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了,”汪直也知道李唐会是这样的回答,“你只管时常送果儿到贵妃娘娘那里去,甚至常住在她那儿都没事,有果儿帮着调停,你跟贵妃娘娘就生分不了,她也绝不会难过你抢了她的圣宠。”
李唐恍然大悟,当天就送了果儿去万贵妃宫里过夜,后来也常以“万娘娘教得更好”为由,请万贵妃替她带孩子。反正她俩就住在相邻的两座四合院里,两道院墙之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夹道,站在这边院里大声吼一嗓子那边都能听得见,李唐把孩子交过去一点也不担心。
她想过了,即使皇帝突然发话,叫果儿就养在万贵妃跟前,她也不反对。反正万贵妃教养孩子有一套,又不会藏起孩子不让她见,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后宫里确实已经有了些人在看她们的热闹,背后议论着万贵妃养了个白眼狼,护了两年却来抢了她的圣宠。结果见到每日请安时,万贵妃与李唐依旧亲亲热热地在一处说话,果儿还总赖着万贵妃不放,甚至回去时,“一家三口”还要同乘一架车辇,哪有半点争风吃醋的意思?
众人吃不到想吃的瓜,便都无聊散去。
“我知道你想什么。”一日请安过后同车回宫时,万贵妃轻拍着李唐的手道,“你放心,我从没拿你当外人,外人想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不会去想,你若去乱想,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李唐听得鼻子直发酸,强笑道:“遇见您,我真是好命得不得了。”
好命?万贵妃一时失神。果儿被李唐抱在膝上,手里拉着万贵妃身上垂下的一根丝绦,玩弄着上面的莲叶锦鲤玉坠子,把丝绦穗子一圈圈地绕到锦鲤尾巴上去,很快就缠了个瞎疙瘩。果儿得意地仰头道:“母妃你看,鱼儿叫我捉住了。”
李唐一见赶忙去替万贵妃解:“哎呀你怎这么手闲?”
“不怕不怕,果儿这是做了张网,来网鱼儿呢。”万贵妃手上轻轻捻着果儿嫩白肥厚的小手掌,笑道,“说起来,当年汪直来昭德宫还是来做驱邪镇物的,如今看来,他果真是个吉利人儿,你我的好命,怕是都托了他的福呢!”
汪直:阿嚏!
*
自从上了内书堂开始,汪直就觉得日子忽然间过得特别快。
内书堂没有寒暑假,每个月才放两天假,另外就是过年放半个月,真要按时去,简直全年连轴转,比现代上学还累。有了怀恩发话,他就经常请病假,一年几乎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日子都会请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过得比上学之前忙,一忙就显得日子过得快。
不知不觉,竟然就迈入了成化十一年,这一年汪直有点紧张。
历史上的纪淑妃就是这年死的,之前看着李唐一直活蹦乱跳,跟万贵妃处的好,跟皇帝也不错,连周太后也不找她麻烦了,好像一切顺风顺水,没什么值得他担忧的,他也确实曾经一度把心都放下了,可等到真临近了这一年,就像临近了一个关口似的,他又重新揪心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总劝慰自己别去瞎操心,已经眼看着那么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干什么偏偏李唐要如历史那般去死呢?没想到进入三月竟然听到一个消息,李唐怀孕了!
周太后那叫一个高兴啊!逢人便讲,她看人就是看得准,纪氏就是皇家福星,就好像李唐是她亲自从民间采选来的、亲自推到皇帝床上去的一样,完全忘了两年前她还当人家是眼中钉。
皇帝也很高兴,而且颇觉扬眉吐气:可见这么多年子嗣稀疏,不是朕这头牛不行,是你们这些地不行啊!你们看看淑妃这块地有多争气!
连万贵妃都真心为李唐高兴,只有汪直不高兴。
李唐怎么能又怀孕啊?她会不会到生的时候难产而死,或是因为这一次怀孕伤了身子,回头就病死了?汪直简直愁死了。
第81章 惊鸿 李唐怀孕的消息最初是皇帝亲口告……
李唐怀孕的消息最初是皇帝亲口告诉汪直的,皇帝完全当做一件大喜事来对他说:“你姑姑又有身孕了。”说完一脸“高不高兴?惊不惊喜?”的表情等着,结果就看见汪直一脸的大受打击兼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呢?
