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元义语气一转:“历朝历代皇家兄弟相残的不在少数,但我想不到万不得已,父皇大约也不想有人扯下这块遮羞布吧?”
“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对兄弟下手吗?”
“谁先下手,父皇心里清楚,说林家吞没了赃款,这说的是谁,父皇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喜欢玩那套玩意,并非我就傻的看不清局势。”徒元义转而道,“父皇也不用想着迁怒林家,怎么说林家现在都还是父皇的功臣。儿臣且提醒父皇一句,现在派人追回天使,更换圣旨,或许还来得及。若那份圣旨内容传扬出去,父皇可就要想一想如何面对御史直言相谏了。”
“纵然追回圣旨,朕也无需如你所愿。”皇帝冷声道。
“是吗?父皇怕是不知您要为林侯长女赐婚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若父皇不想落得薄待功臣之名,又要选谁呢?若是施继宗之流,父皇就且看看是我的剑快,还是父皇的圣旨写的快。若指为皇兄们的侧妃,闹得这般沸沸扬扬怕都不好吧?”
“你在要挟朕?”
徒元义跪下拜了一拜道:“儿臣是父皇唯一不曾娶正妃的皇子,愿为父皇分忧。”
“你就不怕朕杀了她,还是觉得朕不会将你怎样?”
“父皇自然可以降罪于儿臣,在父皇心中不是君要臣死臣就必须死吗?父皇要儿臣死,那可要琢磨一下什么罪名了,免得与前朝戾帝一般声名狼藉。”
前朝戾帝因疑心重以莫须有罪名诛杀大将,以至风雨飘零的前朝加速了灭亡。他死后末帝上位,无将可用,眼睁睁看着叛军杀入京城,以至于徒唤奈何。前朝末代君主是末帝,可被视为亡国之君的却是末帝之父戾帝。
本朝新立,撰写前朝史书,史官对此事大肆渲染。以莫须有罪诛杀功勋,乃亡国之君之相。
随着年华老去,皇帝开始追求长生,疑心病一日胜过一日,不乏昏聩之举,但同样也在意名声。将徐御史的孙女赐婚四王爷,固然是惩戒徐御史,同时也是他觉得能做他儿子的侧妃是莫大荣耀,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徐家。
今朝有意赐婚林云星于庆安侯世子,那施继宗再不成器,也是侯府继承人。插手臣子家事固然为人诟病,却只是小节。皇帝笃定了林家不敢将事情闹大,大臣顶多不满他插手臣子家事,却不会在意一个小女子的幸福,自然也不会大到影响君主是否圣明。
可现在就不同了,徒元义一出手就将施继宗打成了刺配流犯。将一个功勋之女赐婚给侯府继承人和一个犯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士可杀不可辱。前者皇帝还能用些手段逼迫林家忍下,后者就算林如海丧心病狂不对此说什么,天下人又如何看不明白?
徒元义就把握了皇帝不愿背负昏君之名的心理,要逼迫皇帝更改这份赐婚的圣旨。
皇帝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传了人进来,另拟了一份赐婚的旨意,传天使追回前旨。
“多谢父皇成全!”徒元义见尘埃落定,郑重地给皇帝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心中却全无徒元义服软的快意,对徒元义多了几分审视。
徒元义生母叶氏因貌美被选进宫中,可叶氏性子淡泊无争,美貌却无棱角,又不会争宠,皇帝嫌她木然,待看管了那容颜,便很快丢开了。
徒元义亡母后养在皇后身边,幼时也如其母万事不上心,仿若无争。直到他开蒙,才渐渐露出了执拗的一面。看似淡泊的性格对于认定的事情,却全无退却。决定了专心剑道,便谁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
一开始是因为徒元义无争,性格无趣不讨人喜欢而无视,后来是因其执拗,依旧不讨喜。直到诸皇子年长,开始参政,新一轮夺嫡开始,皇帝才注意到了性情淡泊,专心剑道的徒元义。
一个不会盯着自己的皇位,对自己足够尊重且表里如一的儿子,对于经历过夺嫡,如今又要看着下面的儿子争夺自己皇位的迟暮之君而言,是一种宽慰,是一处能够让他安心的存在。
在徒元义这里,他可以放心地表现自己的“父慈子孝”。正因如此,在知道徒元义可能也参与夺嫡,知道自己忠心的臣子可能早有二心后,皇帝才会这般愤怒,迫不及待要给他们一个惩罚。
可今日这一出,却让皇帝明白了一件事,徒元义是否参与夺嫡不确定,林家是否私藏藏银,并未抓贼拿脏,但至少确定了一件事,他这个儿子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容易掌握,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所谓淡泊无争,对父亲恭敬,仅仅是没有触及他所求。涉及徒元义在意的东西,他与那些盯着他的皇位的儿子并没有太大区别,一样会忤逆他。
不,相较于其他儿子,徒元义更忤逆。其他儿子不管私底下如何争,至少在他这个君父面前都是恭敬的。可徒元义却能直面他的怒火,当面要挟。
正如徒元义所言,他不傻,难道不知触怒君父的后果吗?可即便知道,他依旧选择直白地在皇帝面前表露出了自己的目的。
皇帝以为他知道这个儿子,可今日却知道这个儿子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以为他发现了徒元义的真面目,可细细一想依旧不明白徒元义所想。
纵然是天下之主,自以为能主宰所有人命运的帝王,也无法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帝王看似权势滔天,有的也不过是权。权可以换取许多东西,可以主宰一切包括人的命运,却唯独不能左右人心。
第108章 得偿所愿
走出御书房, 徒元义回头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殿宇良久。
皇位皇权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可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到底是得到了皇位,还是成了皇位的奴隶, 谁也不知道?
