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转向皇帝笑道:“这孩子也不知是怎的,这些日子时不时便这般心不在焉的,您可知道是不是他师兄师父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有,大约只是长大了,心里的事儿多了罢。”皇帝去看汪直,汪直低眉顺眼不做声。
皇帝默了一阵,忽道:“汪直今年都八岁了,差不多可以进内书堂去读书了。依朕看,不如近日便将他调进乾清宫去吧。”
啊?汪直和万贵妃都是大吃了一惊。进内书堂读书和调进乾清宫有什么联系?汪直知道,皇帝就是怕他守不住秘密而已。只为保守秘密,竟然就要把他调走了?
他脱口道:“皇爷,奴婢纵是要去读书,也依旧可以在昭德宫当差啊!”
“汪直!”万贵妃及时喝止了他,已敛起了脸上吃惊之色,如常笑道,“皇上叫你调进乾清宫,是莫大的荣宠,还不快谢恩!”
在皇帝面前,撒娇也要有个限度,明确显露出不愿去服侍皇帝的意思怎么能行?
汪直看得很清楚,万贵妃刚刚也很意外,皇帝这个安排对她也一样太过突然,她一样不情愿放他走,可为了他好,她还是得顺着皇帝的意。这个女人是真的真的待他很好的,而他不但要帮别人瞒着她,如今还被迫要离开她了,连将来她失落时再想逗她笑一笑的机会,都要没有了。
他跪下对皇帝谢了恩,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简直都要当场滴下眼泪来。
他只能垂着脑袋隐藏情绪,可又如何隐藏得住?万贵妃见他竟然难过若此,心里也是好一阵惆怅,怎就这么突然呢?
她陪着皇帝二十多年了,一向是看他喜欢什么,她能给的都给他,看出他喜欢汪直,她也曾吐口说给他,可那是三年多以前,如今却已经舍不得了,她终于有了件东西,舍不得给他。
可惜再舍不得也得给啊,她又朝皇帝笑道:“您早就说过,这孩子仁义纯善,知道疼人,果然一点都没错。等他到了乾清宫陪您两年,您也便体会到了。”
这话说得巧妙:汪直现在舍不得我,都是因为他仁义纯善,将来跟您相处日久,他自然也会这样舍不得您了。
汪直却知道根本没那个可能。他来昭德宫三年多了,万贵妃早已不像最初那种养宠物一般地待他,而更像是真心换真心,她太缺少别人的真心相待了,所以连一个小孩子的真心都很珍惜。
皇帝根本不可能同样待他,从性格来讲就全无可能,所以他对皇帝也不可能会像对万贵妃这样心疼和依赖。
可惜再如何心疼和依赖,他也得走了。
第60章 一抹阳光 皇帝给他留了两天收拾东西。……
皇帝给他留了两天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这两天时间就是留给他和万贵妃做情绪缓冲的。
“……你一向懂事,叫人放心,不过,你性子直,有时说话口无遮拦,小时还罢了,以后大了,也该留意着点了。乾清宫毕竟非比寻常之地,以后不论是对皇爷还是对同僚,说话还是再三在心里过一过再出口,听见了么?”
真到了要走的时候,万贵妃就像个头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家长,一边亲手为他打理着外衣衣襟,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诫。
汪直一概点头回应,却不敢出声,他紧紧咬着牙关,生怕稍一松劲就哭出来。
万贵妃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一样满是酸楚,却还是笑着宽慰:“瞧你这样儿,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漫说乾清宫离这儿才几步路,你看皇上三天两头到这儿来,偶尔不来还常要招我过去,你跟在皇爷身边儿,不就跟跟着我是一个样儿么?顶多一个月就几天不见面,有什么好难过的?”
汪直极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颤着声音道:“娘娘,您以后多保重,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都别往心里去,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活一天就快活一天才是正经。”
万贵妃蹙着眉心苦涩一笑,抚着他滑嫩嫩的脸蛋道:“好,我都听你的。”
去御前当差确实依旧可以时常见面,可像这样好好对面说话的机会,却恐怕很难再有了。
汪直眨着水亮的大眼睛望着万贵妃,一时间心里冲动的厉害:我想告诉她!好想告诉她!我能不能告诉她?
为什么不能呢?难道告诉了她,她就会设计去害李唐?她明明不是个恶人,柏妃曾经那么招她讨厌,她的反击也仅限于说几句话去刺激,针对皇次子那事是她一时冲动,而且也不是她直接出手,柏妃得了抑郁症又不是她的责任。
朝夕相处了三年多,他清清楚楚看得出,她真的不是个恶人!
那他干什么还要帮别人骗她?就因为那是皇帝的旨意?
望着万贵妃,汪直清晰听见自己心底的一个声音在说:我对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孩子尚且要讲良心,难道对她,对一个善待了我这么久的人,反而可以不讲么?
