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赞道:“好题目,这是读书人经常谈论的话题,他们都有话可写,各抒起见。”
朱瞻基说着漂亮的场面话。这道题明显是“送分题”,是永乐帝用来拉拢士子的工具,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很简单,下笔如流,觉得皇帝真是通情达理,太对他们的胃口了。
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起初许多官员和读书人都认为永乐帝谋朝篡位,宁死不承认新帝。永乐帝用铁血手段,杀了一批又一批,先动武力,杀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拉拢示好,软硬兼施,来驯服读书人。
永乐帝龙颜大悦,把试卷一推,“你看看卷子,觉得谁能进前三名。”
朱瞻基连忙道:“国家科举取仕,孙儿岂敢越俎代庖。皇爷爷若看累了,躺下闭目养神,孙儿给您念一念。”
开玩笑,科举程序严苛,不容的半点差池。永乐七年那次殿试,永乐帝忙于北伐,曾经要监国的太子代为主持殿试,太子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以食物慰藉自己,胖了十几斤,以为父皇怀疑他有取代之心,群臣们也都上书说万万不可,永乐帝方收回成命,最后等了两年才考。
取状元、榜眼、探花这种大事朱瞻基作为皇太孙就更不敢了!会被文官骂死的!
朱瞻基念完了,躺在罗汉床上的永乐帝习惯性的伸手撩胡须,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昨天把留了八年的胡须割断了,留在长陵地宫里陪着仁孝皇后。
永乐帝坐起来,说道:“感觉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朕都快听得睡着了。这样,就点会试第二名的陈循为状元。他本来是会试第一名,因主考官也是江西泰和人,同乡避嫌,所以委屈他排第二。他是江西乡试第一名解元,应该连中两元的,因同乡避嫌的原因失去了,那就殿试第一,就让他当个状元吧,真正的人才不应该被规矩埋没。”
朱瞻基翻出陈循的试卷,永乐帝朱笔御题“状元”二字。
永乐帝又吩咐道:“朕殿试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白脸,长得挺俊,年轻的很,连胡子都没长出来,他适合当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朱瞻基翻看花名册,找到了年纪最小的进士,“叫陈景著,比孙儿还小几个月,不到十八岁,尚未婚配,看来是个天才。”
“对对对,就是他,他的相貌配得上探花。”永乐帝又撩胡须,又摸了个空,叹道:“可惜朕的公主都出嫁了,这种斯文俊秀还尚未婚配的探花郎还挺适合当驸马。”
状元探花都选定了,还缺第二名榜眼,永乐帝一扫花名册,手指落在一个名字上,”李贞?朕的一个姑父也叫李贞,是个大好人呐。”
朱瞻基熟背家谱,说道:“可是曹国大长公主的驸马、陇西王李贞。”
永乐帝点头说道:“当年皇考(死去父亲的尊称,指洪武帝)在凤阳的时候闹饥荒,李贞是皇考的二姐夫,他自家粮食也不够吃,还把皇考接到家里养活,养育之恩,你皇考记了一辈子啊。”
“可惜,家门不幸——”永乐帝目光蓦地变冷,“李贞生了个混账孙子李景隆,当年靖难之征,朕带兵出征。李景隆这个龟孙乘着北平城防守空虚,带十万大军攻城。朕的皇后披甲上阵,亲自带兵守城,艰苦作战,终于撑到了朕回来救援,但是朕的皇后受了重伤,熬到永乐五年去世了。”
只要提到仁孝徐皇后,永乐帝就会陷于悲伤,“朕登基之后,夺了李景隆的爵位,将他软禁,他还绝食一心求死……呵呵,朕的皇后临终时那么疼,朕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去!”
“马云!”永乐帝把内官监太监叫来,“李景隆近况如何?”
内官监是大明永乐朝的宦官衙门里权力最大的机构,掌印太监郑和地位最高,但是郑和常年不是带着大明船队下西洋就是搞下西洋的筹备工作,地位第二的秉笔太监马云长期伴驾在永乐帝的身边。
马云说道:“根据锦衣卫传来南边的最新密报,罪人李景隆身体并不大碍,绝食了就强灌,不会饿着他,但是李景隆有时候神经有些问题,会发疯。”
长年累月的折磨,还不让死,不疯才怪。
伤妻之仇,悲伤的鳏夫永乐帝说道:“好好给他治疯病,得让他清醒的感受到痛苦。”
马云立刻去传皇帝口谕。
永乐帝把李贞的试卷挑出来,写了个“榜眼”,“孙子混账,姑父李贞确实是个好人,没有他,皇考饿死,那里会有我们呢?这人名字不错,沾了姑父的光,就让他当第二名榜眼。”
永乐帝虽是为仁孝皇后复仇,但是朱瞻基目睹这一切,尤其是李景隆的下场,心中警铃大作:夺嫡之战,就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皇,败者比坠地狱还要痛苦!
