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说道:“不过你们姐妹都是有才学、勇敢果断、临危不惧之人——我已经听皇太孙说起过你们在德州是如何认识的,看来你们胡氏姐妹与我们皇家有缘。”
胡善祥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微臣以姐姐为荣,立志考女官,走出闺门,踏上姐姐走过的路。有志者,事竟成,虽然……几经波折,但是老天还会成全了微臣,误打误撞来到了北平城的新宫,微臣愿意效力大明宫廷。”
最近和朱瞻基相处久了,胡善祥耳濡目染,也会说一些场面话。
永乐帝指着朱瞻基的起居注,“你今天写皇太孙在幼军军营的记录,太孙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以前没有这样的记录?”
胡善祥说道:“之前皇太孙一直在大营的澡堂和幼军一起洗,所谓微臣并不知。今日皇太孙说晚上睡在大通铺,人挨人,有些幼军又脏又臭还懒得不肯洗澡,头发身上长虱子,要微臣带着宫里除虱子的药汁,在库房里等殿下洗完后,帮殿下涂上药汁,以防被过了虱子。所以微臣也是第一次见铜盆里的掉发,就记在起居注了。”
永乐帝问:“起居注上记载太孙黑了,瘦了,但身体还好,突然脱发,是怎么回事?”
胡善祥嗫嚅片刻,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可能是天气变热的缘故,微臣夏天也是容易掉头发。”
永乐帝目光一沉,“朕日理万机,可没有时间听你讲敷衍的话。”
胡善祥轻咬朱唇,好像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说道:“皇太孙最近遇到了一些难处,但是殿下不准微臣给皇上添负担,说皇上操心的事情太多,非要一个人硬扛着,心力交瘁,故,大把大把的掉发。”
永乐帝问:“太孙何事如此忧虑?”
胡善祥叹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太孙品行高洁,一直视钱财如粪土,现在却被钱财所扰……”
胡善祥一五一十的把皇太孙用私房钱贴补幼军的巨额遣散费以及改善伙食、用来给出身贫寒的幼军强健体魄的事情说了。
“……短短十天就劝退了一万不合格的幼军,殿下心善,每人给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要他们回家能有糊口立业之物,以免误入歧途,祸害乡里。”
“以微臣这些日子的观察,幼军参差不齐,还要再淘汰一万五左右,需要三万两银子的遣散费,而皇太孙能够立刻动用的现银不过五百两,故,皇太孙为钱财之事头疼不已。”
永乐帝听了,反而不担心了,“这孩子就是喜欢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就怕给朕添麻烦。”
胡善祥连忙说道:“皇太孙乃纯孝之人,他说身为孙儿,不能给皇上分忧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给皇上添忧。”
这话说的,永乐帝心疼不已,吩咐道:“马云,你带胡女史去朕的内库,支五万两给她。皇太孙还没成家,他那里养得起一支军队。”
永乐帝又对胡善祥说道:“以后皇太孙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不要替他瞒,告诉朕。”
胡善祥自是满口应下,然后跟着马云去库房了。
给了银子,永乐帝还是担心大孙子,次日偷偷微服去明智坊草场幼军大营看朱瞻基。
看着女扮男装、惟妙惟肖的胡善祥,永乐帝微微一怔,想起少年时隐瞒皇子身份在未来岳父中山王徐达麾下从军,邂逅了伪装成军医的仁孝皇后。
也是这般涂得灰头土脸,贴几粒雀斑,上半身平平整整,应该也是穿着藤甲或者竹衣来掩饰女儿身。
微服在外,便宜行事,不用行君臣之礼,永乐帝坐在一辆堆满甜瓜的车上,伪装来营地送货的。
胡善祥把永乐帝带到仓库深处,朱瞻基已经在这里等候皇帝。
“皇爷爷。”朱瞻基半跪在永乐帝膝盖边,永乐帝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伸手从头摸到脚,“头发少了,瘦了,还晒黑了。”
其实并没有少头发,永乐帝被胡善祥的鬼话骗了,先入为主,又加上身为祖父疼大孙子,就觉得朱瞻基真的操心过度狂掉头发。
有一种脱发,叫做你爷爷觉得你脱发。
朱瞻基说道:“千金散去都能还复来,头发掉了还能再长来,皇爷爷莫要忧心。”
祖孙情深,马云和胡善祥识趣,都悄然退下,守在外头。
马云问胡善祥:“昨晚五万两银子进了皇太孙的私库,解了太孙殿下燃眉之急,殿下很高兴吧。”
胡善祥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说道:“太孙殿下更多的是感激和感恩。”可不能说朱瞻基见钱眼开,孝道要摆在第一位。
马云又问:“太孙殿下没责怪你泄露私库空虚一事?”
