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想到赫连炔的母亲却有了身孕。不仅如此,等到众人发现的时候,生命力顽强的赫连炔已经瓜熟蒂落,从母亲的肚子出来了。
赫连烽的母妃因此对他母子怀恨在心,却又因为姑墨国后宫本就斗争的厉害。她若是直接将自己的洗脚婢杀了,不免落人口实。所以当初送赫连炔来燕的时候,她特地吩咐,若是赫连炔在燕出了什么意外,回不了姑墨国便是再好不过。
秦姒一时想起自己的母妃出身同样卑微,免不了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再遇见旁人欺辱他时,举手之劳的帮过他一两次。
而赫连炔是个聪明的,对她自然是投桃报李。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起来。
原本他们来往的并不是很多,直到有一日赫连炔身边一直跟着他的那个使臣,突然有一天失踪了,遍寻整个燕京也不得。他少了人看管,自由许多,性子也活泼不少,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秦姒待他,也不过是比旁人多说了几句的交情。
直到后来,秦姒无意间瞧见一向任由旁人欺辱,从未动过怒的赫连炔,是如何不动声色的将一个高丽国的王子推到井里杀害,过后又推的一干二净时。她这才发现,他根本就不似表面上那样单纯好欺负。
他告诉她,那个失踪许久的姑墨国使臣,也是死于他手。
秦姒至今记得他的表情。
他用那对笑起来最是迷人的灰蓝色眼眸冷静的看着她,慢条斯理的掏出帕子擦干净自己的手,冷冷道:“这些人实在是太脏了!”
秦姒因此居然觉得他甚合自己的心意,竟然与他生出惺惺相惜,十分微妙的感情来。
彼时年少,她身为女子之身监国,免不了朝堂上的大臣不满,对她诸多为难。她每回在朝堂上受了闲气儿,便来找赫连炔一起玩,由他领着满燕京城的跑。
那时她才发现,赫连炔此人非常的会玩。燕京城内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哪家的头牌生的貌若天仙,他比生在世家功勋家的宁朝纪淮安等世家子弟还要熟悉。
秦姒那段日子跟着他学了不少纨绔子弟的毛病,这其中就包括掷骰子。
时间久了,旁人都知道姑墨国的王子做了和宁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也都对他另眼相待起来。
再后来因为那个高丽王子莫名其妙的跌进井里淹死一事,加上如今的大燕帝国逐渐式微,早就不是从前国富力强的泱泱大国。这些来大燕的王子说是为质,实则更像是来留学的,在燕京经常惹是生非。秦姒对他们早已经心生不满,刚好借机将他们遣返回去。
只不过,当时赫连炔走的时候,秦姒还觉得挺难过。少了他这么一个狐朋狗友,玩起来都不似那般自在有意思。
又过了几年,当秦姒再次听见赫连炔消息时,他已经成了姑墨最年轻有为,骁勇善战,杀人如麻的王子。据说姑墨国有一半的兵马都在他手中,且他在军中的威信早已经超出了单于与王子。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今时今日已经如此强大,在血统高贵的王储面前,因为自己母亲的关系,仍旧要卑躬屈膝,低下高贵的头颅。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做的顺其自然,可见这种事情,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能够数十年如一日隐忍下来的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显然两者兼具的赫连炔的内心如今有多扭曲,只有他自己知道。
赫连炔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脸惆怅,“如今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竟是在异国他乡度过的。”
他这么一说,秦姒也不免跟着一起叹息。当年无论如何,赫连都在她父皇与朝臣对她不断的逼迫下,给她带来了一丝喘息的自由,以至于她没能像他这么变态。
“现在便宜也占过了,说吧,你想要什么?”她抿了一口酒,温热的酒顺着喉咙与之前已经肆意燃烧的火焰会合,直烧的她背后生出一层薄薄的汗,白皙的面庞跟着发散,眉眼间多了几分旖旎之态来。
赫连炔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面上仍挂着浅浅笑意,灰蓝色的眼眸却是一片狠辣,“我来这儿的目的,跟殿下的目的一样。被欺负的久了,总想要换个活法。”
“你又怎知本宫一定会帮你?”秦姒只眼望向窗外,只见隔着好远的酒楼处,有几个临窗的人偶尔朝她这边望来。
“殿下也是在帮自己。陪我去南疆走一趟,回来的时候,也许东宫就会真正属于殿下。”
秦姒没有答他的话。她朝正在轻轻擦拭佩刀的花蔷低声道:“你去,陪那几只十分碍眼,尚不知死到临头的雀鸟玩玩儿。记住,不要玩死了,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儿能够通风报信的最好。”
大冬天都不知回巢,非要趁人饮酒时败人酒兴,简直是罪无可恕!