在这座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殿宇中, 从来都是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兄弟非兄弟,姊妹亦能反目。不管是得到了这个位置,还是追求这个位子,得与失谁能说清楚?
大皇子倾尽一切谋求它, 不惜以甄氏一族陪葬, 一生却短暂而可笑;四王爷为了它步步为营, 看似胜利在望,可他这一路走来失去的已无法计算;他的父皇是上一届夺嫡的胜利者, 却再坐上那个位子后, 一步步让自己身边再无可信之人,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谁又算得上真正的胜利者!
徒元义从来没有这一刻那么明白:即便面对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也不愿眼见这骨肉相残。他生在江湖, 根在江湖,这里终究不适合他。总有一日,他要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林云星没打算请三公主一道回府, 然许是她今日所行过于违和, 三公主坚持要陪她一同回府。两人回到林府, 恰好碰到陛下二次派来的天使。那天使面容冷峻, 通知前一位天使返回后, 也不等林如海在场, 便命林云星当堂接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闻忠烈侯林海长女云星品貌出众,朕与皇后闻之甚悦。今朕之七皇子元义已适婚娶,特将汝许配七皇子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注1】”
林云星让林如海出城,避开传旨天使,准备了诸多后手。唯独没有想到这边尚未出招,那头皇帝就召回前旨,更换了赐婚旨意。心中虽有疑惑,但这道旨意本是他们所求,自然没有回避之理。
在三公主陪同下,林云星接了圣旨。林云星接旨后,天使便迫不及待将圣旨递给她,连喜钱都没拿就逃之夭夭了,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府中有什么可怕的瘟疫呢!
“我原该与你说恭喜的。”三公主见天使走的急切,不由面露忧色,“可这份圣旨下得甚是诡异。”
赐婚圣旨,多由制诰翰林草拟,少数有皇帝亲拟。撰写圣旨的翰林必定是文采飞扬之士,圣旨素来讲究简洁扼要,然这赐婚的圣旨总要添些溢美之词。比如夸一夸女方家族或是姑娘家的德才容色之类。
可这份圣旨委实简单的厉害,就仿佛写这份圣旨的人是刀架在脖子上写的。
其二,天使传旨尤其是这类报喜的圣旨,接旨的人家奉喜钱乃是不明文的规矩,故此多被视为美差。可方才那位天使不仅没有接林家的喜钱,走时亦是行色匆匆,生怕与林家扯上任何关系。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送来的是抄家的圣旨呢!
林云星知道这其中必定生了什么变故,且这变故多半与徒元义有关。然她再如何聪慧,也并非料事如神,其中内情唯有见到徒元义方可解。
不管过程如何,这一旨赐婚都是他们与皇帝之间的算计和较量。林云星与三公主虽亲近,但三公主到底是皇帝的女儿,有些事情她知道了只会左右为难,便不曾与她细言。
“君无戏言,圣旨既下,至少不会生出其他事端了。”林云星笑着安抚三公主道,“殿下请在此稍候,容我将圣旨供于祠堂。”
“你只管去吧,我在这里喝茶。”三公主体贴道。
林云星于是让司琴和司剑领着三公主去二堂,自己则将圣旨放到祠堂。
从祠堂出来,经过花园,便见徒元义站在花园中,望着园中的梅花出神。
“阿义!”
徒元义回神对她笑了笑,忽然走到她面前,展开双臂将她搂进了怀里,那力道仿佛想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再也不能分离。
“星儿,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成亲了。”
“嗯~”察觉徒元义的异样,林云星伸手搂住了他的腰,“眼下天下太平,再没有什么能够将我们分开。”
“可或许是我太急切了!”徒元义无奈道,“今日在陛下面前,我有些冒进了。”
“是因为陛下吗?”林云星略站直身体,与他对视。
徒元义喟叹道:“或许吧!但最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名字与你联系在一起了。”
林云星望着他道:“那你后悔了吗?”
