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翦花
时间:2021-05-23 09:45:53

  李唐是得罪了周太后,不过也算不得多严重的事儿。
  全宫公认,周太后其人别看很讨人厌,其实有着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会暗中行使阴谋诡计害人。说到底也是她头脑简单性子直,更看重面上压人一头的风光,而非暗地里讨到便宜的窃喜。她看不惯谁就直接怼谁了,懒得事后再去想办法暗地里使绊子。
  钱太后附葬时明面上服软、暗中在墓室里捣鬼,算是周太后人生唯一一次行使的诡计。为此她当时还很不爽了一阵子,就因为没在明面上压倒外臣,面子没讨回来。
  那次是夏时和傅恭两个宦官为她出的主意,后来夏时调走,傅恭挨了一顿板子后就开始缩头做人,又有杜嬷嬷随时弹压着,没谁敢随便给周太后出鬼主意,周太后的诡计生涯便因此断绝。
  得罪了这样的人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基本上只要她的脸色再难看你也视而不见,她说什么难听话酸你你都听而不闻,就没事了。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一定得老老实实别犯事叫她逮到把柄。为此万贵妃替李唐操了不少心。
  李唐在嫔妃里是个新人,别人是刚入选就被指派了教养嬷嬷教规矩,她是等到要回宫时才行驶这个步骤,哪个教养嬷嬷敢对太子生母太严厉啊?于是李唐就保留了大量的“天性”。
  她从前在东裕库当差的时候,也是处处规矩小心的,搬去安乐堂住了两年,并没多添什么做侍长的派头,性情倒是散漫了许多,习惯性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留意的编外人员,散漫点也没谁会在意。她生就也是自由散漫的性子,这两年里就放飞了自我,搬回宫后一时也没降落。
  节庆宴会上要戴的金冠太重?那就不戴了嘛!
  大礼服太厚太热?那里头就少穿一层嘛!
  老娘娘自称身体不适无需请安?那太好了我再多睡会儿!
  老娘娘要逛西苑所有嫔妃都去陪着?既然所有嫔妃都去还要我去凑什么热闹?不去也行吧!
  对此万贵妃只能大刀阔斧地否定三连:不行!没门!想都别想!
  万贵妃一开始担忧奴大欺主,一直替她弹压着分给她的两个嬷嬷,当着嬷嬷的面告诫李唐,万事尽管自己做主,别叫奴才们管着你。然后很快就发现不成,她又只好转而去叫李唐多听听嬷嬷们的意见,别去任性而为。
  那都不是任性而为,简直是任性胡为!
  李唐倒是很听话,嬷嬷们劝说什么她还常有疑义,但只要是万贵妃说的,她都毫无意见坚决执行,张嬷嬷她们都曾打趣说:娘娘的懿旨对纪娘娘比圣旨还灵呢。
  这样严防死守还是难免百密一疏,有回正式饮宴被周太后发现,李唐的裙子底下竟然穿了双缝着小猪的靸鞋!而且不是小猪绣花,是塞了棉花做成的立体小猪头,一走路还颤颤的!
  那是李唐为逗孩子玩,自己做的。她以为从上到下规规矩矩穿戴好就成了,哪成想一双鞋也会惹事?
  周太后这次还真不是有意找茬,是真的要气疯了:你穿着一双猪鞋来见我是什么意思?骂我是猪?下回要不要直接顶着个猪头来见我?
  皇帝和王皇后都帮着说情,周太后才答应只判了李唐罚跪一下午。李唐回去直躺了十来天才把膝盖养好,万贵妃身为宫主,也因监管失职被罚闭门思过一个月。
  事后李唐很内疚,万贵妃很头痛,两人相约:决不能再让类似的事发生!