花蔷好些日子都没有跟人动过手,早就有些手痒。闻言直接纵身一跃,从窗口轻飘飘的落到一楼厚厚积雪的地面上,很快消失在院子里。
“好身手。”赫连炔由衷赞道。
秦姒心里舒坦了,回过头来看他,“你拿什么跟本宫合作?”
念及旧情是一回事,可他们之间的旧情跟生死攸关的大事比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浅薄。国与国之间的对立,注定他们只能是同盟或是敌人。朋友二字,对于君主而言实在太过奢侈。
她想的明白,赫连炔也不会差。
他收起嬉笑之态,沉声道:““南疆与大燕交界处的三座城池。往后每一年,姑墨国都向大燕朝贡。”
秦姒此时却摇摇头。
“怎么,你觉得不够?”
“不够。”秦姒睨他一眼,眼里的野心在他面前暴露无遗,杏眼里映进满城风雪,眸光亮的吓人,“区区三座城池,便要本宫替你冒着生命危险走一趟,这未免也太过容易。更何况,万一你大业已成,到时候不认帐,反手将本宫杀了,难不成本宫到底地下找阎王爷说理去?”
赫连炔似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勾起嘴角,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筹码不够,咱们可以慢慢谈。我相信殿下此时如今同我一样,犹如逆水行舟,孤舟泛湖,艰险重重,寸步难行。”
“我做不了姑墨国的单于,只要肯低头,照样还是个手握重兵的王子。毕竟,他们还可以拿我阿母威胁我,继续要留着我给他们卖命。可大燕只要荣亲王在一日,殿下这个长公主做的无论有多好,也只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而一旦王子荣亲王长大,这大燕便再也没有了殿下的立足之地。没有一个帝王会留一个做过储君,在民间有一定威望的人在身边。殿下没有退路,做不了大燕的主子,便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似是想从秦姒脸上找出别的表情来。
可他失望了。
赫连炔瞧着这么多年她一如从前。无论高兴与否,厌恶与否,从来不会将这些表情摆在在脸上。
你永远不知道她笑得时候是否是真心在笑。伤心难过的时候,是否只是在惺惺作态。
有时候,她谈笑间几句话,就将人逼到了绝路之上。
她绝对是他见过城府最深的女子!
赫连炔突然觉得很好奇,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撕破她脸上的这层面具。
不对,曾经是有过的。那是个鲜衣怒马,衣冠胜雪,在燕京城内活的恣意的少年郎,赫连炔至今都记得他的模样。
只是可惜了。
“你这番话说得极好。可没有你,本宫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这一切,无非是多消耗些功夫罢了。”秦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整以暇的等他说下文。
眼下才晌午,天色尚早,她一点儿也不着急,有足够的时间与他好好的谈这件事。
他饮了一杯酒,接着说道:“可殿下此时非但不能够动荣亲王,还得护着他。因为只要荣亲王一出事,哪怕不是殿下做的,全天下的人皆以为是殿下的手笔。届时大燕早已伺机而动的藩王们,必定会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来燕京打秋风。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跟我合作,成为那个清君侧的人。”
“哦?说来听听?”
“若是纪家为了一己私欲通敌卖国,那么荣亲王无论如何也是做不了大燕的主子,届时我会举全国之力助殿下便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杀回燕京,顺利成为真正的东宫之主!”
秦姒笑了。赫连一番话说的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宁朝与花蔷都问过她,为何不直接找齐云楚帮忙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是因为一旦她发生兵变,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必定趁机挑起战事。
周边早已觊觎大燕地大物博的小国搞不好也要趁机分一杯羹。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大燕势必狼烟四起,民不聊生。那她辛苦经营的这一切将毁于一旦!
若真如此,她当初何不冒着与她父皇直接撕破脸皮,被群臣口诛笔伐的风险,将有孕的纪贵妃给杀了,岂不一了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齐云楚这颗棋子是不能妄动的。
至于狼子野心,早就认为她以女子之身为储君而乱了三纲五常,想要利用一个婴孩把持朝纲的纪家,只要牵扯到“通敌卖国”这四个字,荣亲王便废了。
即便是天子舍不得自己这个老来子,心头宝。可大燕的臣民不会同意有着这样一个母族的人登上帝位,大燕那些保持中立的功勋们同样也不会。
她相信,短时间之内,她的好父皇是再也生不出第二位皇子了。
思及此,秦姒抬眸瞧赫连炔一眼,“若是纪锦不想呢?”
“不,他想。纪锦如此恨殿下,朝堂上俨然是有你没他的境况。为了能够拉殿下下马,这时候,只有将殿下弄去和亲才能安枕无忧。可因为殿下借着脸上的伤已经在朝堂上哭了一出,现在在要提殿下和亲的事情,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他一定会想出一个殿下不得不和亲的借口,哪怕是铤而走险也在所不惜。”
“比如?”
