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没吭声。
崔书宁不是个聒噪不知进退的性子,见他不想说话,就也闭了嘴。
却不想,又往前走了几步,沈砚却突然没头没尾的开口问她:“如果这次我不回来,你会南下去找我吗?”
崔书宁听得再度愣住,很有点莫名其妙,随后含笑反问他:“不回来你是准备去哪儿?”
沈砚很固执。
他也转过视线,目光略带沉郁直勾勾的看着她,重复又问了一遍:“你会去找我吗?”
他现在的心情很烦躁。
这些年他并不是一直呆在三阳县的那座宅子里的,偶尔也会有事外出,长则数月,短则三五天,那座宅子他住了七年,应该远比这座陌生的京城更叫他有归属感,可是却从来没有哪一次,他离开之后会惦念不忘一直烦躁的想要早点赶回去的。
他觉得在哪里都一样。
就是这一次,两个月的时间其实不算长的,他却总有种很焦躁很不安定的感觉,想要回来。
他有仔细的想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回来做什么的,但就是心浮气躁的惦念着,恨不能立刻办完外面的事赶紧回来。
他出去多久,这个问题他就想了多久,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琢磨
这畅园和三阳县的那座宅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唯一最大的区别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了。
沈砚自己也觉得这感觉很莫名其妙。
他小的时候虽然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但也隐约记得想念一个人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父亲不经常在家,他就会想念。
而这一次,他不觉得他是在想念这个女人,但他就是着急回来,着急回到这个有她存在的地方。
总归就是与她有关,这一点无须自欺欺人,他能做出判断。
崔书宁被他问得再度语塞。
她能感觉出来这熊孩子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了,但一时之间摸不到主脉搏,她斟酌片刻才尽量诚实的表述自己真实的想法:“那得看是什么情况了。如果是你想回来,是因为某些可观因素绊住了回不来,我当然得去找你了,我养你这么长时间也花了不少银子,哪能说扔就扔了。但如果是你自己有了别的更想去的地方不愿意回来了……那我就不找了。”
后一句话出来,她自己心里竟是莫名先有几分感伤和不快。
明明两个人相识也没有多久,她其实不畏惧一个人独自生活面对一切的,但这阵子沈砚不在,却总觉得心里不太得劲。
她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需要去奋斗的目标,如果一定说需要努力去做点什么的话,那就只剩下好好活着了。
离了曾经的时代和生活圈子,平心而论,她确实有些迷茫和孤独。
然后,沈砚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缺。
她是真的花费了心血和倾注了感情在他身上的,想想确实是有所眷恋。
沈砚对她的回答却并不十分满意,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崔书宁勾了勾唇,用一个微笑掩饰心底升腾起来的落寞:“你也总是要长大的,有你自己将来想要去走的路,别说我不是你的父母亲人,就算是,待你长大之后也不能一意孤行干涉你的人生啊。人与人之间,原就是这样的,有相聚就有分别,不同阶段就有不同的路去走。这一段两个人刚好顺路,那就可以结伴同行,但也总有一天会走到岔路口,或者一个人的脚步慢了,另一个快了……总不能硬拽着对方不让走吧?”
沈砚不愿意费心去品她说的这些大道理,他执着于自己的坚持,再度追问:“所以,如果是我说要走,你是不会去找我也不会留我的是吗?”
崔书宁觉得他一定是抽风了。
但是他抽风了她就更是不敢招惹,尽量平和了语气不刺激他:“我不喜欢强迫人,但如果是你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回来就是。”
沈砚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解释他好像也能接受:“你一直都在?”
崔书宁:“应该……会在吧?”