  汪直听说了这些事全都哭笑不得,不过非常欣慰一点,有了万贵妃帮衬,李唐融入后宫环境顺畅多了,而有了李唐陪伴,万贵妃也比从前阳光多了。把她俩安排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汪直对她们两人都更放心了。
  万贵妃一开始对果儿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只初见时抱一抱,后来每次见到稍稍哄逗几句就完了。李唐私下里问汪直,感觉贵妃娘娘也没像他说的那么喜欢孩子,不知会不会反而觉得院里多了个小孩子吵闹烦人呢。
  汪直告诉她,因为皇上早有抱个孩子给贵妃娘娘养的心意,贵妃娘娘怕你会疑心她想抢走孩子,才故意对果儿疏离,你以后有意多让果儿与她亲近亲近,她必定喜欢。
  李唐听后就常主动带果儿到前殿去找万贵妃,鼓励果儿去粘着万贵妃,甚至让果儿留在前殿过夜,万贵妃果然心情大好,待他们母子都更比从前亲厚。
  汪直好难得看见万贵妃一扫阴郁之气,笑得更多,也更真心了,整个人变得开朗了许多,仿佛都变年轻了,虽说,好像表情纹增加了……
  盘点一下关心的人,怀恩循规蹈矩,张敏外调高升,李唐和万贵妃成了闺蜜,李质爱情有了归属,汪直有种自己可以退休了的悠闲赶脚。
  这一年是成化八年,他才十周岁。
  皇帝早在两年前刚调他来乾清宫时,提的理由就是该送他去内书堂读书了,等真调来了,他却将此事全然抛诸脑后,从没再提过。
  皇帝不提,汪直也不急,甚至怀恩都不急,即使没上内书堂,怀恩也看得出小徒弟读书写字是把好手,比很多上过内书堂的小宦官都强,有什么可急的呢?
  最后倒是覃昌急了,他也想送李质去内书堂,李质虽然平日总显得憨憨的,文化方面的天赋却比较出众,学认字写字都挺快,背书背诗也不错,汪直自认若非自己是个作弊的,也不见得胜得过李质。
  覃昌一共拉过五个门下,就遇上李质这一个有读书天赋的,其余四个都是棒槌,他怎能不珍惜这个好苗子?因早就跟怀恩甚至是皇帝都说过,等两个孩子长大了,送他们一起去内书堂,覃昌就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俩孩子年纪都差不多了,却没人再提这事,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把他的宝贝徒弟耽误了?
  他鼓动怀恩去奏请皇帝,怀恩却认为无所谓。在怀恩看来,内书堂的读书经历只是个文化宦官的文凭,是个象征而已,想让徒弟读书,自己平常教一教也是一样,很可能效果还比去内书堂集体学习好呢。所以不急。
  覃昌还是急,一般小宦官十岁左右就上内书堂,眼看李质再过年就十三了,覃昌终于等不下去,私下跟李质说,咱不等汪直了,师父先送你去读书吧。
  李质听后就笑了:师父您真这么急,叫我去跟汪直说,再叫他去求皇上不就成了?
  覃昌还真没想过这个渠道,他行事讲究的是隐忍消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去跟皇帝说的话就忍着不说,从未想过拿这点小事去打扰皇上。
  结果还是如李质所言,由汪直去向皇帝提了,皇帝就亲自发话送他们两个去内书堂——奉旨读书。
  汪直早在前世就听说过内书堂的名声,今世也总会听人提起,却在穿过来六年多里,一次都没去当场参观过,原因无他,内书堂实在太太太远了!
