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道:“她不过一介闺阁女子,没杀过人,手上没见过血,难免有些妇人之仁。但三老爷您身在官场,自该是比她更有决断,我来……就问一句,您觉得今夜对四房的处置可是妥当?”
他这样说,自然就是他觉得不妥了。
崔航也正为了此事焦头烂额,更无暇计较他对自己这个疏远的称呼,只顺着他的话茬无精打采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沈砚过来就是为了教他做事的,无需含蓄委婉。
他直言:“以崔舧的为人,他至今不仅不曾认错还在怨恨你对他的处置,就算你将他送回老家,就能保证他能在老家老老实实的呆着?他是身后无牵挂,烂命一条不惜拼个鱼死网破,若他回乡之后还不老实,千方百计再跑回京城里来闹要怎么办?若他知道翻身无望,在崔氏祖籍到处诋毁散布谣言又当如何?而且你要将他除族,总得给族里交代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你想好要用什么理由才能不惹人猜忌的服众吗?不仅如此,四房还有一个与他如出一辙的恶妇,她虽是嫁入了你们崔家门里,身后的娘家可还有人在呢。崔舧落到个一无是处被赶出京城的下场,她会跟着去?她若要强行和离跑回娘家去,你又有什么把握能将她封口,不把你宅子里这些污糟事到处宣扬?这世上,最无法拿捏控制的就是穷途末路之人。”
崔书宁自从和离之后就放飞了,感觉上已经完全不在乎外界的任何流言蜚语了。
她成了下堂妇的时候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后来传出顾温的事,又遭所有人指指点点,她那里未必想不到这位四老爷就算被赶回乡下也绝对不会消停的,就算做不了别的也一定会到处诋毁毁她和整个崔家的名声,她只是举不起那把杀人的刀,索性豁出去自己的名声随便对方造谣好了。
而崔航
他却是还处于震怒和焦头烂额的局面之下,根本没来得及思量这些后面的事。
现在想想自家四弟那个德行,沈砚绝对一语成谶,这老四就算把他送回了乡下去也一样会有后顾之忧,何况四夫人也不是个善茬,保不齐这会儿就在房里和四老爷闹着和离脱身呢。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们崔家要怎么才能防住这两个大活人的嘴巴?
崔航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远比他预期中的更加棘手。
他面色铁青,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再次看向沈砚:“你特意折回来提点我这些话,当是另有见解和解决办法吧?”
沈砚唇角微弯,但那却不是个笑容,他的神态依旧平静而冷漠:“我已经帮你彻底了结了后顾之忧,这件事我希望在这个宅子里永远都不要再有除你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言罢,深深地看了崔航一眼,就径自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崔航觉得自己似是从少年那双清澈甚至还透着些许稚嫩的眸子里看到了威胁的意味,但他又打从心底里觉得这种想法很荒唐,一个失神,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匆忙转头……
书房的大门敞开,沈砚的背影堪堪好消失在院门之外。
他来得突然,走得干脆,仿佛一场不能相信的幻觉。
崔航觉得他话没说清楚,匆忙收摄心神追出门去,却猛然发现外面情况不对劲
院子里漂浮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道,举目四望,宅院一角已有大火焚上天宇。
那个方位是……
崔航倒抽一口凉气,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了悟沈砚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慌慌张张的匆忙抬脚往外走,结果刚出院子就迎着一个家丁同样神色慌张的冲过来。
崔航一把拽住他:“怎么回事?是四房那边吗?”
