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从楼里出时,外面已经靠着梁景带过来的士兵和衙门的衙役挡成一面人墙来维持秩序了。
崔书宁和贺兰青将窗帘掀开一角往外看。
见着沈砚出来,崔书宁也没跟他废话,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现在打发他走他也不会肯听的。
再看到梁景带着那几个掌柜从楼里出来,那几个人个个低眉顺眼一副老实巴交样,和之前颐指气使叫嚣着的模样反差太大,尤其有两个掌柜胖胖的,这一乖巧下来还挺有反差萌的,崔书宁看着差点笑出来。
沈砚翻身上马,亲自跟随护卫着崔书宁的马车,其他掌柜也分别上轿上马车,一行人在梁景和赵捕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往衙门去。
苍云州太守何锦舟年过四旬,在这任上已经做了十余载。
这个崔书宁也有大致的概念
大周朝和北狄之间的边境不稳,这边境诸城不比盛世太平的繁华地带,无论是驻军官兵还是当地父母官都不好做,算是一份责任重大甚至还比较危险的苦差事。
边城诸地本来就事关重大,而频繁的更换当地属官和驻军将领也不利于地方稳定,因为一个新人过来,要完全熟悉当地的政务和风土人情,起码得一两年时间,而要再摸索着干的顺手……大周朝官员每一任上的任期是三年,边境要塞地方需要的是稳定,所以一般能在这些地方适应下来的官员基本都扎根了。
这位太守大人一干十来年,看着这个架势如果不继续升迁的话是准备在这个位置上做到荣休了。
这位何太守虽然是个文官,但是体魄不差,方脸浓眉,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威严。
崔书宁在浮云楼带着属下闹事斗殴,他本该是坐堂审讯的,但一行人抵达州府衙门门口时,有人快跑进去送信,等崔书宁和贺兰青慢悠悠的从马车上下来,何太守居然已经亲自迎出来了。
他站在大门口,看着崔书宁,表情里有长辈看晚辈的那种慈爱:“本官初来北地已经是十一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令尊还是叱咤一时的一方将帅,有幸见过一面,多少也算半个故人了。当年边城一役,令尊为国捐躯……没想到事隔经年,还有机会在此次再见到镇北将军的血脉传人,幸会。”
后面那些跟着过来的粮商掌柜全都听得有点反应不过来。
崔书宁明白这位何太守的意思,她也有意配合,就迎上前去见礼打过招呼,又再不轻不重的笑道:“我初来此地,没想到就给大人添了麻烦,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回头看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掌柜:“其实就是个误会。妾身一介女流,这些年也没什么建树,并不敢辱没了先父名声。这次是刚好在北方巡查田产商号,偶然得知北地今年冬天暴雪,并且粮市上有些紧张,刚好我在这边有一仓闲粮……想着这北地是我父临终前最为牵挂之地,便想着略尽绵薄之力。前两日我在恒远郡已经和永信侯说好了,这一仓粮食我替先父赠予军中将士过冬,也算时隔多年替父亲再为曾经的同袍战友尽一份心力了。不过侯爷的意思是军中的粮草尚且充足,他约莫是想定个方案按照附近诸城百姓的人头数分发了下去给百姓过冬的。这件事的细节,容后太守大人在与他联络详谈吧,我这一介女流,就不插手了。就是因为我之前有和这边的几个大掌柜签了卖粮给他们的契约,他们也都是急性子,听说我把这里的一仓粮食赠了军中都有些着急。太守大人您请见谅,生意场上的事,都是要牵扯上下家的,他们约莫也是怕我这来年答应给他们的粮食拿不出来,进而影响了他们在下家那里的信誉,所以方才在浮云楼我与他交代此事时有两位掌柜情急之下……呃,情绪有些过激。惊动了您府衙的人前去调解,也实属是不应该,我在这给您再赔个不是。”
她这要的就是大庭广众把话说的漂漂亮亮的。
浮云楼的动静闹大了,加上衙门出动,半个内城的百姓这会儿都挤在衙门门前看热闹。
他们可不管粮商的库里有多少存粮供他们发财,他们听到的只是他们都能领到免费的粮食过年了,哪怕是家里还有些余粮的百姓也忍不住的欢欣雀跃
这天寒地冻的,能多点粮食囤着总归是心里更踏实些。
崔书宁明明白白的交代了来龙去脉,人群里的整个气氛已经沸腾了。
何太守一开始还怕崔书宁跟不上思路,平定这事会很是需要有些曲折和口舌的,却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子口才极佳又思路清晰,一番话铿锵有力,振振有词,就生是将民情给带动了起来。
那些粮商有的不是本地人,而崔舰死了过十年了,如今名字已经很少被提及,他们并不知道,但是本地的土著却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当年虽然恒阳城没能守住,但是包括主帅崔舰和监军裕亲王全部血战不退,宁肯以身殉国也未曾倒退一步,这份血性和坚持的确是鼓舞了军民士气的。
两个本地的掌柜给科普了一下,他们才意识到这个到处买地卖粮的大地主婆居然出身不俗。
还有消息更灵通些的……
就连她还是如今恒阳军主帅顾泽前妻的事也一并给做了科普。
现有一个过了世的崔舰为她造势,又有一个掌管二十万边军的永信侯杵在她身后……
虽然身份上就只是前妻,但两人既然能坐下来心平气和有商有量的敲定了捐粮的事,就足以证明他们即便和离了但也不曾结仇。
何况崔书宁话是说她捐了粮食给驻军,是顾泽建议再分发部分下来给当地百姓的,如果真是互相怨恨的那种和离夫妻的关系,女人生来小心眼的,这女人怎么会把这么个善名往自己前夫头上戴?
