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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刚生产完时精神还很好,但毕竟精力耗费巨大,等到张敏跑回安乐堂小院时,她已经睡下了。
张敏看了眼乳母怀里的小皇子,就对汪直说起皇爷听说消息后如何高兴得坐都坐不住,不过赏赐什么的他都没提。
汪直对皇帝的反应一点都不满意,儿子生了,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渣男简直渣得没边儿!
不过他当然不会跟张敏吐槽,也不会跟李唐吐槽。李唐正处在心情巨大满足之中,生完那会儿她抱着儿子,简直笑得像个傻子。她这么高高兴兴的才好,他不想给她添堵。孩子生了,渣爹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依照宫里的规矩,一位妃嫔生产总要至少配备四个奶口,李唐这边事无巨细,都是张敏亲自过问操办,奶口也是他仔细盯着挑的。没等李唐生产,奶口就已经到位了。
李唐还没生产那会儿,汪直过来探望时,听见厢房里有小孩子的哭声简直被吓到了,听了张敏解释才知道:“妇人一两天不喂奶就要回奶,是以奶口都要抱着自家吃奶的孩子一块儿住进来,没他们天天嘬,奶口就会没奶了。”
原来还会这样,汪直又涨了个姿势。只是听张敏嘴里说出“嘬”这个字,他感觉特别古怪。
李唐觉得叫人家抱着孩子早早住进来怪折腾人的,另也觉得为自己一个孩子用不着这么多奶口待命,就选了两个看着人老实的留下,叫另两个回家去了,给了不少赏钱。如今孩子生了,就交给那两个奶口喂奶。
因汪直说过,听说亲妈最初的奶水对小孩健康很有益处,李唐也坚持自己试着喂,周围的嬷嬷乳母们都坚持认为她没必要亲自喂,尤其要喂也该把初乳挤掉,李唐一概不听,只听汪直一个人的。
她住在宫外其实比在宫内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请太医方便。宫里的贵人延请太医,要走一连串的手续,还要备齐八个下人作证,李唐这边就没人管,万事由张敏主持,但凡孩子妈有一点头痛,孩子有一声咳嗽,张敏就叫人去把老太医叫来,倒把他们母子照料得分外周到。
自从李唐即将临盆那时起,皇帝就特许汪直时常过来看她陪她,这阵子他流连于安乐堂的时间就比从前多了很多。如此一来,与万贵妃碰面的机会就相应地少了。
直至中秋临近,小皇子都快满月的时候,汪直才终于得到机会,以送节礼为名来昭德宫拜见万贵妃,将李唐生子的消息报给了她。
万贵妃这阵子去到乾清宫侍寝时都很少见到他,皇帝也是找各种理由搪塞,即使不听人说,万贵妃也便猜到是李唐那边生了。只是结果具体如何,她也心有惦记。
听汪直说李唐生了个男孩,万贵妃松了一口气般欣慰笑道:“这真是大明之福了。”
汪直知道,即使只为柏贤妃的关系,她也会真心盼望李唐生个儿子,这下有皇子的就不只是柏贤妃一个人了呀!
接下来万贵妃细细交代了他不少注意事项:“……天热,千万别让她贪凉,不论是吃喝还是穿戴,能捂着就尽量捂着,好好劝着她,难受也就忍这一个月,真坐下月子病,将来可是要难受好些年的。”
汪直一一答应着,没好意思告诉她:这些事我师兄交代得比您还细致呢。
交代完了,万贵妃又细细问了孩子重多少,有没有退红,饭量大不大,夜间是否哭闹等等,汪直都一应答了。
最后万贵妃转望一边,淡笑着感慨道:“要能抱抱孩子就好了。”
汪直暗叹,连皇上看上去都没有这种心愿。他卖萌道:“娘娘您要不嫌沉,就拿我当孩子抱抱好了。”
万贵妃被逗得笑了好一阵,说道:“你有这种鬼点子别光对着我使,也去讨好讨好皇上吧,他必会喜欢。”
那还真不大好做到,汪直如今是对皇帝不满情绪居多。
万贵妃最近时不时就有点替他发愁,别看地位相差似乎不是很多,皇帝跟她可完全不是一样的侍长,她是四岁进宫、一路讨好着别人过来的,皇帝是一生下来就被所有人讨好着长大的,能一样么?