  他不明白,一座给宦官读书的书院干什么要建到宫城之外、而且是皇城的东南角上去。那个位置又偏又远,他在宫里时不便过去遛弯,出宫时也不会从那经过,所以多年来看都没看过一眼。
  出了内书堂外门,街对面就是皇家大食堂光禄寺,难道是为了学员吃饭方便?可内侍们一般并不在光禄寺吃饭呐。
  这个原因其实不难索解,等到他真去了内书堂,看一眼就明白了。在内书堂教书的老师都是外臣,一般由翰林院的翰林充任,学生也不仅限于内侍,还有极少数外来的陪读幼童,多是宦官收养的义子、从子之类,那些都是生理正常的男性,宫廷当然不可能允许这类人接近宫城,所以地点也就安置得越远越方便。
  这就难免苦了上学的小宦官们。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吃几口早点就起身往内书堂赶,穿过宫里夹道的时候还不许跑,那样是失仪,只能快步地走。汪直和李质住在乾清宫还算好的,那些从西廊下家、甚至是住在宫城之外赶过来的学生路途更远,相当于每天早晨来个一公里竞走,大冬天到了内书堂也是个个头顶冒汗。
  内书堂每年入秋时分招收新生,汪直和李质就在成化九年的初秋正式入学。
  内书堂的统一校服为青贴里,就是低品级的宦官那身标配制服,汪直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把扎眼的蟒袍收起来,每天只穿青贴里装低调。那种青其实是石青,就是有点偏灰色的深蓝,颜色非常素,汪直总会联想到民国时的长衫。
  穿着这颜色的外袍,腰间挂着牙牌,垂着一尺多长的大红长穗子,一走路摇摇曳曳,其实很好看。汪直觉得这一身校服比前世从小学到大学的校服都漂亮。
  上内书堂的宦官年龄在九到十四岁之间,年纪稍大的戴乌纱三山帽,年纪小的梳发髻,人数有近四百个。近四百人都穿一样的袍子,进了书堂便会见到一大片石青色,谁跟谁都差不多,想在其中找出个熟人都不容易。
  真来读书了汪直才发现,内书堂的教学制度非常滴稀松二五眼。学生有那么多,年龄上下相差九岁,而且有的已经就读三年,有的像他们一样刚入学,可这些学生竟然全都集中在一起读书,连个年级都不分。
  他们提前领到了课本,是《内令》、《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千家诗》、《神童诗》等一大摞,刚开学从《百家姓》开始学。
  汪直询问了一个读到第三年师兄,才知道老师教学就是按照这些课本轮着教,大约一年多转满一轮。《百家姓》已经是这位师兄第三次学了,还有来得更早的师兄都学第四轮了,而跟汪直他们同时入学的小宦官里有的连字都还认不了多少,翻着书几乎是睁眼瞎。这样的学生们就在同一个课堂上上课。看起来这样的教学纯粹是形式主义啊!
  而且更神奇的是,一说起古代书堂,现代人想象出的画面应该是学生们席地跪坐,每人一个矮矮的书桌,摇头晃脑地那样读书对吧?内书堂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里的课堂上只有老师一个人是坐着的(跟现代课堂正好相反),而且只有老师坐在书堂的屋檐之下,学生们别说没有书桌、需要站着,还连头顶一块瓦片都没——近四百个学生,是挤挤挨挨站在院子里听课的,跟现代站在操场上听校长训话差不多,遇见大太阳天气要晒着,遇见小雨小雪天气要淋着,遇见刮风天气要吹着,只有雨雪太大了才可以暂时停课。
  这是上学?军训也不过如此!那些字都认识不多的小宦官在这样条件下还能学得会什么?
  汪直听说过,宣宗时开始设立内书堂教内宦读书,对此外廷一直是有着反对声音的,宦官们学好了文化,不就跟他们抢权力了吗?大概正因如此,内书堂教书才教得这么吊儿郎当。文官们或许巴不得他们啥都学不会呢。
  汪直好佩服师父和覃昌那些学问好的前辈们,在这样的书堂也能学到那种水平,恐怕百分之九十靠自己了吧?
  真来上了学,汪直好后悔听了李质的怂恿去求皇帝,他们在乾清宫当差多清闲呐,没事儿跑这儿军训来了!
 
 
第79章 小汪老师   自从上了内书堂,汪直的睡眠……
  自从上了内书堂,汪直的睡眠忽然变得特别好。不光是因为每天上下学增加了很多运动量,也是因为上课内容太催眠。
  他真心怀疑那些老师们是故意不好好教课,明明有不那么催眠的上课方式啊!