我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我连想死都死不成!
以前朱瞻基以为乖乖听皇爷爷的话、当一个“好圣孙”,有皇爷爷保护,他的储君之位就稳当了,可是现在,他清醒的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武力,皇爷爷去了,汉王起兵,振臂一呼,军界响应,纷纷倒戈,他将会是建文帝的下场。
“皇爷爷。”朱瞻基学着好弟弟朱瞻壑的样子撒娇,“幼军已经初具规模,孙儿今天去看擂台选拔了,感觉到了大明军队的参差,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心都是散的,队伍不好带啊。”
“孙儿觉得要多了解他们,想扮作一员幼军小卒,和他们同吃同睡同操练,摸清楚里头那些人是可造之才,学会如何管控他们。每年五月端午之后,皇爷爷都要举行射柳仪式,演练军队。那时候幼军正式成立,孙儿会带着亲手调/教的幼军,接受皇爷爷的检阅,可好?”
永乐帝一怔,又想起亡妻了,“朕少年时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情,隐姓埋名参军,在你外祖父中山王徐达麾下当兵,遇到了你的——”皇祖母。
那时候仁孝徐皇后女扮男装,在徐达麾下当军医,两人邂逅,相恋……
当然,此事是皇室秘闻,传出去会有损仁孝皇后的形象,永乐帝连孙子都没告诉,说道:“军队很苦的,你长这么大,和别人睡过一张床吗?”
“没有。”朱瞻基摇头,“但是孙儿不怕吃苦,孙儿害怕不懂军事,不知实战,将来只晓得纸上谈兵,害了大明,成为大明的罪人。孙儿就想把皇爷爷走的路再走一遍。”
永乐帝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去幼军试炼,但是,必须有影卫暗中保护,你是储君,安全最重要。每日做了什么,也要报给朕知。”
朱瞻基狂喜,还没忘记撒娇撒到底,“孙儿就知道皇爷爷最会疼人了。”
大孙子有勇气,永乐帝笑道:“你别高兴的太早,看你能坚持几日、能把幼军改造成什么模样、检阅比拼那日能够排第几名,朕还挺期待呢。”
端敬宫,朱瞻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胡善祥。
胡善祥张大嘴巴,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馒头,过了好一会,回过神来,说道:“原来你要跟皇上说的就是这件事。”
朱瞻基问:“怎么,你觉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善祥说道:“幼军是殿下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当然要知己知彼,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只不过……”
胡善祥上下打量着朱瞻基,“以你的相貌,在幼军里肯定是幼军一枝花,被那些爱好结契弟的人窥觊,怕是麻烦不断。”
皇太孙,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呀。
朱瞻基看过今天的幼军选拔闹剧,当然晓得契弟是什么意思,怒道:“我看谁敢!”
胡善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热了也要穿好衣服,不能卷袖子和裤腿,不能光膀子,露出皮肉来,那些人会以为你在勾引他们,引诱他们与你结契弟。”
“你——”朱瞻基一时无语,“说好了不提这事的,都是误会,我也道歉了,不会有下次,你怎么总是不原谅。”
胡善祥说道:“如果有个人强吻你,还说你先勾引他,无论是什么原因,你会立刻原谅他吗?”
朱瞻基没吭声,肯定不能!我恨不得把这人的嘴巴割下来。
夜已深,胡善祥告辞,回房休息,朱瞻基叫住她,“你明天穿男装,跟我一起去幼军大营。”
胡善祥傻眼了,“我又不会武,去干吗?”
朱瞻基说道:“你去当文书,每日记录我的动向报给皇上知道。若别人记录,定事无巨细,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想让皇上知道,所以由你来记录。”
第32章 干饭 胡善祥从门口折返,走向朱瞻基,……
胡善祥从门口折返,走向朱瞻基,越走越近,两人只隔着一本话本小说的距离,她还不停步,继续往前,为了避免引起误会的碰撞,逼得朱瞻基不得不后退,“你想干嘛?”
