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军官立刻不出声了。中间主考的武官一拍惊堂木:“顾小七陈二狗通过考核,下一对!”
两个大汉双双过关,勾肩搭背,当场就拜了把子,齐齐去戏台后面领用军服、军靴等物。
“这是皮靴!皮的!”山东大汉顾小七使劲嗅着皮革特有的香气,还用嘴咬了咬,“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靴,这皮子到了饥荒时还能煮汤救命。”
顾小七把皮靴当宝贝,围观群众又起哄,笑他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陈二狗则当场脱了四处漏风的破褐衣,只穿着一块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短裤,迫不及待的穿上了黑色的新军衣,引得围观群众纷纷侧目。
陈二狗脱衣时,雅座里的唐赛儿低头嗑瓜子,胡善祥探过身去,在朱瞻基耳边窃窃私语,”殿下请看,这个陈二狗是不是在勾引你?”
你这看到人家露手腕就能联想到张大腿的毛病也该好好治一治了。谁要勾引你啊!
朱瞻基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茶水咳呛出来:好个胡善祥,你也太记仇了!
朱瞻基猛地咳嗽,胡善祥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又附耳低语道:“殿下,我又在摸你了。”
朱瞻基咳得更厉害了:这个记仇的毒妇!
擂台上,一对又一对,其实只是走过场,预备考核的石锁、弓箭、鞍马、十八般武器都是摆设,根本没有排上用场,只要是两个胳膊两条腿、不瘸不拐,身高不像武大郎,无论高矮胖瘦、形容猥琐,基本都能通过考核。
围观群众就当看耍猴,还玩笑道:“这丐帮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来的时候朱瞻基还是斗志昂扬、对未来的幼军充满期待,指望他们翻身呢,现在一言难尽,为了面子强撑着自己看下去。
胡善祥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军官们对选拔幼军一事根本不上心,完全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可见传闻中汉王更得军官们拥戴之事所言非虚。皇太孙的处境很不妙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个饭碗能端多久?
当差第二天,胡善祥的心理落差就像风筝,时而高飞,时而坠落,
这时又上来一对,一个瘦小娇弱如风中柳絮,好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蜡烛。另一个身材魁梧,但左眼蒙了一块黑布。
魁梧男单手撑着擂台,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上台。
“好!”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像是看街边卖艺的。
“风中之烛”虚弱的连擂台都爬不上去,说道:“各位,我盘缠花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没力气,谁能赏口吃的,等我选中发了军饷,定十倍奉还。”
亲眼看到选上去的幼军都是一群流氓地痞,谁信他会还钱啊?
人山人海,就是没人给口饭吃。
朱瞻基看着他被万人嫌弃,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就用帕子裹了一盘子桂花糕,说道:“接着!”
从三楼扔到远处擂台边缘,不可能那么准确,风中之烛没接住,小包袱落地,“风中之烛”遥遥拱手感谢,捡起包袱,并不嫌弃沾了灰尘,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
在世上混碗饭吃都不容易,胡善祥要伙计送了一碗甏肉干饭,指着朱瞻基,“记在他账上。”
擂台上,魁梧男应考官要求,揭开了蒙在左眼上的黑布,只有眼白,没有眼球,原来是个独眼,用黑布遮蔽。
考官摇头,“身体残缺的不行,你走吧。”什么臭鱼烂虾都可以往幼军里头塞,充人头嘛。但这种有明显缺陷的太招摇了,不好看。
魁梧男说道:“别看我只有一只眼睛,我箭法好得很。”
言罢,抢了一副弓箭,朝着迎风摇摆的垂柳射去,射下了一枝杨柳。
这箭法,就是在军户出身的子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考官赶苍蝇似的摆手,“走走走!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别把我们的小太孙吓晕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路人又是一阵哄笑。
朱瞻基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我在军中的名声如此软弱无能,我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八成又是汉王散播谣言。
魁梧男是个有血性的人,自己千里跋涉却参军无望,被人驱赶,他不服气,再次弯弓射箭,对准了主考官,嗖的一声放箭,居然把考官的帽子射落,连箭带帽子一起钉在了戏台挂幕布的板子上!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掌叫道:“好箭法!”
主考官吓得屁滚尿流,“抓刺客!”
魁梧男弃了弓箭,有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直接跳进人群里,左突右闪的消失了。
朱瞻基说道:“唐老板,找到这个人,把他交给我。”
魁梧男大闹擂台的时间里,“风中之烛”终于吃饱了饭,爬到擂台上。
先自我介绍,“我叫梁君,十八岁,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不晓得籍贯何处。”
围观群众毒辣评价:“这回真来了个丐帮的人。”
主考官见他见风就倒的瘦弱痨病鬼模样,穿个盔甲这幅身子骨怕是撑不起来吧,问道:“十八般武艺你会什么?”
