乎是周太后,清宁宫要修缮,她又搬回了仁寿宫暂住,汪直跟随皇帝过去探望时,见到周太后拉着皇帝的手放声大哭,连连说着:“若是当时我晚走一步,多看顾一眼,就没事了。”
  汪直听得很心酸,这位老太后素以不讲道理出名,这一回她竟没去迁怒下人们,反而只怨恨自己。
  皇帝的表现很平淡,但汪直不觉得他是冷漠。出事后他常见到皇帝坐着发呆,听人回话时也常走神,总是魂游天外似的,这在原来是没有过的,应该就是他很伤心落寞的表现了。毕竟男人的伤感不一定要用眼泪来表现。
  这时的坤宁宫后面还没建御花园,皇帝偶尔想走走散心,便坐上车去西苑。来了乾清宫伴驾之后,汪直得了一项好处,就是去西苑的次数大大增加了。
  这天又到西苑太液池边来散布时,皇帝忽然问他:“依你看,宫里会有人蓄意谋害太子么?”
  汪直忍不住瞟了一眼身后,没留意是何时起,其余的随行人员都退开了,仅余下他一人跟着皇帝,眼下左边是一片藏不住人的开阔地,右边是更加开阔的太液池水,正是说话最安全的地界。皇帝私下问起他这种话,是为什么呢?
  若说会谋害太子,汪直自己不就是个嫌疑人?为李唐的儿子扫清障碍,不是很符合他的利益?汪直不是没想到这点,但听皇帝的语气,看皇帝的神色,他一点也不认为皇帝对他有所疑心,是在试探他,他自己心里也很坦荡,就没露半点异色,平静想了想,答道:“奴婢还真想不出来谁会有那份祸心”
  全后宫数下来,太后没动机,嫔妃们也没动机——谁都没孩子,也没谁跟柏贤妃结过仇,若说最有嫌疑的还是当属万贵妃,排除了她,余人再没谁谈得上有动机。还能有谁会想害太子呢?
  皇帝默然走了几步,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宫里查案的本事太差,一点简简单单的小案子都查不清,那些人太过无用?”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汪直含糊地回答:“是有一点,不过奴婢也知道,我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真叫奴婢去查,也不见得查的清什么。”
  皇帝略略笑了一下,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道:“漫说宫里,就是刑部都察院,接的案子里也要有一多半是无头公案,最后含糊了之。尤其是那些牵涉了权贵人家的。
  京中的权贵们,这家娶过那家的小姐,那家主人是这家主人的恩师,还有那些同门同乡同年……彼此利益勾连,查起案来,这边不敢问,那边不敢碰,还能查的清什么?
  宫里就更别说了,那边是对食,这边是师父徒弟,这个收过那个的礼,那个承过这个的情,整个儿皇宫都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想查的清什么?”
  汪直也听得感慨,是啊,葫芦僧判葫芦案还不就是这样的?人情高于法律,自古如此。
  皇帝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不禁暗叹:果然正如万氏所言,这孩子心思正,性子直,除他之外,全宫还有几个人听了我这些话会就事论事地考虑,不动一点私心杂念?
  换了其余宦官,必定早都在忐忑怀疑皇上是在敲打自己了,也就只有汪直,会真的坦然跟皇上聊天。
  皇帝感叹道:“身在这群人当中,朕纵是再不想做聋子瞎子,还难清明得起来。他们报到朕面前的消息,都不知是过了几手的,不知还有几分可信。”
  汪直道:“别人奴婢不敢说,但我师父对您必定是有一说一,秉公办事的。”
  皇帝笑道:“是啊,可惜只有怀恩一人,还不够。”
  汪直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但又有点觉得不可置信。他自认并没对皇帝做过什么很博好感的事,不明白皇帝对他的格外信重都从哪儿来。就像上回拉着他说起夺门之变和曹吉祥叛乱时的恐惧也是一样,那绝非一个皇帝会轻易对个宦官吐露的。
  皇帝望着他道:“你去打探打探,看能否探听到什么与太子遇害相关的隐情,算是替朕查查案。横竖已经是桩糊涂案了,能查的清最好,查不清也没事,朕只想不聋不瞎,好歹听见点动静,看见点东西。”
  汪直眨巴着大眼睛愣了片刻,道:“爷,您为何单单差我去呢?乾清宫里奴婢年纪最小,也没什么手下,打探消息不见得比前辈们得力。您是看中了我什么呢?”
  皇帝笑道:“你打探消息不得力?去年你家娘娘蒙冤的案子,不就是你查清的?”
  汪直凛然一惊:他知道了些什么?知道了我通过廊下家邻居们打探消息,还是知道了我托韦兴去送信?