  一共五个老师,每个人一连授课五天,轮流上课,五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读,慢条斯理地讲解意思,最后慢条斯理地收尾总结,连偶尔提问,都一样是慢条斯理的,就像随时都在深情朗诵。
  若非汪直在内阁听过毛弘、商辂他们几位老大人说话,他会以为文官们全都是这样拖长了声音慢慢说话的。
  站在课堂上听一会儿这样慢悠悠的声音,他就开始犯困,困得昏天黑地,别说听课,简直坚持站着都困难,总会磕着头想栽倒。在入学近一个月的时候,他真有一回栽倒了,李质想拉他没来得及,他就扑到了前面一个小宦官身上,把人家给压了个马趴,一时间课堂上哄堂大笑。
  汪直在笑声中爬起身,还一片茫然:我是谁?我在哪儿?
  教课的老师铁青着脸叱骂他有辱师长,要叫他去孔子像前罚跪——内书堂刚进门的门厅正面挂着一幅孔子像,很多受罚的学生会去那儿对着画像罚跪。还是学长们纷纷替他求情说好话,老师才放过了他,改为罚他抄书十遍。
  汪直最初听见“学长”这个称呼,还觉得很出戏。书堂里有六位学长,是老师选出来的六个年纪较大、学问也教好的学生,相当于班干部,平时帮着监督学生的规矩,管理秩序。
  汪直是史上年纪最小的太监,还是御前红人,又是怀恩的徒弟,宫里宦官没人不知道他,也没谁会想得罪他,大多还都会找机会讨好他,他惹了事这些人自然都来帮他说话。而且连做老师的都是品秩不很高的文官,也都情愿给怀恩多留些面子,对汪直并不很较真。
  这次栽倒事件之后,学长们都来告诫他,以后还是小心些,不然真被罚了扳箸,可不是闹着玩的。
  扳箸是起源于后宫的一种刑罚,受罚的人背靠墙壁,躬下身子,两手抱紧两腿那样头朝下呆着,时间稍长就会引发头晕呕吐等症状,据说还曾死过人。在内书堂违纪的小宦官,轻则别打手板,重一点罚跪,再重就是扳箸。
  汪直知道,学长们只是好心劝他重视规矩,没谁会认为教官们真敢那么整他。而且他也觉得那样的刑罚太过头了。只是读书而已,至于的么?宦官是皇帝的家奴,说到底就是皇帝的私有财产,你们一群外人有什么资格把人家整得半死不活啊?
  但听学长和同学们说起来的意思,那样受罚的学生还不少,一年至少也有好几个,其余罚跪和打手板的更是多见,光汪直上了一个月的学见过的,都已经有好几个小宦官被打了手板,理由只是因为被点名背书没背下来而已。
  听说之前那些被罚扳箸的,也不过是书没背好、字没写好、不小心打翻了墨盒之类的小错。小宦官们基本都被管得很乖,没谁敢去调皮捣蛋,像汪直这样课上睡着的,几乎就是最严重的违纪了。
  那几个被打手板的都是刚入学的新生,字都没认全呢,背不下来《三字经》奇怪吗?说到底还不是你们没教好啊?汪直很为小同学们抱不平,他觉得真要见到有老师敢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罪名罚同学扳箸,威胁到同学生命,他一定会忍不住站出来公然反对,并坚决跟老师抗争到底。
  那些教官们平日对待学生的态度也很不怎么样,一副鼻孔朝天、看都不屑看人一眼的模样,据说文官们都很不喜欢来内书堂教书这差事,能推的都推了,推不掉的也是迫于无奈才来,所以个个儿都怀着怨气。
  汪直因此怀疑,他们惩罚小宦官都是出于扭曲的报复心理,而且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被罚过扳箸的那些小宦官们无一例外,都是师父职位不高的,没一个司礼监和御马监大太监的徒弟。
  这帮文官们真坏!
  内书堂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放假,汪直需要趁机去看望万贵妃和李唐,另外也要常对师父汇报一下学习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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