“娘娘,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您说。”
万贵妃看着他忽然郑重起来的神色有点意外,转头便屏退了其他侍立的宫人。
汪直知道这种屏退左右很多时候只是个形势,即使屋里没人了,隔着门帘说话也可能会叫外面的人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道:“奴婢这话不能叫人听见。”
万贵妃觉得有点好笑,但也十分好奇,道了声“好”,便拉着他的手走去了里间,这下隔着一整间西次间,但凡不大声叫嚷都不必担心被人听见了。
汪直这才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去年冬至那天,皇爷偶然驾临东裕库,见到李姑姑,竟然看中了她,将她带回乾清宫临幸了。结果李姑姑竟然怀了身孕,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皇爷怕您知道了心里难过,便将此事瞒了下来,着人将李姑姑送去了安乐堂暂住,还叫我们知悉此事的人都向您保密。这一次皇爷调我过去乾清宫,也是为此事的缘故居多。”
万贵妃完全听愣了,直至他说完了,她依旧怔了一阵,才缓缓道:“那……你这还是说了。”
汪直伤感道:“我不想骗您,不忍心骗您。”
不想,不忍心?就因为不想,不忍心,他连抗旨都不顾了。这一次屏退其他下人与她单独说话,将来她但凡在皇帝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端倪,皇帝便会知道是他抗旨告密,到时他会落个何样结果,就只看皇帝的心情了。这些利害,他难道不知道么?
万贵妃呆愣愣地望着他不言不动,汪直见状心里也有点打鼓,她听了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呢?伤心总还是会有的吧?会怪皇上小人之心、生皇上的气么?哎呀,她会不会觉得其他下人都瞒着她,是对她不忠诚?
他之前还真没想这么多。
他满心忐忑地等着,万万没想到,万贵妃忽然哭了。她眉心一凝,鼻尖微微一抽,滑下两行眼泪来,然后就紧紧捂住嘴,低声呜咽着,瞬间哭得满脸是泪。
汪直直观猜想就觉得她是因为听说皇帝与个宫女上床导致宫女怀孕而伤心得哭了,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这该怎么办?是该劝吗?她为她男人出轨难过,我能劝什么?
他语无伦次地道:“娘娘您别难过,您看,皇爷平日也会去临幸其他娘娘,也会临幸宫女,遇见李姑姑都是偶然,李姑姑怀上身孕也是偶然,全都是偶然……”
听了他这些话,万贵妃忽然又笑了,挂着满脸泪就“噗嗤”笑出声来,双手揽住他的肩膀道:“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鬼话?我哭是因为高兴,高兴你对我说实话,高兴……你即使抗旨,也要对我说实话。”
她一把将汪直紧紧搂进怀里,又忍不住淌了泪下来。
相处四年多,除了头一年汪直最小时被她抱过寥寥几次之外,她再没这样抱过他。汪直很有点不自在,他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被女人抱了总会感觉怪怪的。她头上凤翅金步摇垂着半尺多长的珍珠流苏,这会儿扫在汪直脸上,他浑身僵硬着,一心盼着她快点放开。
不过听了她的话,他倒是放心了,她确如他想的那样,只是个特别渴望被人真心相待的女人而已。皇帝去睡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她没那么计较。
明白了这点,他就又觉得她小题大做: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至于这么感动么?女人啊……
能放开了么?
万贵妃极力平复下心神,静静地道:“你放心,你是为我好,皇上也是为我好,你家娘娘是个明白人,知道好歹。”
“嗯,奴婢知道娘娘是明白人,您可比柏娘娘聪明多了。”汪直忍不住想放飞自我了。
万贵妃松开他,对着他的小脸又是噗嗤一笑。
她脸上仍挂着不少泪水,可以说是很有些狼狈的模样,但同时却又神采奕奕,笑容分外温暖沁心,透着宛如少女的活力。
汪直忍不住想:她真漂亮,大明宠妃就该是这个样!
没想到万贵妃忽然一揽他脖子,凑上前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被漂亮阿姨一亲芳泽的汪直立刻就转变了心境,浑身发毛地祈祷:一下就行了,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啊……
刚这一阵万贵妃进来里间一直没落座,本想听他说完话便出去,这会儿倒不急着走了。她拉着汪直就近坐到靠墙的罗汉椅上,叹了口气道:“皇上也真是,何必为我一人做这些?倘若传到外廷去,人家又会怎么议论呢?”她苦笑了一下,“恐怕到头来,坏名声还是我一个人来顶。”
听着是平平常常的话,这却是汪直四年多以来头一次听她直接吐露心声——平常的她从来从来都不会抱怨皇帝一丁点的坏话。
他有些震撼,也有些受宠若惊。
万贵妃顿了一下,问他:“对了,你那姑姑现今状况如何?”