“我轻功了得。”梁君在擂台上助跑、跳跃、踏在栏杆上,飞身而上,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就窜到了戏台上。
刚才被魁梧男射落的帽子,主考官心有余悸,警惕的看着他,“回去,成何体统!”
梁君嘻嘻笑着,拿着朱笔往自己的名字上打勾,“多谢军爷收留,我这就走。”
梁君跳下约有二层楼高的戏台,轻若飞燕。
胡善祥赞道:“好俊的功夫。”可以说是擂台选拔以来能进前三名的武艺。
就连朱瞻基都松了松眉眼,全靠之前滥竽充数的衬托,这个梁君在他眼里都是人才。
行走江湖多年的唐赛儿笑道:“此人一看就是个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应该还是个惯偷,梁君肯定是化名,像他这样身手的偷儿应该不缺钱,巴巴跑来投军,怕是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不得已加入幼军,躲避仇家呢。”
朱瞻基:果然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选拔到了最后几对,一个个相貌身体都不错,一看就是练家子,朱瞻基又有了信心,后背往椅背上靠了靠。
唐赛儿今天瓜子嗑多了,脑门都有些发麻,说道:“这是我们卸石棚山寨的几个香主,对做买卖不感兴趣,加入幼军找个出路,也方便将来与殿下联络。”
朱瞻基:就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啊!
一场闹剧般的选拔看下来,胡善祥心里越来越凉,对皇太孙未来的前途有了悲观的预料。刚开始她涉世未深,以为皇太孙是储君,跟着他干一定不愁升官。
但当差的第二天,她就发现皇太孙光鲜的外表下,其实是个凉的不能再凉的冷灶。
胡善祥觉得皇太孙给她画的六品司记大饼不香了,这世上没有捷径,无论走那条路都难,都有风险。
回宫的马车上,朱瞻基心事重重,他为自己争取的幼军无疑是一把烂牌、乌合之众,和正规军户出身的军人完全没法比。
如何把烂牌打好?这是个问题。
胡善祥和朱瞻基面对面坐着,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个大大的“难”字。
第31章 参差 两人各怀鬼胎。 胡善祥:现在提……
两人各怀鬼胎。
胡善祥:现在提辞职还来得及吗?
朱瞻基:怎么这个女人总是能撞见我最虚弱、狼狈的时候?莫非她真是我的克星?
胡善祥回想第一次见到朱瞻基至今种种往事,山东平乱、释放无辜出家人,还补给路费、德州逃生、明为“贬斥”实则帮了韩桂兰、严惩山东腐败官场、与唐赛儿化敌为盟等等,都表示朱瞻基是个做事靠谱,有勇有谋的人。
所以,他现在虽然处于颓势,却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他毕竟是皇太孙,处境再弱势,起码占了储君的名分。
就像朱瞻基喜欢看的那本男主一出场就被退婚的小说《多情男偏逢薄情女,封侯爵一夜娶九女》里头一句话说的那样:
莫欺少年穷!
人人都挤破头烧热灶,这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把冷灶烧热啊!
山东虎妞不信命、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胡善祥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说道:
“你……殿下莫要惆怅,其实幼军还可以抢救一下的,看今日擂台的表现,有几个人可圈可点,万事开头难,是块真金也需猛火炼出来嘛,实在不济,十个人打一人,也能赢。幼军足足有五万,聊胜于无。”
朱瞻基察言观色,胡善祥今天幸灾乐祸,见识到幼军多么垃圾之后,他以为狠毒无情的她会再次提出“我不干了”,要投奔汉王或者马蓬瀛。
出乎意外,朱瞻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在鼓励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胡善祥叹气摇头,“我不鼓励你,难道是在讽刺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朱瞻基说道:“你不计较我在车上……非礼你?”
胡善祥说道:“于私,我当然还记着你在车上对我做过的‘好事’,对你厌恶至极。但于公,你是我的上官,已成事实,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当然要盼着你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公私分明,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入当差的情绪里。”
是升官重要还是赌气重要?当然是升官啦!