一副贞洁烈男的表情。
胡善祥说道:“想让你好好好看看我,我这个样子,穿上男装也不像个男人,一去就露馅了。”
她嘴上安慰朱瞻基,说幼军可以抢救一下,但其实叶公好龙,真要她去全是无法无天、无产无业的青少年、且号称大明军队垃圾桶的地方,面对一群不良少年,她心里是害怕的。
朱瞻基说道:“你去之前先找唐赛儿,她会易容。”
借口没有了,胡善祥只能照做。
次日,胡善祥出宫,去成衣铺子买了几件男装,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她拿出镜子,假装整理鬓发,其实是看后面。
有个男人藏头露尾跟踪她,她拐弯就拐弯,她走巷就走巷,而且此人好像脑子不太聪明的样子,戴着一个簸箕那么大的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就差在斗笠上写“我在跟踪你”五个字。
必须甩掉此人,否则跟我去山东菜馆,唐赛儿就要暴露了。
胡善祥走到一家有白莲教暗记的点心铺,结了一个类似道家莲花印的手势表明是自己人,低声对老板说道:“后面的大斗笠在跟踪我,拦住他。”
胡善祥买了包蜜三刀,走走停停,像是闲逛,过了一条街,一个妇人提着夜壶蓦地从小巷子里跑出来,去追前面走街串巷收夜香的车,由于太着急,正好撞到了大斗笠,泼了大斗笠一身。
胡善祥躲在暗处,看着大斗笠脱去臭气熏天的衣服,摘了斗笠,露出真容。
娃娃脸,壮汉身,正是汉王世子朱瞻壑身边的宦官元宝。
汉王府。
朱瞻壑捏着鼻子,指着跪地求饶的元宝,“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上一次要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搞到胡善祥的来历,结果除了她的名字,你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要你跟踪她,人跟丢了,还搞得臭烘烘的回来,你简直比幼军还废物!”
经过这些日子耍猴戏般的擂台选拔,幼军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的名声已经“享誉”全城,无人不知。
“不是奴婢不努力,实在今天运气不好。”元宝膝行几步,“求世子殿下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吧!”
朱瞻壑一推手掌,“你别过来!滚远一点说话。”
元宝往回爬,说道:“奴婢回去洗个澡,在端敬宫附近蹲守,总能再等到胡善祥。”
朱瞻壑怒道:“那你还不快滚!”
元宝走后,屏风后面有人说话,依然是不阴不阳的语气,“幼军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混进去。成立之日,皇太孙必会亲自检阅,我们已经在幼军里安插了几个刺客进去,检阅的时候自称白莲教,为佛母复仇,刺杀皇太孙。”
朱瞻壑焦躁的一脚踢翻了屏风,“皇上就在北平城,所有的锦衣卫、暗卫也跟着回来了,你们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闹事?山东德州的大好机会被你们浪费了,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你们都嫌命长!给我消停点!”
真是诸事不顺。
山东菜馆,唐赛儿送给胡善祥灰扑扑的粉盒,白皙的脸变得灰黄,还在鼻梁和脸上贴了星星点点黄褐色的斑,甚至还有两颗以假乱真的痘!
镜子里娇俏的少女立刻变成了正在长身体的上火长痘少年。
她取了一件男子夏天时穿的竹编的马甲,叫做竹衣,要胡善祥贴着里衣穿上,竹子有韧性,这样她的胸就变得扁平发硬,穿上外袍,显得肩膀和腰身都变宽了,像男子体型,即使把手放在胸脯上,有竹子的隔绝,也不会发觉是女儿身。
唐赛儿说道:“易容最难的是声音,需要练好几年口技,你肯定学不会,尽量少说话,沉默寡言。言多必失。”
胡善祥点头,说道:“幼军里都是一群臭男人,我有些打怵,唐姐姐这里有没有女子用来防身的东西?”
唐赛儿眉毛一挑,“有的是。都是行走江湖必备之物。”
唐赛儿给了她许多“好宝贝”,胡善祥简直开了眼。
幼军的营地在城区东南角,明智坊草场,地处偏僻,是给驻扎在京城的各个卫所的马匹提供草料的地方,一片旷野之地,仿佛置身草原。
明智坊草场右边就是贡院,前面是盔甲厂——盔甲厂不产盔甲,其实是大明制造火/药和火器的兵工厂,这东西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设立的地方最偏僻,远离热闹繁华的城区。
从各地选拔出来的幼军们就在明智坊草场上扎营操练,等待皇太孙的检阅。
朱瞻基化名为“木头”,混进了幼军,是第七营的一员小卒。五万幼军一共分为十个营,每个营地五千人。
他一大早就来了,和营地里的五千人练了半天,根据旗帜和鼓声,锣声来变化队形。
鼓声加红色三角旗向东走,锣声加黑色三角旗向西走。
鼓声加红色四方旗往南走,锣声加黑色四方旗往北走。
这是最最简单的队列变化,朱瞻基觉得三岁小孩都能理解掌握,但是幼军的表现让他更进一步的认识到了大明军人的参差。
只有差。
一个营五千人,至少一半的人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闭着眼睛走!
号令响起,就像一篓子螃蟹倒在了校场上,一群人前后左右瞎走,像螃蟹似的横冲直撞。
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都以为对方走错了,都被撞得满肚子怒火,都是一言不合就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