对汪直的直性子,皇帝不熟悉时会觉得新鲜,熟悉了说不定就会嫌他不通时务,说白了就是嫌他不懂事。可万贵妃也拿汪直没办法,她没法强按头让他去讨好皇帝,这孩子天性如此,勉强去演戏也一定会演得很生硬,被皇帝看出痕迹来更不好。
只能先顺其自然了。
这天说完了话,汪直高高兴兴地与万贵妃告了别,拿了万贵妃悄悄为李唐母子准备的礼物离开昭德宫,全未想到,今日一别,下次再想见她的面,竟然成了个难题。
中秋过后没几天,昭德宫忽然被封了,万贵妃和一众下人都被禁止了出入,每日仅有专人在角门将饮食和便溺递进递出。
封锁昭德宫的旨意是皇帝亲自下的,理由是——在万贵妃从前送到景仁宫给皇次子的礼品当中发现了违禁之物,万贵妃惹上了谋害皇次子的嫌疑。
第63章 查案 所谓的违禁之物并非毒.药。皇次……
所谓的违禁之物并非毒.药。皇次子生来对几样熏香过敏,出生后偶尔几次接触到熏香,轻则起疹子,重则发烧,太医便曾叫全景仁宫停止熏香,警告柏贤妃说一定要严格管控,不然若有不慎,可能威胁到皇次子的性命。
这一次据说是原先的摇铃摔坏了,嬷嬷叫下人去库房再找一个,等新摇铃拿给皇次子玩的时候,发现皇次子不断打喷嚏,闻起来摇铃也隐约有点味道,嬷嬷们一检查,才发现摇铃的一颗滚珠里头藏着一团香块。然后一查账册,这摇铃是万贵妃送来的。
万贵妃要谋害柏贤妃母子早就是传遍全宫的流言,嬷嬷们索性一查到底,将所有万贵妃送来的礼品都细细查验,发现几乎每样东西都有着问题,能藏香块的物件都藏着香块,最惊人的是,两件绸缎小夹袄的夹层里竟然缝着许多钢针,一根根都用丝线固定着,平铺着时一点看不出毛病,孩子要穿在身上,一动弹必定被乱针攒刺。
这是何其歹毒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如今照管皇次子的都是周太后派来的人,消息率先报到周太后处,周太后当场大怒,要将万贵妃立即收监治罪,有杜嬷嬷等人劝着,她才先叫人去报给了皇帝。皇帝就暂且下令封闭了昭德宫。
论起来如今是汪直在乾清宫待得时间长,张敏只偶尔回去,可昭德宫封宫的事却是张敏转告给汪直的。
皇帝最近特许汪直时常来陪伴李唐,这一夜汪直是在安乐堂小院的厢房里过的夜,张敏却是回的乾清宫直房,次日再过来安乐堂时,历来消息灵通的张敏已经把案件始末都了解清楚了。
汪直一听就惊了:“怎么可能?必是柏娘娘嫁祸贵妃娘娘的,不然就是老娘娘,反正不可能是贵妃娘娘!”
他稍一转念便想到了各样漏洞:“香块那种东西,藏得太严实了不会起效,藏得稍浅便会被人闻出味道;至于衣裳里的针,孩子一穿上身疼得哭闹不就叫人发现了么?再说被针扎几下又死不了人,”
这年头又没有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产自云南的那种树蛙毒素挤出来放不了两天就失效了,运不来京城,这里谁还能整毒针害人?这时的小说和话本都还编不出那么离奇的情节。
“贵妃娘娘干这种引火烧身又没好处的事图什么?她哪有那么傻?!”
张敏道:“道理是这么说,可眼下是有万娘娘害人的证据,却没有别人嫁祸她的证据,老娘娘更是咬紧了这事不放,又能怎么办?”
汪直觉得匪夷所思:“这点案子还不好查么?可能接触到那些东西的下人有哪些,都抓来拷问不就成了?”
“那样宫外的人都会说咱们屈打成招。”张敏苦笑,“你还没明白,如今最难救的不是万娘娘的人,而是她的名声。倘若事情都叫咱们宫内处置,那自然简单了。该拷问的拷问,该查的查,纵是查不清楚,皇上也不会为这点证据就降罪处置娘娘。
可若是消息传到外廷,惹得外廷老大人们为此争相弹劾万娘娘,那才成了大事!咱们审出来的结果,他们信吗?万娘娘这些年的名声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到被他们弹劾围攻,皇上总也不得不做点样子。怎么算,万娘娘都难免要吃点闷亏。”
他喵的凭什么啊!汪直简直瞠目结舌。
明知是哪些人动的手脚还不能拷问,问了也要被说成屈打成招?那难道就没辙了?平白无故被人泼了污水,只能自认倒霉?嫁祸一个人就这么容易得逞?
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看着他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张敏劝道:“你听哥哥一句,这事儿你千万别过问,尤其别去找皇爷讲情。谁都知道你是昭德宫出来的,你才离了昭德宫几天啊?你一过问,皇爷光是为着避嫌疑,也说不定要将你一道塞进昭德宫里去关着。”
汪直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我不能去跟皇爷讲情,皇爷也不会听我的。我得保证自己别被关了,才有望帮娘娘脱身。”
张敏“啧”地一声,拍了他脑袋一下:“我说你没听明白啊?我是叫你一点别管!侍长争锋就是神仙打架,你个小嘎嘣豆子能干的成什么?一不留神小命都能饶进去!你还别当我是吓唬你,周老娘娘恨不得借这机会把万娘娘整死呢,有皇爷护着,不能整死万娘娘还不能整死几个跟班给老娘娘撒气么?留神老娘娘到时拿你们开刀!”