当官不为升官,不如回家嫁人生子。
朱瞻基心里五味杂陈,“想不到最支持我的人,也是最讨厌我的人。”
已经把话说开了,胡善祥显露了山东虎妞本性,懒得再装乖顺,“反正于私,你也讨厌我。我们在私底下互相厌恶,在目标上通力合作,这样的关系最纯洁了,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不会猜来猜去,坦诚相待,反而好沟通一些。”
朱瞻基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卸下过面具,听胡善祥一席话,挺直的脊梁软了,靠在椅背上,双手拇指揉着太阳穴,面露疲倦之色。
今天幼军给他致命打击,他简直是在垃圾桶里寻找人才。名副其实的丐帮帮主。
胡善祥给朱瞻基倒了杯茶,然后打开唐赛儿临走时给她包的山东青州蜜三刀,配着新酿造的甜丝丝的米酒吃起来——若是以前,身为人臣,可不敢当着面在朱瞻基面前进食。现在撕破脸,她吃东西就不用避讳了,想吃就吃。
朱瞻基喝着茶,觉得寡淡无味,看胡善祥吃的香甜,喉结动了动,说道:“我也要喝米酒。”
胡善祥:“你不是滴酒不沾吗?”
朱瞻基一气把茶喝完了,自己倒了米酒,自斟自饮,还吃了一块蜜三刀,皱着眉头说道:“太腻了,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蜜三刀是把发面在油锅里炸透,然后裹上一层热糖浆,凉透后就可以吃了,又甜又油。
胡善祥两口一个,“你吃的是蜜三刀,我吃的是思乡情,人和人都不一样。比如一碗燕窝和一碗蜜三刀,你觉得蜜三刀多油多糖,肯定选燕窝。若是今天选的那些幼军,他们觉得油和糖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朱瞻基听了,微微出神,似有所悟。
到了宫门,朱瞻基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股酒气和蜜三刀的香油味,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浊气。
他拿出一个小金瓶,打开瓶塞,倒了一滴像酱油般的液体在茶杯里,添了茶水,把茶杯递给胡善祥,“你含一口,就像早上呸我一脸口水似的,均匀的喷在我的衣服上,去除身上的异味,以免被人闻出来我喝酒了。”
胡善祥闻了闻,这是她从来没有嗅过的一种香气,如果这世上有天堂的话,那么这个香味一定来自天堂。
“这是什么?”胡善祥问道。
朱瞻基说道:“古喇水,是郑和太监下西洋的时候运回来的,一共只有十八瓶,这一瓶是皇上赐给我的,滴一汤匙在洗澡水里,香气能透骨不散(注1),一个月还是香的。”
胡善祥含了一口,把腮帮子鼓得像一只青蛙,朱瞻基伸开胳膊,闭上眼睛,“喷吧。”
噗噗!
带着古喇水香气的水雾落在朱瞻基的衣服上。
“好了。”胡善祥擦拭嘴唇,还把双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好香!原来话本小说里呵气如兰就是这个意思。”
宫里发放给胡善祥这种低等女官漱口洗澡的香露是蔷薇露,马蓬瀛马尚宫这种高阶女官是价格堪比黄金的苏合油。但这个古喇水才是无价之宝,皇室最顶级的人才能用上。
胡善祥喷完之后,茶杯还剩下一个杯底,朱瞻基拿起杯子把剩下的残水一饮而尽,驱除嘴里残留的酒味。
胡善祥愣住了,“杯子我刚用过。”这上头还有我的口水呢。
朱瞻基说道:“难道我先漱口你再喷?”
也对,不是你舔我的口水,就是我舔你的口水。
胡善祥心安理得:那还是你舔吧。
朱瞻基整理了仪容,说道:“我去找皇上说件事,你先回端敬宫。”
朱瞻基下了车,此时皇帝住的乾清宫还没有建好,永乐帝暂时住在养心殿里,今天是春闱的殿试,原本应该二月的考试,因永乐帝北伐,一直拖到了四月开考。
这在近十年的三次殿试还算是最快的,只拖了两个月,最惨的是永乐七年的春闱,二月会试发榜后,永乐帝一直在北伐打仗,按照规矩,殿试必须皇帝亲自主持,方是“天子门生”。监国的太子只得把中了会试的举子送到国子监学习当贡生,等皇帝归来考殿试。
殿试发榜,才能最终决定最终的排名。贡生们等啊等,几乎等得发疯,足足等了两年!
永乐帝为昭现迁都决心,以方便殿试为由,在北平城举行春闱。
殿试的试卷先交给考官判一遍,最后需要皇帝亲自过目,来决定前三名。
朱瞻基到了养心殿时,永乐帝正在看殿试试卷,他招呼大孙子过来,“……看看朕亲自出的题目。”
朱瞻基捧着试卷,今年的题目是关于教化、科举、官员选拔还有律法,“民俗之厚在于明教化,吏治之举在于严课试 ,士风之振在于兴学校,人材之得在于慎选举,刑狱之平在于谨法律,是数者皆为治之先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