这是个送命题,有或没有都是错的。有,就是太孙不领情。没有,就是太孙没有原则。
胡善祥没有直接回答,假装把问题听岔了,说道:“为君分忧,乃是为人臣的本分。”
皇帝,皇太孙,都是君。最后两个君都很开心,过程就不重要了。
约过了半刻钟,朱瞻基送永乐帝出来了,永乐帝上了车,吃着甜瓜,问马云:“你觉得胡善祥如何?”
马云说道:“虽比不得她姐姐胡善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言辞机敏,时时刻刻都维护皇太孙,不卑不亢,一点不像刚进宫当差的女官,是个人才,或许这就是天分吧,胡家的女儿教养的都不错。”
永乐帝顿首道:“胡荣会教女儿啊,胡家家风良好,虽有胡尚宫带给的荣华富贵,但族中子弟个个守本分,她父亲人称胡大善人,乐善好施,能做到富贵不易的人不多了。一般人得了富贵,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去。”
仓库里,胡善祥把账本里新添的进项给朱瞻基看,朱瞻基看到五万两个字,眼睛都亮了。皇爷爷这是用真金白银来疼他。
胡善祥玩笑道:“殿下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值钱吗?”
朱瞻基说道:“真心?忠诚?爱……爱情?”最后一个说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胡善祥说道:“是亲情啊,皇上对你真好。”
第34章 磨人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感谢各位……
是亲情么?
最冷是亲情,最暖的也是亲情。
在德州设下天罗地网要杀他的是亲人。现在小金库山穷水尽、没钱汉子难时对他伸出援手也是亲人。
朱瞻基一直用心机和“好弟弟”朱瞻壑在皇爷爷那里争宠,努力表现他是好太孙、好哥哥,但是现在胡善祥却用现实告诉他有时候示弱比争强更管用。
朱瞻基平日对手下的家事毫无兴趣,只谈公事,今日却对胡善祥的家庭有了兴趣,说道:“看来你们胡家颇为和睦,有事第一个想到的是家人帮忙。”
胡善祥讪笑道:“这个……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就是仗着父亲宠爱我,遇事就撒娇求父亲帮忙罢了。我父亲明媒正娶过三个夫人,原配夫人生了大姐姐胡善围,继室生了大哥不久就去世了,我母亲是第二个继室,有时候听下人们私底下讲古,说前头的继室曾经虐待过大姐姐,大姐姐双手长满了冻疮,与继母不和,不得已考进宫当了女官。”
朱瞻基恍然大悟,“难怪胡尚宫选择归隐山林,再也没有回济宁老家。”
又问:“你和兄长姊妹们的关系如何?”
胡善祥说道:“我是老来女,论年纪都能当他们的女儿了,平日说不上话。”
朱瞻基有些羡慕胡善祥,“兄弟姊妹不屑和你争,侄儿侄女不敢和你争,你真幸运。”两人自从捅破了窗户纸,说话越发直接了。
朱瞻基心道:不像我,日夜忧心,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路,万劫不复,那些堂叔堂弟们会扑过来活撕了我。
胡善祥颇有些“何不食肉糜”之感,“唉,各有各的烦恼,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怪没意思的。”自打离家出走,我才晓得闺门之外,海阔天空,以前不过是一只快乐的井底之蛙罢了。
朱瞻基沉默片刻:求求你把你的“烦恼”匀一点给我。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自打懂事起,就一直焦虑不得安宁。
真心话太伤人,两人的谈话不出意外的不欢而散。
不过,有了真金白银撑腰,朱瞻基整治的幼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了。
从一盘散沙、参差不齐,连左右都不分,到军容齐整、进退有度,令行禁止。
为了参加端午的龙舟赛,朱瞻基又背后操刀亲自写了龙虎榜,招募会划船会游泳的二十个壮士,就在营地附近的河里举行选拔赛。
一旦选中,训练期每天有半吊钱的补贴,比赛按照名次除了朝廷赏赐,幼军内部还有奖金。
此外,端午节军中还有射柳的传统比赛,选拔代表幼军的神箭手,依然是真金白银的奖励。
次日早起,女扮男装的胡善祥把赶在操练之前把龙虎榜贴在校场上,朱瞻基以为会听见众人兴奋的议论声,但是红榜之下,幼军们打呵欠、松筋骨、还有折了一小段杨柳枝擦牙的,就是没有人看红榜。
真是一击重锤落在破鼓上,连个声都听不见。
朱瞻基大失所望,走到榜前假装帮胡善祥把纸张和浆糊拍严实了,低声问道:“他们怎么都没有反应?真金白银都不要?”
