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个人太难跑了。
李长盛完全没了意识,东倒西歪,何沣还得不时往上颠颠,防止他掉下去。
今天天阴沉的厉害,虽然平时也没什么大晴天,城市总被黄沙飞烟隐隐笼着,可看这乌云,多半是要下雨。
左侧有车的声音,大概是惊动了大部队。
何沣被追出熟悉区,刚要被逼到了宽阔的大路上,忽然看到谢迟的旗袍店,他记得那里面有个隐蔽的地下室,便背着李长盛躲了进去。
日本兵瞧见他往这边躲,人凭空消失了必然会进行地毯式搜索,何沣不能这么躲着,他拿上所有武器装备出了旗袍店,把他们引向反方向。
……
谢迟整理好情绪,准备回医院去。阿如哭着抱住她,不舍她走。
谢迟抚着她的背,陪她在安全区待了一会,忽然提议让她跟自己去医院帮忙,阿如自然同意。
刚收拾完行李,外头忽然传来轰炸声,还有频繁的枪声。
人们议论纷纷:
“是又打起来了吗?”
“应该是,听这枪声这么密,应该是跑着打的。”
“还以为没部队了。”
“有也没几个了,都被拉走集体杀光了,现在满城日本兵,十万人都打不过,别说几个了。”
“保佑啊,保佑,别再死人了。”
“该死的兵,不跑远点,在这附近晃什么,再把我们都连累了。”说话的胖女人刚睡醒,挤眉弄眼地埋怨,“日本人天天进来闹,还不都怪他们躲在安全区,那边躲了两个小孩就是当兵的。”
谢迟一巴掌扇了过去,胖女人被打得一愣一愣,瞪大了眼冲她骂道:“你打我干什么?”
“你再乱说话,我撕烂你的嘴。”
女人本就憋火,这一闹浑身的气全爆了出来,叫嚷着就要扯她头发。手还没碰过来,谢迟甩手又是一巴掌,女人龇牙咧嘴哭喊着撕她,“你个小蹄子!说你男人了,外面是你男人吧!”
女人上跳下窜,被人拉住。
“你少说几句吧,吵死了。”
“再吵出去吵去。”
“你们拉我干什么?她打我!有本事看到日本鬼子也这么横!去打鬼子啊。”
周围闹哄哄的,谢迟听得头疼,转身离开。
“别走,你给我回来!”
阿如跟着谢迟,“姐,你去哪里?”
“你先回去。”
阿如见她往外面走,“你干什么去?”
谢迟停下,将她翻了个身用力推开,厉声道:“回去!”
阿如眼泪流干了,干哭着,“姐——”
“别跟来,快点回去。”谢迟快步跑开,她在墙边埋着枪支弹药和刀,挖出来全带上,从围墙翻了出去。
她实在忍不住了。
何沣被鬼子堵在一个楼里,他的弹药用光了,腰上的弹伤汩汩流血,头晕眼花,耳边嗡嗡嗡地耳鸣。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残垣。掏出怀里的照片,它被血染红了角。何沣大喘着气,看着上头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叹了声:“这回躲不过去了。”
日本兵向前逼近。
他收起照片,拔出刀来。
正准备肉-搏,突然从街斜对面传来枪声。
他们立马折身,朝另一栋楼跑去。
谢迟利用地形与建筑兜着圈子边打边跑,鬼子从两面包抄,她被逼进巷子里,未想前头路被炸得堵上了,刚要翻,旁边的门打开,一个老大爷朝她招手。
谢迟跟着他进屋,躲在门口。
老大爷浑身是血,示意她不要出声,便继续趴在床上装死。谢迟站在门后,听到外头日本兵的皮靴声和对话声。
忽然两声枪响,外头没了动静。
一对脚步靠近,推开了外院的大门。
谢迟偏身站在门侧,从衣服里掏出匕首,等着那人进来。
脚步声靠近,刚迈过门槛,谢迟一刀子插了过去,来人反应飞快,握着她的手腕侧身躲开。
她抬起腿踢向他的肚子,那人猜到她的动向一般,一掌将她的膝盖压了下去。
“阿吱。”
谢迟这才看清人,见是他,倚着墙大松口气。
何沣收起血淋淋的刀,把门关上。
老大爷见是自己人,从床上坐起来,朝他们摆手,“快走。”
谢迟不忍留下他,“您一直在这?”