百姓那里都在欢天喜地的等着分粮过年了,这几个大掌柜凑在一起,这时候虽然还是觉得煮熟的鸭子飞了不甘心,但同时心里更多的却是后怕。
这个女人的两重身份背景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一个个的虽然憋屈着,却都缩着脖子也不敢做声,连个发言代表都派不出来。
崔书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们一眼,继续当众与何太守道:“几位掌柜当时太激动了,都不肯听我把话说完,其实真的就只是个误会,我当初与他们签订的契约只说是卖粮食给他们,可没说一定从这个仓给他们,来年交粮之前时间还很是充足,诸位若是信不过我,那咱们今天当着太守大人的面立个字据,我保证明面会如期把约定数量的粮食卖给你们。诸位若是只想在这苍云州粮仓接粮,我也可叫人从别的地方都先运过来,到时候你们只管来取?”
运输成本也是一笔巨大花销,但是崔书宁不在乎。
这件事她既然掺合了,想要做好,就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她言谈之间倒也还是在替几位掌柜的圆话茬的,但是好话都被她给说尽了,那几个就算有满肚子的苦水也没办法吐了。
他们可以为富不仁,但是不能昭告天下他们就是要发国难财,要踩着平民百姓的尸骨血肉来发财啊。
事已至此,事情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
何太守也算看出来了崔书宁也不想直接跟这些粮商翻脸或者将他们怎么样,她就只是想解决了这件事就好。
女子当中,能有这样心胸和气量的也着实不多见。
他于是站出来打圆场:“那就立个字据吧,也算你们没有白来我这衙门一次,大冷天的,一起进去喝杯热茶。”
他的态度不算多和气,不怒而威,但也绝对没有明着拿官威来压这些粮商的意思。
这几个人被赶鸭子上架,只能跟着进去,任由崔书宁装模作样的又给他们立了个没啥大用的文书,却还要表现出一副相谈甚欢的嘴脸来陪着。
也不仅仅是惧于崔书宁的背景和何太守的官威了,实在是
崔书宁身边跟着的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郎更瘆人些。
方才过来的路上他们都多少听同行的士兵聊起江上的事,听说那些人应该是被人驱逐进江水里不准他们上岸,守着叫他们活活冻死的。
这也……太狠了。
再想想沈砚之前问他们“你们欺负她了”的话,几人都全身发冷。
银子不银子的真的无所谓,因为银子总要有命花才有存在的意义。
一行人在里面呆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崔书宁走在衙门的院子里也听见了院子里的衙役在扎堆议论城外江上的奇观,她慢悠悠的走,等到走出衙门的大门就也大概捋顺思路,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沈砚伸手来扶她上车。
她转头看向他问:“事情是你让欧阳去做的?”
她倒不是责怪沈砚的意思,就是猜到了想要亲自确认一下。
看欧阳简困的那个样子,再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要不是为了解决私怨,要人命就是手起刀落一下子的事,何必这么麻烦呢?
如果是和她身边有关的,那想想也就只有沈砚有理由这么做了。
沈砚微垂着眼眸没有与她对视,却也没有刻意隐瞒和回避问题。
他的容色不改,只面无表情的道了句:“他们活该。”
崔书宁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就因为那些山匪打劫连累她在江上冻伤了脚,这熊孩子就以牙还牙去了?
虽然手段残忍了些,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事出有因,那些人也算是罪有应得。
崔书宁虽然自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但是她也不会因为一群山匪就反而圣母心泛滥的转而责备沈砚,可是……
沈砚的做法却是超出她预料之外的,她终于再度隐隐意识到沈砚的行事似乎是有些太过偏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201章 彼此偏爱
若还在以前,崔书宁一定会当场揉揉他的脑袋然后插科打诨的告诉他“以后态度可放温和些”。
几个打家劫舍的山匪,虽然死了不冤,但上头不是还有朝廷律法么,何必要辛苦脏了自己的手?