家丁跑了一路过来,现在周围空气又不好,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都被呛出了眼泪:“是……四房走水,那边烧起来了,好大的火。”
过来传信的正是他派去看守四房夫妻俩的家丁之一。
崔航急吼吼的赶过去,那整个正房烧成一片,两边相连的厢房也都开始被卷入火海。
这时期的房屋建造除了泥瓦砖石,最多的就是木头,房梁,窗户和零零总总的各种家具,今晚又有点风,十多天没下雨的天气,特别干燥。
三房的其他人和大房那边的人也很快听到动静赶来,可是来了也白来。
下人们忙活半天,一桶又一桶的水泼进去,却半点用处也没有。
大老爷喃喃的道:“这……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那语气也听不出究竟是恐惧多一些还是解脱多一点。
负责看管这边的家丁头目很是惶恐:“这……小的们也不太清楚,四老爷和四夫人被送回来之后就开始大吵大闹,嚷嚷着要见三老爷,要出去,兄弟们不好与他动手,就干脆关起了院门,想着他们反正也不出来,吵累了就消停了。后来他们隔着院门骂了一阵又回了屋子里,好像吵闹起来……四夫人说不跟四老爷回乡下去受苦,要四老爷写休书给她……又砸东西又叫骂,好像……还动起手来。反正就隔着院门,也是小的们疏忽了,没有时常进去看看,后来是闻见烟味越来越浓……这院墙太高了,一开始咱们都没反应过来是自家出了事,等火苗蹿过墙头再进去……就已经晚了。”
顿了一下,又赶紧补充解释:“火好像是从屋子里面先烧起来的,应该是家里家具和易燃的布匹装饰这些都多……确实是小的们疏忽了。”
这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整个四院烧成一片废墟。
崔航一直站在火场前面看着下人来回担水救火,面上表情一片沉郁,实则内心深处却同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毋庸置疑,这件事是沈砚做的。
他说到做到,真就干净彻底的将这件事给解决了。
四房两夫妻因为口角吵架导致屋内失火,双双葬身火海,他不用再绞尽脑汁的想用什么借口去族里交代把这个人除族给崔书宁交代了,同时更全无后顾之忧,也不用担心用心恶毒的四房两夫妻因为不甘心被罚而生出进一步的事端来了。
所有的麻烦,都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家丁救火之初为了将功补过,四下里都查找过,甚至半点没有留下人为纵火的痕迹,他也不用担心四夫人的娘家人来兴师问罪交代不过去。
崔航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更多翻涌的情绪是恐惧
出于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深深地戒备与恐惧。
就在崔家忙着名为救火实则庆幸解脱,被一场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的时候,永信侯府顾家也同样的乱成一团。
因为金玉音的事。
下半夜她按照和陆星辞的约定独自出门去见面,由于灵芝也是她来顾家之后才收的丫头,纵然忠心,但她的身世毕竟关乎性命,顾泽都不知道,她当然也不会告诉灵芝。
趁着灵芝睡着,又点了支安神香出去的。
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侯府后巷又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来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她自认为万无一失,却不想非但她和陆星辞见面不顺利耽误了时间,灵芝还因为睡前多喝了一碗她喝不下匀出去的参汤起夜,小解回来原是尽职尽责的想顺便进里屋看看她睡得好不好,结果却发现人没了……
本来就是侯爷极宝贝的人,现在还怀着身孕,灵芝找遍了西院也没见着人,当然不敢隐瞒,直接去上房把熟睡中的顾太夫人给哭醒了。
顾太夫人也是先叫人在家里翻了一遍,没找到人又吩咐人出去附近找找,一边叫人去宫里给顾泽传信。
顾泽在禁军领职,纵然他身份尊贵也得恪尽职守,和禁军的另一位副指挥使还有指挥使三人轮休,每隔两天就要在宫里当值一夜,这晚恰好不在家。
昏迷中的金玉音被抬回去,因为她怀着身孕又破了相,还莫名其妙的昏迷不醒,灵芝吓得当场腿软,完全不顶用了。
顾太夫人匆匆赶来,看她满脸是血的样子也吓了个半死,赶紧叫人去请大夫。
沈砚打她后颈那一下不轻,大夫掐人中也不见成效,最后还是施了针才把人给弄醒的。
金玉音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脸疼,当时伤口只是灵芝拿帕子给她捂着还没来得及上药包扎,她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当场吓到惊叫:“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蹭的一下坐起来。
身为女子,尤其还是个被世人诟病为以色侍人的富贵人家的妾室,她这张脸有多重要她自己最清楚。
也顾不上顾太夫人在场,匆忙就要下榻去找镜子。
结果却不知道是情绪太过激动了还是折腾的动静太大了,刚一起身就觉得腹部猛然抽搐刺痛了一下,吓得她赶忙抱住肚子又坐了回去:“我……肚子疼,好像是动了胎气。”
因为她这一胎还没过三个月,胎相也不太稳,这阵子她这院里小厨房就十二个时辰都给她备着安胎药。