“快走。”
“我送您去安全区吧。”
“快走。”
“那你”
老大爷不等她说完,推他们出去。
“您小心。”
老大爷关上门。
何沣一直捂着腹部的伤。
谢迟拉住他,“你在流血,中弹了?”
“别说话。”何沣带她躲进一个小房间里,像是累坏了,说话都没力气,顺着墙坐了下去,“给我弄一下。”
谢迟掀开他的衣服,没有绷带,也没有其他可以包扎的东西,她揭开自己的衣服,撕下内衣为他裹住伤口,何沣往地上吐了口血,“你往外冲什么?”
“我听到外面打起来了,就想一定是你。”
“老子在外面关你屁事,说好的别出来。”
谢迟扎紧伤口,何沣疼得皱眉,“省点力气别说话了。”
何沣流了一头汗,忽然拽她到身上,“回去。”
“你觉得你这样了我还能回去吗?”谢迟合上他的衣服,“等晚点跟我去医院。”
“不去。”何沣推开她,捂着伤口倒去一边,“我不能去。”
谢迟知道他的顾虑,“你怕鬼子搜查。”
“我这样,待在外面对谁都好。”
“我陪你。”
“你滚。”何沣无力地搡她。
谢迟搂住他的脖子,“我不滚,这一次说什么都不滚。”
“臭娘们。”
“你骂吧。”
何沣抬起手,拖着她的脑袋,“你那一刀差点切断老子命根子,还好老子闪的快,为你保下了这宝贝儿。”
“什么叫为我?”谢迟松开他,“你的东西。”
何沣仰着脸,头靠着后头的柜子,不禁笑了声,“可不就是为你嘛。”
外头轰隆隆一声,雨滴啪嗒啪嗒地砸着地,势头吓人。
天色更加阴沉,黑云压着颓垣,犹似怀抱,抚慰数万亡灵。
何沣眼发飘,用力晃了晃脑袋,神志不清地骂了声:“妈的,血流多了,我闭会眼。”
“不许睡。”谢迟拍拍他的脸,“清醒点。”
“累了,放心,还死不了。”
谢迟与他并坐着,揽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我待会叫你。”
或许是这场雨救了他们。
一直到天黑,街道空无一人,日本兵都躲进了房屋里,这么冷的天,烤烤火,喝喝热汤,谁也不想出来。
雨大的看不清路,满地血水快速地从脚下流滚。
将腐臭味遍布每一寸土地。
旗袍店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二楼的房顶被炸没了,好在地下室完好无损。它的入口与普通地窖不同,是抽拉式木板,位于换衣间,高出地面两寸台阶,肉眼几乎看不出与普通地板的差别。
何沣死要面子,即便虚弱的快立不住,也不让谢迟搀扶自己一下,还一副誓死保护她的架势,直到下了地下室才松垮些。
谢迟点上蜡烛,这才看到躺在桌上的李长盛,“这是你那个小兄弟?”
“嗯。”何沣微弓腰,去探了探李长盛的鼻息,还有气,“过来。”
谢迟提着脚边医药箱过来,这还是四个多月前何沣受伤时给他处理伤口用的,里头还有些药品。她小心翻了一通,找出酒精和绷带出来,将何沣拉开,“我来,你去坐着。”
“嗯。”
何沣坐到旁边看着李长盛,须臾起身往出口去。
谢迟赶紧叫住他:“你上哪去?”
“上去找点东西垫着,怕他冻着。”
“小心点。”
不一会儿,何沣抱着大捆布料和毛毯下来,在地上铺成两块。谢迟给李长盛包扎好,何沣把他抱到棉布上,盖好毯子。
“你跟我过来。”
何沣任她拉自己到另一边。
“衣服解开。”
他照做,脱去了上衣。
谢迟看着他的身体,手僵住了,新伤旧伤,大伤小伤,密密麻麻布满全身。
她还一直侥幸地认为,何沣这么厉害,没事的。可他毕竟不是铜墙铁壁,是个人,总会受伤,会死。
她什么也没说,帮他清理伤口。
何沣耷拉着眼瞧着她,忽然抬起手微挑她的下巴,“什么表情?”