鉴于沈砚的神情实在太过严肃又郑重其事了,她几乎大气不敢喘,下意识的全程都在观察着对方的脸色见机行事。
沈砚听到这里,紧绷的神色才见些许缓和,刚要再说话,街面上却突然混乱起来。
一大队禁军自城门的方向潮水般冲了过来,大力将街上的行人往两侧推搡。
他们来势汹汹,行动又甚是粗暴,直将街面上的行人推倒了大片。
今日七夕,出门看灯逛夜市的人很多。
崔书宁和沈砚骑马本来就不赶时间在悠悠的慢行,冷不防街上骚乱起来,两人的坐骑也被挤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马儿似乎隐约受到惊吓,粗重的打着响鼻喘气。
冲过来的那那队禁军一边推开人群清理出道路,一边大声嚷嚷:“夜间宵禁,闲杂人等均不得在外逗留,速速散去。”
好端端的一个七夕节,怎么会突然传令宵禁?这显然是出什么大事了。
崔书宁暂时却顾不上这些。
她和沈砚被人群挤散开了一些,察觉坐下马儿有些狂躁,她其实想要下马的,却奈何身边人挤人的,根本无从落脚。
她全力扯着缰绳,唯恐意外发生。
禁军开道之后,又有一队精干的侍卫拥簇着一个男人打马而来。
男人穿了一身深蓝色的锦袍,面容刀雕斧琢一般,线条流畅,极是俊美。
此时他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冷峻,且不说身边护卫他的都是皇家禁军,就是只看他那个凌驾众人之上的卓绝气势和睥睨的眼神就足见不是普通人。
街道被清处了阻碍,他们这一行人很快就雷霆般奔至眼前。
因为街上的行人实在太多,虽然被禁军驱赶,但人群一时间也不可能完全被疏散开,男人打马行至近前收住缰绳。
然后微微眯起视线锋利的眸子,仰头看向前方一座塔楼。
那塔楼就在崔书宁身后,崔书宁下意识循着他的视线也向上仰头去看,却看那高处一道人影纵身一跃直直的凌空砸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128章 皇后之死
一座七层雁塔。
下面人潮涌动。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大晚上的那顶上会站了个人,并且毫无征兆的一跃而下。
底下的人尖叫四散。
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崔书宁是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子从高处坠落。
表情麻木,眼神空洞。
某一个瞬间微笑上扬的唇角又仿佛带了即将解脱的畅快。
然后坠地的瞬间,殷红的鲜血就在她身下大片的渲染散开了。
“啊……”
人群里一片恐慌的尖叫声。
禁军挡出一道人墙,人们互相推搡着往街边和四下的巷子胡同里退。
崔书宁头次骑马上街,本来骑术就没太摸索好,马儿受惊,再被人群一挤,登时发了狂将她甩下马背。
砸在地上的瞬间她差点吐血,一时竟是疼的没能爬起来。
而好巧不巧,就刚好是和那坠楼的女子之间只隔了一丈远的距离。
街面上一片骚乱。
事故发生时,内城的方向也传来一片急促的马蹄声,顾泽也带了一队禁军开道,高喊着“夜间宵禁”的口号策马狂奔而来。
女子躺在血泊里,微微吐着气,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
之前马背上的岑贵男人似乎也没想到她会从雁塔上一跃而下,怔愣了片刻才翻身下的马。
他脸色沉如水又冷如冰,步伐却稳健,丝毫不乱。
三两步走到女子面前。
弯身,绣着祥云龙纹的衣摆迅速被鲜血染红。
他伸手,将女子贴在冰冷地面上的脑袋托在掌心里,鲜血又淅淅沥沥的自他指缝间滴落。
崔书宁离得近,她能清楚看到男人深邃眼眸中席卷而上的愤怒。
女子本来就已经十分消瘦,脑袋和上半身被他托在掌中就仿佛一个纸人一般让旁观者根本感受不到重量。
男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无从说起,唇线又重新抿紧。
女人的眼神依旧空洞,没什么太过深刻浓烈的情绪涌动,在他复杂眸光的注视下气若游丝的慢慢道:“你在等着我动手杀你是吗?不……我已经做了一次余家的棋子,不想再做你的。我是生错了人家,可……我没有做错事。我恨他们,我更恨你,可是我能杀死的人……就只有我自己呵……”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就一具单薄的傀儡人一样,颤抖着声音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便阖上了眼睛,完全瘫软在男人的掌心里,失去了呼吸。
崔书宁就趴伏在离着两人几步开外的地方,四下里一片尖叫声,惊呼声,却仿佛尽数隔离在时空之外,耳畔清晰回响的都是这女人最无力的呐喊和叹息。
她言语之间都透着委屈仇恨和不甘,最后那一刻却没有死不瞑目,而是完美的解脱了。
若不是崔书宁亲耳听见了她临终的控诉,或者还会以为她走得很是安详满足。
她穿越之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了,甚至相较于之前看到的几次,这一次的画面还显得不那么狰狞恐怖,可这却是唯一一次,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的视线里像一朵花儿从荼蘼开败的整个过程。
她被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冲击到了内脏又擦伤了手腕,可是感觉不到疼,反倒是有一股寒意夹杂着无边的恐惧感迅速蔓延,爬遍全身……
地上的鲜血四下扩散蔓延,眼见着一股血流向一条色泽狰狞的小蛇就要攀上她的脚踝。
“啊……”她吓到尖叫,手脚并用的狼狈爬起来。
转身想跑,脚下却是一个虚软,刚要被迎面走过来的高大男人顺手扶了一把。
崔书宁脑子里嗡嗡的,她惨白着一张脸半梦半醒的猝然抬头,看见顾泽那张冷酷英俊的脸就更刺激了。
“啊——”又是一声惨叫,见鬼一样大力的一把将他推开,像是手上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还赶紧将被他扶过的那只手在衣襟上蹭了两下。
顾泽始料未及,被她推得倒退一步。
崔书宁目光慌乱的四下搜索。
其实方才的坠楼事件只发生在一瞬间,沈砚和崔书宁虽然被人群挤散了,但是看到她坠马的一瞬间沈砚已经跃下马背,绕开禁军的阻碍冲了过来。
他被顾泽挡了一下,只迟了半步。
顾泽也发现崔书宁是受惊有点精神恍惚了,被她推了一下并未介意,稳住身形又要再来扯她,崔书宁已经捕捉到沈砚的身影。
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海中的浮木,她当即绕开顾泽朝沈砚扑了过去:“崔书砚!”