  皇帝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郑重道:“不必多想。朕交给你,正是看中你年纪小,你去打听消息,别人只会以为是你小孩心性好奇心盛,不会想到有朕委派。再说你没有派系,不像其余宦官利益勾连,朕信你会对朕说实话。”
  汪直放下了心,猛然觉得看到了一点未来西厂的雏形,他跪下叩首道:“奴婢必不辜负皇爷厚望。”
  接了这么个任务,说受宠若惊或许夸张,但类似的情绪还是有着一些的,毕竟是得到了全国最高领导人的重用啊!
  但同时他也觉得,根本无从入手。
  他真心认为宫里没人有谋害太子的动机,后来去找孙绍、刘合他们聊起此事,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他还反过来推想过:会不会是有人本意并非谋害太子,而是为了帮柏娘娘呢?
  这也说不通,弄开窗户放柏贤妃出来去放火偷孩子是帮她?那做事的人为何没有一帮到底,干脆把她和孩子送出宫呢?谁会觉得放个疯子在后宫里放火抢孩子是对她好?除非犯案的人也像柏贤妃一样,是个疯子。
  皇帝既然放他来管这事,便将相关的审案卷宗都给他看了,汪直对案情细节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柏贤妃逃出来的窗户已经破损严重,看不出是直接砸坏的,还是有人事先就破坏过,比如用刀割过裂口什么的。那晚景仁宫的下人确实无一例外地参与了聚众饮酒,直至子时才散,各自回去睡下都睡得很死,完全没听见柏贤妃破窗逃走的动静,甚至也没听见惊动了全宫的失火消息,还是柏贤妃被抓,有人来景仁宫问责时,他们才醒过来,据说当时他们每个人的直房里也满是酒气。
  而且当时连景仁宫的外大门都是开着的,下人们也说不清是他们忘记了关,还是柏娘娘跑出去时才开的。
  汪直知道后宫里是不会有毒.药,也不会有蒙汗药,但太医院药房有着些安神助眠类的中药,若给正常人吃了,足以让人睡得比平常死。这类药品各宫的侍长几乎都开过,都是各宫下人去拿的,有剩余也是下人们收着,剩药的分量不会精确地记录在案,无从去查会有谁用它搞事。
  那些人吃的菜是小厨房由他们自己人做的,喝的酒却是来源五花八门,有他们自己人托人买的,也有去贺寿的外人带去的,所有涉及到的外人也全都接受了宫正司的盘查。汪直看着记录上那些人的身份,没有一个能跟柏贤妃扯上关系的,有仇有恩都无可确定。
  这么一看,好像又没那么可疑了,好像就是下人们掉以轻心,饮酒误事。可是汪直总觉得,他自己先前认为可疑也还罢了,皇帝总比他精明吧,既然皇上都认为有猫腻,应该就是真的有猫腻。他也很想趁机挖掘挖掘自己做西厂督主的潜能。
  非要说疑点的话,其实还真有一个,就是柏贤妃在被抓时,嘴里大喊着:“顾荣,顾荣快来救我,顾荣你不是说要护送我跟孩儿出宫的吗?”而且在后来被审理过程中,她也曾说“是顾荣来救我的,助我点了火抢了孩儿之后,顾荣就不见人了”。
  “顾荣”是吕嬷嬷的名字,就是曾经帮着柏贤妃在库房对万贵妃送的礼品动手脚的那人,她早就跑没影了,绝没再进宫来的可能。柏贤妃的话只被当做没头没脑的疯话,这个疑点也不成为真正的疑点。
  动用起前世看柯南练出来的思维,汪直想到:会不会是有个人在下人们的酒里下了药,然后又装作吕嬷嬷的样子(比如穿戴得差不多,黑灯瞎火里想骗过一个疯子或许不难),去破坏了窗户(比如拿刀子锯子划开木料),放出了柏贤妃,再为她出主意、领着她去清宁宫放火抢孩子……
  可惜一切的一切,还是得先确定谁有作案的动机。他最无法确定的就是动机。能做到上述那些的必定是下人,哪个下人有动机这么干啊?难道是昭德宫哪位姑姑嬷嬷想为万贵妃报仇出气?