谢迟不去看他。
何沣捏住她的脸,“笑一个。”
谢迟僵硬地提了下嘴角。
何沣闭着眼笑一声,“敷衍。”
“你还笑得出来,血快流干了。”
何沣眯起眼看她,“不然哭吗?”
谢迟无言。
“十几年没哭过,不会哭了。”他霎时想起谢迟白天哭肖望云的那个样子,不禁又想到了孟沅。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怕什么来什么,有心灵感应一般,谢迟问他:“孟沅呢?”
何沣沉默了一会儿,“安全区呢。”
“骗我了。”
何沣抬起眼眸,轻吸一口气,想来是瞒不住了。
谢迟淡淡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不用骗我,你们两都这样了,我猜得到。”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朋友。”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谢迟藏住情绪,故作淡然地扶着他的肩,“侧一下。”
何沣背过身去,目光落在房间另一边的李长盛身上,忽如泰山压顶,闷得难以透气。
这种话不中听,倒不如劈头盖脸骂一顿来的舒心。
谢迟给他处理好新伤,旧伤已经没药涂了,“待会我去趟医院,拿点药过来。”
“别去。”
“没关系,离得不远。”她将身下的布理好,“躺下吧。”
谢迟看着他脸上黑乎乎的油灰和泥灰,熏得看不到真实皮肤。刚起身,何沣就拽住她,“干什么去?”
“给你擦擦脸。”
外面还在下雨。
谢迟找了几个瓶子和盘子接点水回来。
就这么一会功夫,何沣睡着了。
她悄声趴在他旁边,轻轻给他擦拭,一块布黑了,才看到脸上的擦伤与刀痕。
她静静端摩他一会儿,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脸颊。
何沣动动嘴角,醒了过来,手往她怀里伸,“凉吗?”
“不凉。”谢迟不敢压着他,怕碰到伤口,双手抵着地,任他尽兴地掐着自己。
可何沣没有继续,他收回手去,抓着她的头发,“别人都把头发剪了,你为什么不剪?”
“等你来剪。”
何沣扯了下嘴角,“忽悠我。”
谢迟抽出他的刀子来,“我说真的。”
何沣提了下眉梢,“剪坏了可别跟我哭。”
“是你剪的,光头都可以。”
“光头也漂亮。”
谢迟指尖触着刀柄上的凹坑,“石头呢?”
“被打掉了。”
“有机会再镶一颗。”
“嗯。”何沣张开手臂,“来。”
谢迟躺进他怀里,两人对视片刻,终于双双败阵。何沣翻身轻压着她,温柔地拨开她的嘴唇,浅浅地啃噬。
刀落在地上,咣当一声。
谢迟刚往下去,何沣忽然扼住她的手,抬脸看向远处李长盛,翻离她的身体。
谢迟圈住他脖子,“怎么了?”
何沣浅浅笑了一下,“孩子在呢,影响不好。”
“孩子?多大了?”
“快十七吧。”
“当年你十七岁的时候,可没把自己当孩子。”
“我不一样。”
“哪不一样?”
“哪都不一样。”
“他昏睡着,一时半会醒不来。”谢迟不放他,“夜长梦多,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陪我放肆一回吧。”
何沣被她这眼神搅得胸膛翻江倒海,又往上望过去,“蜡烛。”
谢迟松开手,他抬起身,吹灭蜡烛,将横在中间的桌子放倒,挡住两人。
谢迟张开手臂迎回他,何沣压下来,咬她的嘴巴,“忍着点。”
“嗯。”
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体验,没有什么前奏,如这场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疼痛与畅快交织着在每一次推-动中汹涌而来。历时许久,才暂时冲刷掉弥绕脑中的嘶鸣与杂念。
他的伤又出了血。
谢迟推他躺下,“我来吧。”
地下室不透一丝光,何沣看着这黑暗的牢笼,恍惚觉得灵魂漂浮着,像一阵很轻的风,每每想要冲破禁锢,都被身上切实的疼痛拉回原地。
他仰着脸,忽然间热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