沈砚看到她身形不稳,脚步踉跄,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
顾泽一手抓空,蓦然回首,他两人已经抱在一起了。
在他的概念里沈砚只是崔书宁的亲弟弟,而且又是个半大小子,他倒不至于将两人的关系往暧昧处想,就是崔书宁轻巧躲过他又扑向沈砚的那个过程动作太过行云流水,连一个额外的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瞥……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自己虚空抓握尚且擎在半空的那只手,仿佛那一把抓空,心里也跟着丢了点儿什么东西似的,很不舒服。
但下一刻他的同僚就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把他叫走了。
崔书宁全程没管他,抱住沈砚的那一刻她才觉得有点踏实了,用力将他抱得更紧,借以从他身上汲取力量和勇气把身体里升腾起来的惧意全部驱散。
她朝自己扑过来的那个瞬间沈砚是有注意到她的眼神,恐惧,迷茫又慌乱。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在他的固有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都是心宽且强大的,从没被什么人或者事儿吓到失态。
那一瞬间她的神情牵动着,叫他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一下,所以鬼使神差的反手抱住她,又学着她曾经安抚他的模样轻轻拍抚她的肩背。
突然出了人命,顾泽火速带人封锁街面,并且驱赶疏散周围的百姓。
崔书宁之前是被从马背上甩进禁军的封锁范围的,并且又摔在边缘处,他们并没有粗暴对待,此时就再度将他们隔出了街道:“都走都走都走!全部后退,谁再往前靠就格杀勿论。”
欧阳简是从畅园一路尾随崔书宁二人过来的,见他二人被挤散,此时已经忙着去人群里寻找两人的坐骑了。
崔书宁确实被刺激到了,这会儿还心绪不宁,双腿发软。
但她缓过神来却知道这是个是非之所,就在沈砚耳边催促他:“出大事了,咱们不能在街上逗留,省得惹上麻烦,先回家吧。”
整条街上的百姓都被禁军挡在路边上,人挤人。
沈砚尽量伸手护着她,想把她往人少的胡同里带,奈何崔书宁惊魂未定,双腿发软不怎么听使唤。
他护着她走了没两步,她就又是一个踉跄,好在沈砚的反应快又拽着胳膊把她拎回来了。
“真没用。”他拧着眉头发了句牢骚,抓起崔书宁一只胳膊往自己颈后一搭。
崔书宁看他弯身要来抱自己,登时惊悚的连忙抓着他的手腕不让:“别别别,大街上的,别……别这么招摇。”
你当这是拍偶像剧么我的崽儿?这又是在封建古代,老娘可不想再招摇过市上头条了。
但她确实有点腿软走不了,眼见着沈砚面露不耐,就干脆了拿了主意:“要么你背我一段儿吧。”
沈砚:“……”你还真不客气!
背着多难看啊!
他沉着脸不乐意,两人在群人里被挤得东倒西歪。
崔书宁眼巴巴的看着他,没走两步脚都快被人踩烂了,以前挤地铁也没这样,终于知道什么有些场合会出现踩踏伤亡事件了。
她这么拖拖拉拉确实不是个办法,而且刚才出事的时候崔书宁就离着俩当事人最近,沈砚也怕招惹后续麻烦,只能心一横将她往身后一拨。
他俩身高本来就差不多,所以也不需要蹲下去那么麻烦,崔书宁甚至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他就略一躬身,把她背上了,以最快的速度继续随着人流往前挤去。
前面过到第四个岔路口,看见人少些了,他就转进了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