“比如姑墨国的王储亲自告诉纪锦,因为大燕食言,他们的王储久久没有归国。镇守在姑墨国与大燕边界的姑墨士兵们到了冬天冻得厉害,闲来无事,就忍不住想要练练兵,动动刀枪,活动活动筋骨以此来驱驱寒。”
“这个时候纪相必定会接住赫连烽抛来的橄榄枝,再次联合朝臣谏议唯有殿下去和亲,才能保大燕和平。 ”
“赫连王子考虑的真是面面俱到。只是,本宫不明白的是,就算本宫去姑墨国为你杀了王储,你也不能继位。据我所知,姑墨国的单于血统高贵的王子可不只他一个。还有,你为何不直接将你母亲带走?”
“在我们姑墨国,后宫女子的所有权在于单于。哪怕我握有生杀大权,也无权将我母亲带出单于帐中。更何况,在他们眼中,放了我的母亲,就等于放虎归山。这种情况之下,我只有绝地反杀,才能给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
赫连炔灰蓝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浓浓的恨意,面上仍是挂着笑,嘴上说的话却恐怖阴森,“既然如此,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杀兄是杀,弑父亦是杀!统统杀干净,一了百了!”
秦姒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风吹过,连忙饮了一杯酒驱驱寒,“你可真够狠的!”
赫连炔不置可否,“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无毒不丈夫。”
酒已饮完,再续难免伤身,秦姒起身告辞,“你懂的还挺多,看来你在大燕那几年没白呆。你说的这些,本宫会好好考虑。三日后本宫会派人给你答复。”
“那小王就静候佳音。”
……
昭月宫内。
纪锦冷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大燕帝国如今最受宠的贵妃娘娘纪敏。
不同于旁人的阿谀奉承,他眼里满是失望,只看的坐在那里如坐针毡的纪敏连忙站了起来,将桌上的茶水亲自递到他手里。
“父亲,请用茶。”
纪锦却没有接。
他环视了一眼装饰华丽奢侈的宫殿,冷冷开了口,“无用之人!”
第49章 情哥哥,你来,就是为了……
纪锦不过一句话说的纪敏面色惨白。她本就生的柔弱,此刻看起来犹如立于风雪中被凌虐的一株白莲,楚楚可怜。
风雪却对她半点同情怜爱也无,甚至犹自觉得不够,眼里的鄙夷不加掩饰,“你别忘了,你这个皇子是如何得来的。若是没有纪家,你与你卑贱的娘亲指不定在哪里呆着。老夫为你铺桥搭路,不惜折进去纪家最为优秀的子弟,如今你竟然还是未能使你的孩儿坐上储君之位!简直是废物!”
纪锦一想到自幼由他亲自养在身边教导培养,天资过人,也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因此没了一条命,就连尸首都受了损坏,心中又是一痛,捂着胸口好半天没有透过气儿来。
“陛下已经封了璋儿为亲王,只要再等等,”纪敏强忍着泪意,眼神里流露出肯定,“只要在等些时日,女儿一定要他立璋儿为储君!”
纪锦瞧她信誓旦旦的保证,脸色稍霁,想起今日姑墨国王储来相府拜访他的时候说起的事情,道:“你现在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你的儿子,要让陛下觉得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大燕!否则,不单是你的命,你儿子的命,整个纪氏家族全部都要折在她手里!”
“女儿一定竭尽所能,势必要让陛下早日立璋儿早日被立为东宫!”纪敏重郑重保证,随即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讨好表情,“父亲可要看看您的外孙?”
“不必了。待他做上东宫之位,到时老夫自然会站在朝堂之上好好的看看他。”
纪锦说完,大步出了昭月宫。
待他一走,纪敏眼圈一红,在眼里打转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坐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手里的帕子被她手上华丽冰冷的护甲绞成丝。
纵使她做了贵妃,生了这大燕唯一的皇子又如何!到头来,瞧不见她的人仍旧瞧不起她!
纪家,秦姒。迟早有一日,她要他们甘心跪倒在她脚下!
她的贴身侍女佩儿连忙上前替她斟了一杯茶,低声劝道:“大人只是一时情急才对娘娘如此。毕竟纪家送进宫里来的女儿,也只有您生了皇子。娘娘,您只要手里有皇子,往后的前程大着呢。”
“你说的对,本宫有璋儿。快去,把璋儿抱过来,”纪敏连忙擦干眼泪,眼里闪过一抹狠辣,“本宫现在就带他去看看他的好姐姐!”
……
而原本这个时辰应该回到东宫的秦姒却在丹凤街某一间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