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尚且如此,士兵何来制约?
……
下午,藤田野雄真的为他送来一名中国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头发剪得短短的,被塞在与身材极度不符的和服里,头上还被夹了朵花。
藤田清野要扶她起来,女孩哭着往后躲。
他的中文不是很好,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自己不会伤害她。
可女孩太害怕了,哭的更加厉害,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藤田清野退到房间另一角,离她远远的,良久,递了一颗苹果给她。
女孩不敢接。
藤田清野蹲在地上,笑着看她,把苹果塞进她手里。
女孩哆嗦地接了过来,窝在怀里,没敢吃。
晚上,藤田野雄回到别墅,见藤田清野坐在房间里看书,角落的女孩衣衫完整,一见他立马躲到柜子后。
藤田清野放下书,站了起来,“父亲。”
“你没碰她?”
“没有。”
藤田野雄背着手,失望地看着他,转身离去。不一会,一个士兵走进来,在女孩痛苦的哀嚎声中拖她出去。
“你干什么?”藤田清野追上去,“站住。”
那士兵推她到空旷的地上,抽出刀,横劈了过去。
藤田清野怔怔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你疯了!”
……
往年的元旦,南京城热闹的不得了,今年,连空气都是死寂的。
医院为每位医生、护士分发了一块面包,算是新年一个小惊喜。
幸福并没有维持多久,日本兵又来了。
他们不再以抓中国便衣兵为借口,随心所欲地进出。
有四位护士的面包被抢走。
真应该立马吃掉的。
谢迟正在给一个病人换着纱布,一个日本兵从她身后过去,刚要拍她屁股,谢迟躲闪开,端着盘子离开。
日本兵跟着她,忽然拉住她的手臂,窜到她前头,一把扯下她的口罩。他睁大了眼,嘴巴噘成一个圆圈,惊叹一声,然后立马呼唤其他人,“快过来看。”
谢迟甩开他,快步往前走,从盘子里握住剪刀。
日本兵刚要拽她,一位医生冲过来揽住她的肩,挡住他们。
日本兵见是外国人,没敢硬拉。
“这是我妻子,请你们离开。”
谢迟口罩被拽没了,别过脸去,藏在医生怀里。
几个日本兵笑着打量她,领头的那个说,“我们下次再来。”
……
藤田清野有些感冒,他一直闭门不出。
晚上,藤田野雄叫他吃饭,他说没胃口。藤田野雄直接逼到他门口,竟示弱起来,“清野,是父亲冲动了,望你原谅。”
藤田清野立马站起来,朝父亲弯下腰。藤田野雄揽住他的肩,“去吃饭吧。”
仆人为他们倒上清酒。
“陪我喝一杯。”藤田野雄亲自为他倒上,藤田清野赶紧拦住,“我来。”
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藤田野雄微笑,“多吃点。”
几杯酒下肚,藤田清野晃着脑袋,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你还记得你的哥哥吧。”
藤田清野扶额,点了点头。
“男人,就该像你哥哥那样,有血性,与豪气。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久次身上,疏于对你的管教,以致你长成现在这优柔寡断的性格,简直不像个男人。”
藤田清野觉得心脏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像有团火绕在腹部,他脑子是乱的,父亲的话一句也未听进耳。
“你懦弱到连一个女人都不敢碰。”藤田野雄重重地放下酒杯,“一点也不像藤田家养出的儿子,你的妹妹都比你性格刚硬。你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个成人了,却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藤田清野扶着桌子站起来,“抱歉父亲,我不太舒服,我得先回房了,您”他撑着桌子,流了满头的汗,“我这是怎么了?”
“想要征服这片土地,就从征服这片土地上的女人开始吧。”藤田野雄倒上一杯酒,没有看他,“你会感谢我的。”
他摆了下手,示意仆人将他扶上楼。
藤田清野大口喘息着,觉得身体发烫,想跳进外头的雪里。刚进了屋,门就从外面被锁上,他隐约看到床上躺了个被捆住手脚的女人。
他顿时明白了,回头猛敲着门,“开门,让我出去!”