胡善祥说道:“这些混混出身的幼军一年都吃不上几顿饱饭,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谁会看得懂你写的龙虎榜?自是无人响应了。”
朱瞻基久居尊位,刚刚“下凡”,这才晓得原因,说道:“既如此,你贴完之后念一念,他们就知道了。”
“我不念。”胡善祥皱着眉,一脸嫌弃,“这群人早上起来没几个人漱口洗脸吧,比我被关在几百个尼姑道姑的船舱还臭,何况我不想被一群臭男人围着,我还要去看账本,要念你自己念。”
被当成佛母胡善祥立马开溜,朱瞻基只得自己顶上,假装惊喜,“大家过来看啊!咱们幼军又有新奖励了……”
朱瞻基大声读出亲手所写的龙虎榜,幼军一层层围过来,一听有钱赚,眼睛都亮了,军心为之振奋。
有钱就是好啊!
重赏之下必会有勇夫。
朱瞻基亲眼看见上午还不会游泳、一划船就像胡善祥在德州的时候疯狂转圈圈的旱鸭子们为了争夺半吊钱的补贴在一天时间就学会了狗刨和划船。
将来就是打水战也不怕了。
站在瞭望塔上遥观划船选拔的朱瞻基看了身边的胡善祥一眼,想起她在德州划船的窘境,不禁莞尔一笑。
胡善祥注意力全在河里热闹得就像一锅开水似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场面,惊叹道:“这世上几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过,好景不长,这些划船出了一身汗,这里又没有女人,干脆脱了衣服在河里洗澡,霎时,尽是一片鸡飞蛋打的不可描述场面。
“咳咳。”胡善祥干咳一声,“微臣告辞……要回去写殿下今天的起居注了。”
朱瞻基化名为朱木头,一直在第七营里和幼军同吃同住同训练,划龙舟和射柳都报名了,参加重重选拔,身先士卒。
一开始,朱瞻基长得帅年纪小,幼军都是粗鲁的无产无业游民,弱肉强食,对他多有轻视欺负之意。
还有些龙阳之好的人冲过来当他的“保护人”,自告奋勇的和对方打架,来博取他的好感。
面对截然不同态度的两种人,朱瞻基先是隐忍不发,为了方便划船,他在龙舟选拔上脱了上衣划船,露出前胸后背一道道可怖的伤疤,伤疤是底层男人的勋章,一下子震慑了不少人。
河畔围观者窃窃私语。
“看不出这个小白脸是个狠角色啊。”
“人不可貌相。”
“这不是第七营的俏木头嘛,没想到是个疤身俏郎君。脸好看,就是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可惜了……”
“吹灯拔蜡之后,看得见啥呀,身段好就行了……”
议论声越来越下流,朱瞻基充耳不闻,还用眼神阻止了蠢蠢欲动的暗卫们,听到一声令下,挥着船桨划船。
经过五轮比赛,朱瞻基入选了幼军龙舟队。
朱瞻基划得全身是汗,懒得去澡堂,干脆也在河边洗澡——他稍微讲究一些,穿着裤子。
一伙落选的幼军不服气,趁着他沐浴,互相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的靠近,想要群起围之,教训疤身俏郎君。
朱瞻基早就防备,在水下踩着一支船桨,当即挥起船桨当大刀,以一对十。
围观打架是幼军的主要“娱乐活动”,霎时吸引了不少围观者。
幼军擂台上十八岁的山东汉子顾小七和十九岁的山西汉子陈二狗也双双入选了龙舟队,他们两个在擂台选拔后金兰结义,在混乱的幼军里抱团取暖,朱瞻基打十个的时候,两人正剥着河水里脆嫩的菱角优哉游哉吃加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和朱瞻基睡一个大通铺的梁君跑到两人跟前寻求支援,“两位大哥,你们一个力气大,一个能打架,求你们去帮帮朱木头,你们都是龙舟队的,将来要齐心协力赢奖金,朱木头若伤了,影响各位比赛。”
梁君就是唐赛儿判断是个惯偷的瘦弱少年人,擂台选拔那日,饿得没气力爬上擂台,就像风中之烛,奄奄一息病痨鬼的模样,朱瞻基曾经送他一盘子桂花糕,结了眼缘,如今恰好住在一个营地,朱瞻基平日对他多有照顾。
梁君见朱瞻基被群殴,他身子弱,不能打,就跑来求援。
幼军基本都是无产无业混生活的地痞流氓,同情心早就被磨光了,不欺负别人就已经是“圣人”了,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梁君就以利益诱之。
好像很有道理哟,看在奖金的份上……顾小七正要站起来,被陈二狗按住了,说道:
“别瞎出头,咱们这种人谁不是靠着自己的拳脚生活的?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人一世,还会得罪这些刺头儿,何苦?熬不下去就拿着皇太孙给的遣散费卷铺盖走人呗,这里不是适合弱者。以后咱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幼军混下去呢,不要到处树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