这些话汪直都听进去了,可一点也没打算听从。别说万贵妃的事他必须要管,此事还很可能是因他而起,他更是责无旁贷。
历史上根本没出过这回事,不然的话,以万贵妃那么坏的名声,这桩案子一定会被绘声绘色地记录下来,并生发出去。
若非他管了皇次子的闲事改变了历史走向,万贵妃就不会经历这一劫,所以也可由此推断,将来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万贵妃会不会遭受什么严重后果,都还无法预料呢!
他怎么能不管!汪直无比痛心,果然师父告诫他不要管闲事是有道理的,他看似好心地一插手,根本无法预料引发哪些连锁反应。
皇次子死了又怎样啊?那是他投胎倒霉遇见了个疯子妈,孩子妈发疯整死自己孩子,关别人什么事?万贵妃只是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又不是亲自下杀手,凭什么要为这事买单?
真不该管这些破事儿!他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两个是在厢房里避着李唐说的话,之后汪直向李唐告辞,只说皇上有些差事,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不能常来了,没说缘由,李唐也没多想。张敏在一旁听着,知道小师弟不会听劝,还是要去为万贵妃奔走,只有暗暗喟叹。
汪直一路冲回宫里,进了神武门走在夹道里不得不端着仪态行走,不能奔跑,他心里急得火急火燎,浑身都像要烧起来一样。
路过昭德宫外时,果然见到宫门紧闭,门外还笔挺地站着四个宦官守卫,汪直的心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她做了多年宠妃,这样被软禁就已经是奇耻大辱,不知要被多少人看笑话,将来真要被外廷争相弹劾,皇帝再为了做样子夺了她的封号,甚至打她一顿板子……
汪直简直不敢想下去,皇帝爱她么?他只爱他自己!这些年为了他自己省心、舒坦,他让万贵妃吃的亏受的气还少么?那种事他干得出来!万贵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在这后宫里一个可指望的贴心人都没有——她本来拿他当个贴心人来着,可却正是他的一次自作聪明,让她有了今日之厄。
汪直暗暗攥紧了拳头:娘娘你等着,我一定尽快救你,还要让害你的人自食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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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多会在每日傍晚时分交班,白天当值的下值回下处,夜间当值的从下处出来上差,再加上掌灯时分要给宫道上的各个石灯笼里添灯油,点灯,是以每天天刚黑的这段时间都是各处夹道上人来往最多的时候。
等过了这一阵子,天全黑下来,直至各处门户落锁之前这段时间,就是后宫四处最清净的时候。
景仁宫的西北角开着一扇角门,门上没有挂灯笼,门洞里黑漆漆的,宦官孙绍就躲在这团黑影里,与一个十多岁的小宦官悄声说着话。
“……哦,原来如此!兄弟,不听你说我还真想不到。”孙绍从怀里取出几颗银豆子,拉过小宦官的手放到他手心里,“这点好处你先收着,日后哥哥还另有谢礼。”
小宦官有些忧虑地道:“孙哥哥,我跟你说这些话是没拿你当外人,你不会转脸就将我卖了吧?”
“哪儿能呢?”孙绍拍着他的肩膀安抚,“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这些事儿确实是汪小公公托我打听的,你放心,汪小公公看着人小,其实懂事得很,绝不会拿这些事四处乱说。”
小宦官听后却更不放心了:“那他要是报给皇爷可怎么办啊?到时我岂非连命都要没了?”
“你放一百个心,绝不会的,他真有那个心,我还能顺着他?”孙绍连番安抚劝慰,才叫小宦官放心收了银豆子,进去关了角门。
孙绍转身小跑着去到一处墙角,汪直正等在这里,孙绍小声道:“问清楚了,早在上月月初,那个嬷嬷便告病出宫回家去了,是柏娘娘亲自着人向皇后娘娘上报的。”
汪直很有些兴奋,双目灼灼地点头道:“好,多谢你了孙哥哥,这消息太重要了!”
他是最近才发现,后宫里看似闭塞,其实真想打探什么消息并不难。他在宫里能信得过的人除了李唐、李质、怀恩、张敏之外,就还有孙绍刘合他们几个廊下家的旧邻居。因他这几年地位再如何升都没摆过架子,对这几个旧邻居也一直照应有加,这几人待他都比待张敏更真心,对他是有求必应。
别看这几个宦官看似是个住在一起、工作也在一起的小团体,实则每一个都另有着自己的小社交圈子,有给景仁宫的小宦官施过恩的,有和宫正司的女官认过干姐弟的,还有跟清宁宫的小宫女调过情的,这个打听到这样一点消息,那个打听到那样一点消息,拼拼凑凑,就形成很详实很具体的一条证据链。
原来身边就有着这样有用又高效的资源,汪直颇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一次根据胡顺和孙绍分别打探来的消息,他确定了一件事:早在一个多月以前,柏贤妃曾经送了一个身边侍奉的嬷嬷出宫回家,从前景仁宫的库房一直由那个嬷嬷在打理,自从那个嬷嬷走后,库房里的东西都没别的人怎么动过,也就是说,最可能给万贵妃送的礼品动了手脚的就是这个嬷嬷,可惜人已经被柏贤妃送出去一个多月了,现在想找都不见得找得着了。
人家是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打理好了,擎等着关键人证跑没影了才发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