……
崩溃,羞耻,堕落。
藤田清野拾起地上毛衣穿上,连大衣都来不及套,拿着酒冲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走。
黑灯瞎火,好在地上的雪衬着月光让世界不那么黑暗。
他摔了两个跟头,又跌跌爬爬起来。
他扔了酒,没头绪地乱冲着,看到路边女人的赤-裸的尸体,肚子被剖开,肠子都露了出来。
他趴到墙边哇啦哇啦吐出来。
气急败坏地捶着墙,踹着墙,无能为力地发泄着。
为什么要拉他回来?为什么要参军?为什么要羞辱他?
摇摇欲坠的墙倒塌下来,嘭的一声,将他压在了砖堆里。
……
中午,救援车在外面接回了两个伤患。
一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日本兵把她下-体割开,进行了强-奸。一个是压在碎石下被砸晕的藤田清野,他上身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衣,被发现的时候快冻僵了。
谢迟用酒精为他额头的伤消毒,藤田清野清醒过来,无意识地抬起手使出全力推开她。
谢迟毫无防备,撞到旁边的柜子上,手腕被尖尖的桌刺拉出一道血痕。
藤田清野抱着被子,瞪大了双眼警惕地看着她。
谢迟甩甩手,又靠过来,“别怕。”
藤田清野看向身边的设施,像是医院,周围不断传来中国人的声音。
谢迟弯下腰来,要继续为他处理伤口,“这是鼓楼医院,你安全了。”
藤田清野任她为自己消毒、上药。
他微颤着,抬眼看她,这是个中国护士。
她的动作很轻,很熟练地为自己包好伤口。
“侧一下。”
藤田清野没动弹。
她淡淡地与他对视,“侧过去,脖子上有伤。”
他赶紧将脸扭过去,一阵刺痛从颈边传来。
她戴着手套,仍能感受到指尖的冰凉,偶尔刮过他的皮肤。
这是在做什么?
要是被发现是日本人,他们会活撕了自己吧。
谢迟为他处理好身上擦伤,拿起一支笔记录,“你叫什么?”
藤田清野不敢开口,他这蹩脚的中文一听便会被认出来。
谢迟微微偏头,打量他的表情,“不会说话?”
藤田清野低下脸。
“你是哪来的?”
他的头更深地低下去。
谢迟看他细皮嫩肉、扭扭捏捏的样,既不像个士兵也不像个奸细,并没有多想,只当这人吓傻了,没多说,将本子挂在了病床上,盖好他脚边的被子,“身上一些皮外伤,手臂轻微骨折,没有动手术,脑部受到撞击,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休养休养就好。”
她看着目光呆滞的人,晃了晃手,“能听到我说话吧?”
他点点头。
“休息吧,有事情叫护士。”
等她离开,藤田清野才缓缓抬起脸,扫视周围的病人,什么样的惨状都有,他用被子盖住头,觉得无地自容,把自己包裹的严丝合缝。
……
夜深了,这座城市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有医院亮着灯。
藤田清野手被绷带吊着,并没有太疼,可躺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无比煎熬,他想离开这里。
一路人,没人管他,大家都很忙、很累。
他瞎摸着走到医院大门口,看到柱子边靠了一个护士。他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背影。
谢迟在吃饼,又干又硬的饼,难以下咽,可还是得硬塞,不吃就得饿着,饿着又没力气干活。
她艰难地嚼着,觉得腮帮子没力气,咬得牙都酸了。
她边吃边发呆,去摸旁边的杯子,不小心将手指插进了热水里。
她提起手,立马吹了两口气,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人。
藤田清野站在右侧方看着她。谢迟与他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回眸继续吃着饼发呆。
他看到她的手腕缠着一圈纱布,是因为自己重重推那一下才划伤的。他往前走两步,想要道歉,又有口难言。
他杵了一会儿,默默坐到离她一米远的位置,有些无所适从。
谢迟瞥他一眼,“你不冷吗?”
藤田清野摇摇头,指了指她的手腕。
谢迟以为他要吃的,掰了一大半饼给他,藤田清野连连摆手。
谢迟杵着手,“吃吧。”
他捏着饼边,收了下来。
谢迟硬塞完剩下的小块饼,端起杯子吹了吹,抿了小口。
藤田清野注视着她的侧脸,她长得真冷,让人不敢接近。尤其是那眼神,充满了麻木与凉薄。
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谢迟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事吗?”