“没有!”徒元义沉声道,“只要能拿到这份赐婚圣旨,纵然知道如此过于激进,我亦不曾后悔。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
“既如此,又有什么可担忧?你应该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徒元义望着她,笑道:“好!”
林云星牵着他的手道:“三公主在等我,我们先见过三公主。等父亲回来,你再与我们说一说今日在御书房发生了什么。”
徒元义忍俊不禁道:“我来了,三姐便先回去了。”
既然三公主已回府,林云星便也不急着去见她,与徒元义坐在花园说话。林云星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徒元义也没有急着说。直到林如海回府,三人移步书房,徒元义将他与皇帝在御书房的交锋细细说了一遍。
知道皇帝疑心林家私吞了盐案藏银,林如海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
林云星捧着茶杯,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亦不言语。
徒元义忍不住道:“侯爷,此事是我鲁莽,连累了林家。”
“谈什么连累?若说连累也是林家连累了你。”林如海无奈道。
皇帝既疑了林家,即便没有徒元义迫皇帝赐婚进一步激怒了皇帝,皇帝也迟早会对林家下手。如今看似走入困境,但到底让他们有了防备,否则林家被人阴了都不知道原因。
徒元义身为皇子,素来不涉朝政,近年颇得皇帝宠爱。若非为了他女儿,又怎么会触怒君颜。如今他与林家绑在了一起,无论林家和徒元义哪一方被皇帝寻到破绽,另一方都会受到牵连。
“若是按照您与星儿的计划,或许——”
“没有或许!”林云星开口道,“从陛下疑心林家私吞脏银开始,我们便是做什么都错。只要我们反抗,就注定会得罪皇帝。你们在这里纠结来纠结去,说到底是对皇帝心存希冀罢了。”
徒元义前世是孤儿,师父和同门兄弟姊妹关系再亲密,却是完全不同于父母给予的感情。此生生在皇室,生母早逝,与皇帝感情不深。然到底是亲父子,皇帝又喜欢与他演父慈子孝。这戏演久了,就难免投入几分真情。
至于林如海,他受的就是三纲五常的儒家教育,又是当今钦点的探花。曾得当今信任委以重任,纵然这份信任稀薄的可怜,纵然皇帝用他亦有自己考量,可林如海到底也被这份看重感动过。
为了皇帝的这份信重,林如海曾几度出生入死。虽说有自己的理想追求,可也不乏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如今一切都染上了阴影,林如海又怎么会不难过呢?
林云星看着两人,正色道:“他是皇帝!”
“阿星!”林如海不赞同地点了点头。
疏不间亲,在林如海看来,皇帝有再多不是,林云星也不该在徒元义面前说这些。
“阿星说的没错,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徒元义开口道,“如今已然大大得罪陛下,还需早早相好对策。”
“眼下有两件要紧事。”林云星道,“施继宗是施超唯一活着的儿子,你废了施继宗,庆安侯府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等着他们出招,不如先下手为强,废了庆安侯府。”
“庆安侯府愿意到此为止,我也不愿意。施继宗不过是老三抛出来的棋子,真正要对付的是老三和德妃。”徒元义沉声道。
“我明白,不过以你手上那点儿东西,目前怕是不足以动摇三王爷。”
“若我愿意出头对付老三,自然会有人愿意支持。”
“另一件事就是那笔银子到底在谁手上。”想到此事,林云星略有些后悔,“父亲自扬州回来,身体便大不如前,我总想着林家尽早脱身,以便父亲安心修养。那笔银子是在大皇子府上失去踪迹,与盐案没有直接关系。想着或与夺嫡有关,便没有继续关注,没想到又饶了回来。”
“我会探一探陛下因何疑心林家,眼下徒元灿与德妃颇为可疑。”
林如海摇了摇头:“若是他们,原先指婚的对象就不会是施继宗。若原本的那份圣旨是德妃与三皇子用了手段,左不过是以借着联姻监视调查林家之类说动陛下。盐案落幕多时,那笔银子的去处眼瞧着就要成为悬案,若在他们手上,没必要再将此事推到明面上来。”
“那么一大笔银子,不可能消失的全无踪迹。过去不查是怕麻烦,如今麻烦已经上身,少不得要追查一二。”林云星道,“阿义盯着三王爷和德妃,父亲手上的人脉也要用起来,追查那笔银子的去向就交给我吧!”
“如今出手对付三皇子,就等于一脚踏入了夺嫡的泥潭。”林如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