汪直赶忙对皇帝解释说是自己太意外了,实际也是很高兴的,并对皇上表示了恭喜。
皇帝自然看得出,他的表情怎么看也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寻常宦官听说嫔妃怀孕是这种反应,皇帝就得怀疑他跟那嫔妃有私情,但对汪直他绝不会那么想。
不提汪直的年纪比李唐小着十岁,皇帝这几年来对他已经了解很深了,对他跟李唐之间的感情也十分了解。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颇有自信,若说事后真的证明汪直对李唐有私情,皇帝会觉得自己眼瞎了。
他又不是从小跟令狐冲长大、还人云亦云骂令狐冲的无脑岳灵珊。
那汪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皇帝怀揣着疑问去找万贵妃聊起此事,万贵妃笑着说:“这有何难以索解的?他清楚女人怀孩子生孩子是个难关,没生的时候掉了要伤身又伤心,生的时候脚踩鬼门关,生完了还要处处小心别坐下病。所以听说了自家姑姑有孕,他不当是件喜事。”
原来如此,皇帝终于觉得说得通了。
万贵妃又劝他不要跟汪直计较,那孩子性子直,没学会别人的圆融处事。
皇帝当然不会计较,他这两年越来越看重汪直的这项品质,溜须拍马的奴才他一点不缺,缺的就是敢跟他说真话的。
这两年他时不时便交给汪直一些小任务,让他去打听点这个,打探点那个。汪直总能为他带来从别人那儿绝难获得的信息,当然为了不波及外人,汪直从来不提他打听来的话是出自谁口,皇帝也不细问,多数时候他只为做个心里有数,为规划事情做个参考,并不是想听汪直打谁的小报告。
有了汪直帮忙,皇帝觉得自己对后宫状况有了前所未有的全盘掌控。简直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可珍惜汪直的这副直性子了,时时处处都像呵护幼苗一样呵护着,生怕吓着他一点,叫他以后不敢说真话。
有时皇帝自己都觉得好笑,汪直极少极少会来主动讨好他,反倒像是他总在讨好汪直。还好汪直也从未恃宠而骄过,那孩子直率又淡泊,真是很合皇帝的胃口。
汪直常为皇帝打听事情,一开始只是装作闲聊去跟人套词,后来就渐渐摸索出了一套专有的方式方法。
人的本性其实包含着传说秘密这一项,一般人心里怀着越不该说的事,就越会想去找人说。你给他提供上一个可以说的理由,他就很乐意一抒胸臆。关键就在于这个理由,没有足够的理由,后宫里的人都会像小野猫一样警觉,没谁敢随便传说八卦。
汪直致力于为自己打造一个好奇心重、爱听新鲜事、但绝对守口如瓶不会向侍长报告的人设。他还会从听过的八卦里选一些无伤大雅的来与人“交换”信息,比如把从A那里听说的私密事拿来跟B说, B听后就会觉得,别人那么私密的事说出来都没事,我这点说了也没事,防御心理便会大幅降低。
毕竟大伙顾虑的都是话传到侍长耳中惹出事端,在同类之间相传是不那么在意的。
时间久了,汪直感觉自己都成了蒲松龄了,搜集了一肚子的故事。其中只有少数有转告皇帝的价值,有一些是完全没用的八卦信息,还有些一听就是假的,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其中最荒唐的莫过于一些宫廷鬼故事,那些人也当做真人真事一般,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真成了聊斋了。
汪直觉得自己可以起个别号,人家是聊斋先生,他可以叫“侃斋先生”,或是“吹斋先生”。
上了内书堂之后,汪直的交友面也大幅扩展,全班近四百人,只要他不摆架子,几乎所有人都会情愿结交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师兄、师父,他认识的人就一下翻了好几番。
这还只是萍水相逢的,顶多是拉他去喝过酒的酒肉朋友,至于那些被他召集到一起认字补课的小宦官们,一共二十多人,全都成了他的铁杆马仔,出口就称他为“汪业师”,对他比对书堂的学长和教官还尊敬,他有什么需要,这些小宦官争着抢着帮他。
汪直对他们不可能像对李质一样信得过,只挑其中几个脑子机灵、看着也忠厚的,偶尔委托点小任务,也不敢真的透露皇帝派他打探的意思,其余的就只是泛泛之交了。
他曾经怀疑过,这般帮皇帝刺事似乎总有点向领导打小报告的嫌疑,万一哪天皇帝较真了,逼着他交代说话人的身份,他难道要把朋友卖了?为此他去问过怀恩有没有问题,怀恩让他“自行权衡”——这就是没问题的意思咯。
他也曾怀疑过,他交朋友太多了,今天被这个请去喝酒,明天被那个拉去出宫逛园子,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都有他的熟人,这样下去会不会被皇帝看不惯、怀疑他结党营私呢?为此他也去问过怀恩的意见,怀恩同样让他“自行权衡”——看来也没有问题。
而且师父说那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汪直事后琢磨,也明白了师父的笑点在哪儿:看起来那么多人都是他的朋友,可那些人互相之间都没有勾连啊,有些人还是仇家呢,背后常拉着他说对方的坏话,这样松散的一群人怎能算是结党?也太侮辱党这个字了。
何况皇帝差他搜罗消息,当然是他朋友越多越容易办到,皇帝怎可能反对?应该是乐得看到才对。
听说了李唐怀孕的消息之后,汪直的恐慌感大幅升级,工作热情也大受影响。他在后宫待了近十年,换做别人早都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却因为一直被怀恩、万贵妃、皇帝这些大佬宠着纵着,这项技能一直没能成功点亮,心里恐慌就常带到面上来。
皇帝知道他为李唐担忧,只当是小孩儿家心思,是个笑话。万贵妃和李唐本人都宽慰他没事,对汪直却是隔靴搔痒。后来他觉得人家都认为是好事,他却这般反应太丧气,就在侍长面前刻意忍着不流露出来。
在侍长跟前压抑的情绪更容易在其它时候流露。没过多久,连亲近的好盆友们也都知道他在忧心些什么了,有个他的马仔名叫陈塘——这名字因谐音“沉塘”而被整个内书堂传为笑柄——年纪比汪直还大一岁,当年刚入学时,蒙汪直教认字才少受了许多责罚,这两年鞍前马后对他分外忠心,是汪直的亲兵之一。
陈塘向汪直进言说:“这种事问别人没用,问太医才好用。我师父与御药房的秦药师相熟,你随我去找他,听他说说如何为淑妃娘娘补养调理。”
汪直不以为然:“娘娘有专门的太医诊脉,何必再去问个药师的见解?”