可如今这个情况……
她还是忍住了,没上手,沉默了一下就埋头继续钻进了马车里。
贺兰青随后也跟着上了车,同样什么也没说。
她倒是想循例站在女人的立场提醒沈砚一下“你这样会吓着她”,但显然崔书宁的胆子比她可能都大,为了这么点儿事,完全吓不着啊。
两个人坐进马车里,她却忍不住打趣起崔书宁来:“身为女子,应该都会盼着能有个这样的夫婿吧?风雨来时,他会挺身而出,竭尽所能的为你遮挡,你若受了委屈,他便不计一切的替你出头。这苍天之下,芸芸众生,他唯独看你是与众不同的,因为看重,所以会有偏爱,将你的性命看的比其他任何人都珍贵。”
她的语速轻缓而语调悠扬,像是在说崔书宁和沈砚,但又似乎一语双关,在讲述一个普天之下所共通的道理。
崔书宁本来是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皮袄襟摆上的纹路出神的,闻言方才抬起眼睛看她,微笑反问:“所以,你便是在等这样的一个人,会对你格外的看重和偏爱,对你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
贺兰青也不回避,淡淡道:“我不苛求,求他将我看的比他自己更重实在是强人所难,但既是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起码是要心心相印才好,互相扶持,共渡难关。”
有些女人是菟丝花,需要攀附在男人身上才能找到栖身的土壤,但另有一些人不是。
她们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理想。
人各有志,只要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损人利己的,崔书宁并不评判这两种人的对错,但她自己便是前者,无可否认遇到志趣相投的人是会格外投契有好感的。
虽然认识不久,对彼此的了解也不算很深,但崔书宁是很喜欢眼前的这个姑娘的。
她乐观,明媚,却又温和,谦逊。
若不是生在这战火纷飞的边关地带,她觉得贺兰青这样的姑娘一定会是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娶回家去会叫男人觉得特别体面和满足的妻子,刚柔并济这个词,在她身上被诠释的淋漓尽致。
她的刚强睿智都印刻在灵魂里,言语行事间又是那种收驰有度的淡然态度,会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与她相处这本身就是一件会叫人觉得甚是愉悦的事。
崔书宁唇角翘起的弧度不由的更甚,由衷道:“我盼着你能得偿所愿,遇到一个值得的人。”
想要一人爱我如生命?这种愿望确实太过奢侈也太过理想化了,贺兰青的又一个好处又在于她够清醒也懂得知足。
贺兰青从她眉眼里却瞧出了几分力不从心的苦涩,反问道:“那么你呢?沈家弟弟还不值得你倾心相许吗?”
崔书宁唇角的笑容于是就跟着慢慢淡去。
她低头沉默。
贺兰青就静默的等候在侧,半晌才听她又再开口说道:“他对我而言不是用值不值得托付终身来评定的,事实上他肯为我出头替我去做的那些事,他做了,我是会感到欣慰和动容的。但事实上,打从内心深处,我又宁愿他没做过,我对他的期望,不在这里。我希望他好,比任何人都好,能得到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一切,而不仅仅是局限在我身边,围着我打转儿的。”
沈砚愿意为她出头,尽心竭力的替她去做任何事,他用他自己认为妥当的方式守着她,护着她,甚至势在必得的筹谋着想要得到她。
殊不知……
除了男女之情,她亦是愿意给他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就像她当年把他领回去那时候的想法一样,她把他当成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了,在她孤独晦暗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里不曾得到过的一切,她都想让沈砚享受,她想在土壤之下用自己双手托着他向阳而生,沐浴这光辉所及之处所有的美好。
时至今日,她也依旧是这样想的。
她把他想的太美好,并且希望他更好,所以才不想把他束缚在自己身边。
而至于他想要的男女之情,她也并不是舍不得给他,而是她不能给也给不了他。
可是
破土而出的沈砚却打定了主意要扎根在她身边。
贺兰青细品了半晌她的话,就选择了沉默,而并非继续游说。
她觉得很有意思,在这个世上男强女弱似乎已经成为定理,一双男女一旦在一起了,多多少少女子也会本能的退居到需要被保护的那一方的角色里,但是崔书宁和沈砚这一对儿不然,沈砚是在努力的做好一个男人当做的事,崔书宁却在这种既定关系的捆绑下也依旧想让他得到更多,更美好的。
她对别人并不是这样的,这个女人恩怨分明,甚至还有点冷情和过分的理智了,却把自己所有的用心和最好的期盼都打算在了沈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