大夫大概摸了下她的脉,因为她受了伤又情绪激动,脉象不太稳也属于正常现象。这大夫还算谨慎,又问过她晚间的饮食情况以及有没有入口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金玉音知道有孕之后就很注意饮食了,而且她自己最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觉得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就也没提别的。
安胎药的方子就是这个大夫开的,顾家人几十年里一直都用的这个大夫看诊,大家彼此都放心。
金玉音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不敢乱动,大夫则是抽空给她清理了伤口并且上药。
丫鬟以最快的速度热了一碗安胎药端过来给她喝了。
顾太夫人虽然很想知道她大半夜的独自跑出门去做什么了,但是孩子要紧,看她露出一副痛苦的模样暂时也只能按捺:“瞧瞧你像什么样子,赶紧把衣裳换了。”
大户人家的女眷,莫名其妙破了相还弄一身血,这像什么样子。
她此时不便发作,就陪了个笑脸给大夫:“陆大夫,还是请您去下花厅吃茶吧,这孩子如今是双身子,还是谨慎些好,等她情况好转了再送您回去。”
大夫自然是应承下来。
灵芝送了他们出去,转身回来带着丫鬟要帮金玉音更衣,却不想掀开被子就哇的一声惨叫起来:“血……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此时也刚好是顾泽下了早朝回府,一脚跨进院子就听见里面灵芝的惊叫。
他带头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来,金玉音还躺在外屋的一张睡榻上,身下铺着的褥子一片鲜红,她自己也甚是茫然,整个人都傻了。
完了,才三个月不到的孩子,流这么多血……这铁定是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97章 兴师问罪
金玉音的孩子没了,虽然大夫全力救治,也没能保住。
虽然她前面已经给顾泽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了,但是自古传下来的老观念是多子多孙多福寿,这个孩子没了对崔家上下都是个不小的打击。
尤其是以顾太夫人最甚。
等临时请来的稳婆帮着给金玉音清理好了之后她就当场发难:“你到底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不在房里好生呆着,跑出去作甚?而且你这脸怎么回事?孩子到底怎么没的?”
要是没有金玉音行踪不明闹出的动静和她脸上伤口这样血淋淋的证据,她要就是老实呆着却突然小产,顾太夫人大概心疼孙子之余也就直接认命了。
但是现在
这事情分明就有猫腻!孩子就是这个女人不安分给折腾没的。
当时稳婆已经被送出了府去,陆大夫却还在。
他给顾家人看病看了几十年,知道顾家的隐晦之事可不止三两件,金玉音这保胎和小产都是他给诊治的,顾太夫人也没必要太过防备他。
金玉音有口难言。
这个孩子没了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痛心,更难受,身体上的痛苦是她承受,而她现在也仅是顾泽的妾室而已,除了用自己的身体博宠之外,也唯有尽可能的多生孩子来拴住他,并且博取顾太夫人更多的支持和好感。
毕竟
她真实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她现在的身份不配为顾泽的正妻。如今崔书宁出府去了,侯府主母的位置空置,迟早得要有人顶上去的,她要不能在这段关键的时间牢牢抓住顾泽的心并且博得顾太夫人的支持,顾泽要再重新娶个门当户对的名门贵女回来,她这辈子可能都要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了。
而且一旦新夫人进门,绝不可能像是崔氏那么傻,就为了所谓的一点颜面和自尊,半点不知道给自己争取利益,到时候管家权交出去,她就真的只能一辈子蛰伏在最底层的阴影里苟且求存了。
本来在崔书宁出府之后她立刻发现自己怀孕,这真是天赐良机,在帮着她积极地谋取在这侯府里的地位和利益……
顾太夫人质问,她眼泪就流得更凶了,却不能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顾太夫人怒极,还要再骂,陆大夫却极为谨慎的开口:“玉夫人,您的胎虽然没过三个月,之前也有发现小产的征兆,但是恕我直言,这一两个月的调养保胎下来,确实不该像这样毫无征兆的突然滑胎。老朽重新诊了脉也查看过排出的污物,这当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小产,是药力冲撞所致。您再仔细想想,出事之前的一两个时辰之内可曾服用过什么可疑之物。”
金玉音天快亮的时候才被找回来的,她三更半夜溜出门去就是去和陆星辞见个面的,哪会入口什么东西?
她想也不想的摇头。
其他人的关注点都在孩子上头,一直沉着脸站在旁边的顾泽是此时才突然开腔:“母亲先和陆大夫去厅上喝茶吃点东西吧。”
“泽儿……”顾太夫人张了张嘴,后来反应过来儿子是有意支开自己。
她不怎么高兴的瞪了金玉音一眼,但还是收敛了脾气请了陆大夫出去。
待他二人走后,顾泽就直言问金玉音:“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他没问她为什么大晚上会独自一人出去,有些关联问题,只问一个最关键的就行了。
金玉音确实不知道她脸是怎么伤的,她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回到府里了。
她不能告诉顾泽她是去见陆星辞的,因为她们姐妹的身份背后牵扯实在太大。
顾泽逼问,她心中慌乱,为免被看出心虚来就佯装舍不得孩子一直垂眸盯着自己的腹部,落泪哽咽:“我不知道……我就走到后街上就被人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