“这你就不懂了,”只因他极少摆出上官的架子,这些马仔与他说起话来也都十分轻松,“秦药师医术极精,比如今的太医院院正也没差,去了御药房皆因被同僚排挤罢了。他还最擅妇人科,生育的事问问他准没错。”
这倒也难说,汪直觉得听听也没坏处,就答应下来,与陈塘约好时间,去拜会秦药师。
太医院和御药房紧邻,都在宫城之外,紧贴着宫城西外墙。汪直从前还从未进去过。这天由陈塘领路来了,见御药房是座独立小院,院里红砖墁地,东南和西北两角种着两棵大柳树。
此时正值阳春,柳树新抽了嫩芽,一树亮眼的新绿,真如碧玉妆成,看着便叫人心情怡然。汪直进门时,正有几只雀鸟在树上叽喳乱叫,令他想起“两个黄鹂鸣翠柳”来。
御药房是个冷情衙门,平日没人来配药时就仅有管事药师和几个打杂小宦官在。秦药师是位清癯老者,垂着花白胡子,听陈塘引见,笑呵呵地接待了他们,吩咐小宦官备茶。
汪直是穿着蟒袍官服来的,见秦药师待他热情却不谄媚,和蔼而不倨傲,汪直对他的第一印象挺不错。只是真坐下谈起李唐的情况,却如想象中的一样,没什么收获。
秦药师听他细细描述了李唐的近况,就连说“无妨”,言语意思就跟汪直听别人说的大同小异,李唐又不是头胎,是二胎,而且怀相平稳,身体状况良好,不胖也不瘦,真可谓形势一片大好。秦药师也不明白汪直愁个什么。
汪直也没法说他知道李唐命里该今年死啊,咨询了一番,看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他便道了谢,起身告辞。
外头柳树上的雀儿好像又引来了同伴,叽叽喳喳叫的特别欢。因着它们的吵闹,汪直没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推开门帘一脚踏出门槛,正好踩在外头一个人的脚背上,身体也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对方“哎呦”一声,是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汪直赶忙缩脚抽身,一时失去平衡差点歪倒,手上紧抓住门帘,外加陈塘在后面扶了一把,他才重新站稳。
对面的女子被他连踩带撞,一脑门子的火气,差一点冲口骂街,瞟见面前的人穿了身大红蟒袍,她才及时闭了嘴,再抬眼看见汪直的脸,她又怔了怔。
汪直今年十三周岁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没有第二性征,他这身体竟还发育得特别早,这一年便开始迅速抽条,已经超过了李质,长得有一些矮个子的成年人高了,骨架也随之展开,有了宽肩细腰的形态。
这就苦了针工局的工匠,别人的蟒袍做两身能穿十来年,他却几乎一年就要换一身,不然就露脚脖子了,汪直五岁做上太监,不但是年纪最小的太监,如今还成了拥有蟒袍最多的太监。
个子长了,脸却没怎么变,如今他的脸还带着些孩子气,皮肤白嫩,齿白唇红,眸正神清,如描似画的,任谁头一回见了,都难免“惊艳”一下。
而此时的汪直,却比那女孩子更惊。
对面的女孩儿看着跟他差不多年纪,细细瘦瘦的身条,穿着寻常宫女的鹅黄衫子和天青色比甲,头上绾了个堕马髻——这算是个新鲜事儿,后宫从侍长到宫女,都是简单在头顶绾个发髻再扣上狄髻,只狄髻的质地有高低之分,还没谁像这样绾个颤巍巍的堕马髻的。
汪直的注意力没在她的发髻上停留超过半秒,便都集中到了她脸上去。从前总见有人描述“美人如玉”,他一直不能理解,人是怎么像玉的。他见过白的玉、绿的玉、红的玉、粉的玉,还有花的玉,从来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长相能和那些石头有所相似。
这回见了面前这小宫女,他却很直观地想到了“美人如玉”这个词,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玉做的,处处通透,处处精致,女娲造人的时候一定给她加了特殊材料和特殊手法,格外地偏爱她。
总之就是,这小姑娘太漂亮了!
前世曾有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一个电视剧剧组,见到了几个跑龙套的小女演员,那时他才发现,平常同班同校的那些漂亮女同学都只是刚过及格线,跟她们相比,那几个小演员简直就是仙女,美的令人不忍移开视线那种。敢情隔着电视看着平常的演员们放到普通人当中,都是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