  他去找怀恩聊,问师父的意思,怀恩也想不出有谁可能有动机。他也去找万贵妃聊过,问万贵妃怎么看。万贵妃自嘲地笑道:“那必定是我呀,外人倘若猜想有谁谋害太子和柏妃,自然是我的嫌疑最大。”
  这点没谁比汪直更清楚了,好在经过了去年被栽赃那桩案子的正名,万贵妃的妖妃形象大有改善,这次的事出了之后,外面还真没多点有关她谋害的传闻。
  再去看李唐时,他也把这事跟李唐聊;呃起来。
  按照编故事的套路,嫌疑最重的不是万贵妃,该是李唐才对。可是抛开她的人品不谈,汪直也清楚知道,李唐如今根本没那个本事,她的手完全伸不到景仁宫去。
  汪直把柏贤妃摔死太子的案子当做闲聊谈资说给李唐听,最后道:“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案子有着些疑点。柏娘娘怎会自己想到去清宁宫放火这种主意呢?倒像是有人帮她的。可是想来想去,根本想不出谁会有心谋害太子。”
  原先他来找李唐说话,张敏总会回避,让他俩单独聊天,后来李唐与张敏越来越熟了,有时会觉得不好意思,就也请张敏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坐聊。
  这会儿张敏就在,听完便拍着腿道:“这有什么可疑的?人家是疯,又不是傻,怎就不能想个主意呢?说到底还是那班子下人饮酒误事,皇爷也不知在等什么,把他们都宰了泄愤不就得了!”
  李唐没说什么,小皇子果儿已经会爬了,这会儿正坐在炕上玩着一串银手环,李唐往他屁股底下摸了摸,果儿发出不满意的嗯嗯啊啊声,像是要哭,李唐对张敏笑道:“果儿的尿布该换了,劳烦张师傅您去说一声吧,让他们别用旧的了,去拿东厢房红木箱子里那叠新的。”
  张敏对他们母子一向殷勤,闻听立刻站起往外走:“好好,我亲自去拿,这帮奴才哪个有我精心?”
  待他出门去了,李唐欠身小声问汪直:“小豆儿,依你看,你师兄有没有动机?”
  汪直愕然一怔,张了张嘴道:“李姑姑你为何这么问?”
  李唐警惕地看着门口,低声道:“前日太子刚出事那时,就是他最先来告诉我的。我一听便感叹,怎会出了这种事,好好的一对母子全完了。他竟然笑着说,何必可怜他们?他们一死,果儿可就是太子了,将来我们全都要享福了,这可是大大的喜讯呢。
  我听得好生诧异,人怎么能这么想?听说人家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摔死了,反倒高兴?”
  她难得对谁表露出不满情绪,这时便露出了罕见的愤怒和嫌弃的神色,“不瞒你说,我原先便时不时觉得,张师傅这人心地不大好,只不过他一直待我很用心,我心怀感激,也便不计较什么。这一回我才发觉,他果真是心地不善,再与他打交道,我都心里发冷,简直不愿他再碰果儿。
  你说说,他如今跟我在一条船上,听说人家孩子死了他拍手叫好,将来万一他又攀上其它的高枝,焉知会不会对我也这般幸灾乐祸呢!
  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更是疑心起来,你说他会不会去动那种手脚?以他在宫里的人脉,也做得出来吧?”
  汪直愣了一阵,郑重嘱咐道:“李姑姑你先别这么想,师兄或许人不算多厚道,但应该做不出这种事,他那人不过是嘴没把门的,喜好乱说话。你千万……至少千万别露出疑心他的意思。”
  安抚完了李唐,汪直回去宫里,立刻又向皇上讨了卷宗来看,一细查出事那晚与景仁宫下人的宴席有过联系的外人名单,他视线集中在了其中两个名字上:一个叫孙智的宦官,和一个叫卓玲的宫女。
  两人是一对对食,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卓玲与那晚做寿的嬷嬷相熟,曾留在那儿一起饮酒,是落锁之前才走的,而卓玲送过去的一坛酒水就是孙智替她找来的。当晚像卓玲这样去贺寿的外人有好几个,以至于之前汪直并未留意到他们。
  关键是,这两人从前都是东宫出来的,都是张敏的老熟人,汪直对张敏的密友们也都有所了解了,孙智和卓玲都与他很亲密,尤其孙智,可以排在张敏最好的朋友前三名。
  汪直看完都浑身发冷了,这事真会是师兄做的?
 
 
第71章 师兄的命数   “你究竟想说什么啊?”汪……
  “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汪直除了偶尔夜宿在安乐堂厢房的时候以外,其余每次探望过李唐之后,都会在晚膳时间之前回返,张敏则都是等到掌灯时分才回宫。
  在安乐堂厢房说话不安全,在乾清宫直房说话也不安全,汪直这日便特意在向李唐告辞离开之后,盘桓在安乐堂与神武门之间的清净地带耗到晚上,等来了张敏,对他说有话要问他。
  天已经黑了,旁边就是筒子河,周围静悄悄地没半点动静,张敏拉汪直:“有什么话一边走着一边说,不然等落锁了再叫门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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