两人视线碰撞上,他立马挪开眼,咬住那半块饼。
还真是……硬啊。
……
第70章 对不起
今天又出生了一个婴儿,医院里里外外都很高兴,不管怎么样,新生命的到来总是给人希望。
谢迟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忽然想起来,南京沦陷的第七天,是何沣生日呢。那天明明见了面的,却忙的一点儿也没想起来。
真遗憾,从没跟他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天气冷,杯子里的热水很快凉下来,渐渐连气都不冒了。
她看着微晃的水面,印着自己耷垂的双眸,一口气将水全灌进嘴里。
也许他还活着,
也许像这水一样,已经凉透了。
可那都无所谓了。
事实上,她早就做好了何沣以身殉国的准备。
不管迟早。
“晚之——”
有护士叫她。
谢迟站起身来,往里头去,两步后停下,回头看藤田清野,“别冻着,没药治你。”
藤田清野还真打了个寒颤,见她快步往里走,握着饼起身往远处走去。
他迷路了,到处黑灯瞎火的,也没人,不知道摸到什么地方,被出来撒尿的妇女骂了一通。他紧低着头乱窜,最后被一个男人又送回了医院。
于是他想:等天亮再走吧。
“让一下让一下。”
医生和两个护士推着推车奔跑着进来,上头躺了个被砍到面目全非的孕妇,她双手沾满鲜血,仍护着高隆的腹部。
藤田清野靠在墙上,愣愣地看着他们走远。
身边的人摇着头叹道:“造孽啊,这帮畜生。”
对不起。
对不起。
藤田清野在心里念了无数遍这三个字。
他连病房都不敢回去,害怕看到那些人身上各种各样的刀伤、烧伤。他心慌地等在手术室外,此时此刻,他后悔没有一个信仰,能让他在迷茫之际有所依托的信仰。
忽然,手术室里传来婴儿清脆的啼哭声。
他忽然咬住手臂,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
……
今天谢迟值夜,她负责二楼的查房。一圈下来,没有什么异样,唯独那个穿毛衫的奇怪男人不见了。她里外找了一遍,并未发现人,问了值班的护士和医生,都说没看到。索性他伤的不重,也许是离开了,谢迟便没放在心上。
最近天寒,走廊的一个老太太冻得蜷成一团,连头都蒙在被子里。身在乱世,大家都互相理解,棉被紧缺,能挨就挨过去,不想多占资源。
谢迟见她不停地打哆嗦,去储物间给她找床被子来,刚开门往里走两步,看到个黑影圈在角落。
她用手电筒照了照,辨清那人,走过去立在他面前。
她听到隐隐的抽泣声。
藤田清野仓惶地擦去眼泪,没敢抬头。
“去睡觉吧。”
他认得她的声音,抬起脸来,仰望着眼前的白衣。即便看不清眉目,可他能想象到那张疏离的脸现在是副什么表情。他低下脸,把眼泪擦干净,迅速整理好情绪,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副狼狈而脆弱的样子。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很难。”谢迟眸光幽冷,单手插着兜,指间触到口袋深处一颗硬硬的东西,顺势捏了出来,“熬过去就好了。”
藤田清野眼睛发烫,忽然看到她伸过来的手,夹了颗小小的糖。他愣了愣,抬着湿润的、好看的双眸动容地看她。
“吃颗糖,心情会好很多。”
他接了过来,很想说声谢谢。
谢迟收回手,没再说安慰他的话,举起手电筒往里走去,搬了个木箱想踩上去取东西。
她的身高还是不太够的,废了好力才扯下棉被。
藤田清野就这样注视着她,看她抱着薄薄的棉被走了出去,各自没有一句话。
屋里重归黑暗。
他站起身,因长时间蹲着,腿麻的没力气,扶着柜子站起来,适应了好久才能正常走路。他打开门走出去,摊开手心,看着那颗糖,糖纸是粉红色的。
他将它揣进口袋中,往病房走去。
……
医院每天都排一位外国人值班,以便对付随时闯入的日本兵。
这周出生了四个婴儿,由海因兹照顾着。谢迟在外面巡查一遍,见育儿室还亮着灯,便进去看了看。
小宝贝们沉睡着,海因兹正在写东西。她见谢迟进来,与她微笑。两人无言,怕吵着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