“还挺好的,皇爷指派了我师兄亲自过去打理照看,吃穿用度一概齐全。”
“再如何妥帖,终归是不如封了封号住在宫里好啊。”万贵妃又忍不住抱怨,“唉,都是皇上!真要叫皇嗣出点什么岔子,外人还不是都要指摘我的不是?都是因为我,人家才叫皇上迁出宫去住的,都是因为我,人家才没受到妥帖照料,都是因为我,才叫皇家子嗣出岔子!我想也知道!”
汪直听得只觉好笑,顾忌着他跟李唐的关系,万贵妃说起话来这么“自私”真的好么?看来平日太过隐忍的人一旦坦率起来,就一点弯子都懒得绕了。
他劝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依奴婢亲眼所见,李姑姑那儿的状况确实挺好的。再说既然皇爷叫瞒着您,这事儿您终归是不好亲自过问什么。别去为它费心就是了。”
万贵妃望着他又叹了口气:“是,单单是为你,我也只能装聋作哑。”她握紧了汪直的小手,“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去乾清宫吧,我一定不会做什么叫你操心的傻事。”
汪直也忍不住笑了,他们俩到底是谁在为谁操心?还真是笔糊涂账了。
临出去时,万贵妃又嘱咐:“你姑姑那边有什么难处,都及时报给皇上知道,但有皇上管不过来,或是你不便对他说的,你便来找我商量,不管怎样,都要以皇嗣为重。”
“奴婢知道了,多谢娘娘。”
有两个乾清宫当值的宦官接汪直过去,万贵妃竟然亲自将他送到昭德宫的垂花门外,招着手与他告别。
汪直走在夹道里与她挥手,一时没忍住,还是哭了。
万贵妃看在眼里,同样心酸不已。但今天于她而言,却仍算是难得开心愉快的一天,仿佛自今日起,阴霾许久的身上多了一抹阳光,整个儿天地都变亮堂了。
汪直后来想象过,要是把他对万贵妃和盘托出这一段拿去说给那些编排“堕胎狂魔”故事的文人听,一定会被他们揣测为:万贵妃只是对他演了一出戏,实则一转脸就去策划如何给李唐堕胎,甚至如何把李唐害死。李唐后来短寿而死,以及孝宗朱佑樘幼年体弱,都是拜他所赐,就因为他多了一句嘴,人家母子就深受其害。
只有身在其中的他心里清楚,那只是故事的套路,绝不会是现实。
现实其实远比故事复杂,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喜怒哀乐各样情绪的复合体,每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有理智也有冲动,不像故事里的纸片人物那么黑白分明。
现实也远比故事要简单,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多阳奉阴违,阴谋算计。称得上好心的人或许并不多,但真正的恶人,也还是很少的。
*
汪直调进乾清宫,编制上还惹了点麻烦。
他是太监,宦官的最高等级,依着宫规,每座宫里的太监编制都是有限制的,调了他进来,原先的太监怎么办呢?挪一个出去?可他才是个八岁小孩,人家原先管的那一大摊子事都交给他能成么?
管事的宦官们开了几天会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最后还是推举了一个人,去问了皇帝的意思。皇帝不同于东西六宫的侍长们,人家是管国家大事的,拿这种零七八碎的事去问他,结果只能是挨骂。
皇帝听后果然开口便骂:“这点子事都裁夺不来,要你们何用!管他是太监还是少监,横竖只是个几岁的孩子,随便安个差事不就完了?”
确实是可以这样随便就完了,可没您发话,别人还不是不敢做主么?乾清宫的宦官们背地里叹气:听说这位小祖宗是个小瘟神,刚到昭德宫那会儿就牵累了不少同僚倒霉,如今轮到咱们啦!
第61章 羊角的魔术 阳春时节的北京城依然有着……
阳春时节的北京城依然有着些许寒意,后宫诸人的薄棉袄都还没脱。可身在神宫监甲字号作坊里却暖意融融,简直连夹衣都穿不住。
作坊仅有小小的一间,还有半间被几排大木架子占了去,木架有十层高,上面一直顶到屋顶,隔层上放置着五花八门的材料器具,有的装箱,有的散放,看上去乱糟糟的,还蒙了不少尘土。
空着的半间屋里靠西墙砌着一个大灶头,灶眼里火烧得很旺,火苗斜着窜到灶眼之外,灶上面煮着一口生铁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烧着一大锅水。
又是火烤又是蒸汽,汪直和李质并排坐着小板凳,都热得小脸通红,汗水直冒,忍不住又松了松团领袍子的领口。待得徐老太监将大锅锅盖一掀,水蒸气大股冒出来,汪直和李质不约而同地都把板凳往门口又挪了挪。
徐老太监年过六旬,胖得完全没了脖子,这会儿已脱得只剩一层单衣,还高高挽起了袖子,露出比汪直和李质脖子还粗两圈的小臂,一手提着锅盖,一手拿着个一尺多长的木头夹子,从大锅里的滚水中夹起一个空心的圆柱形东西来,送到他们两个面前:“来,摸一摸,看软了没。别怕,没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