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宛如魔音穿耳,听力敏锐的丁年贵觉得有些难受。抬手揉了揉耳朵,踱步到了杨景澄身边,低声问:“世子,您打算如何处置?”
杨景澄朝楼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丁年贵顺着看过去,只见楼英满脸的阴云密布,浑身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不由嘶了一声,暗道:“小姑娘家家的要挨收拾了。”
杨景澄的身量比丁年贵高些,于是他微微侧低着头问道:“我母亲晕倒又是怎么回事?”
丁年贵答:“装的,我看动作就知道。”
杨景澄嗤笑:“该,叫她镇日里调三窝四的,下不来台了吧。”
丁年贵轻声道:“大爷要传板子……”
“有人动弹么?”杨景澄冷笑着道,“夫人装晕,他可使唤不动人。”
“那……您打算就这么闹下去?”
“想多了。”杨景澄说毕,抬脚朝楼兰走去。
“啪!”一个巴掌毫不留情的扇在了楼兰的脸上,扇的楼兰的哭闹戛然而止。杨景澄眸色冰冷,“闹够了吗?”
楼兰本能的捂住脸,震惊的看着面前的杨景澄。无助的大眼睛里,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世子哥哥,你……你打我?”
“你哥哥使唤不动传板子的人,”杨景澄居高临下的看着楼兰,“你觉得我使唤的动么?”
楼兰不知为何,生生打了个寒战。
杨景澄接着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无非仗着你哥哥疼你。你还真当在哪都让你为所欲为!”
“世子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楼兰显然还沉浸在那一巴掌的震撼里,回不过神来。
杨景澄着实厌烦楼兰,他自己忙的脚打后脑勺,再不想跟个小姑娘歪缠,直接道:“你不想嫁人,依你。”
不待楼兰反应,杨景澄用不容拒绝的语调道:“老丁,你寻个庵堂,送她去做姑子吧。”说毕,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丁年贵重重的叹息一声,他当差的头一日是不是太艰难了点?
“你总这般的不识好歹,我也累了。”在一片寂静中,楼英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他身上萦绕的怒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浓郁到化不开的疲倦。他只有一个妹子,他比谁都盼着楼兰过的好。是,千挑万选的妹婿穷,可果真是个嫡系的公子哥儿,哪个又肯容忍楼兰的坏脾气呢?还不是想仗着杨景澄个表兄弟,嫁去那等落魄人家,方能让她接着作威作福么?
离开了公府,每日睁开眼,柴米油盐酱醋茶,掰着手里的几个钱过日子。楼英与魏燕如这对自幼生长在豪门府邸的夫妻,何等的焦头烂额。他生怕楼兰委屈,还想着把章家赔的田产分一半给楼兰。谁知道,楼兰根本不屑一顾。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既不听我的教导,我也不讨你的嫌。”楼英冲丁年贵行了一礼,“如此,拜托大人了。”
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咬着后槽牙道:“楼公子,我倒是知道哪处庵堂靠的住。可是做姑子,得干粗活的。您想好了?”
“我们本身也是得干粗活的人家。承蒙姨父姨母照顾,娇生惯养了十几年。总归,是不能忘本的。”楼英深深的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楼兰,“何况,女孩儿家家的,娘家没教好,果真让婆家去教,可就不知什么下场了。”
丁年贵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同时打了个众人不认得的手势,就见墙头人影一闪,又迅速消失不见。楼英显然被震了一下,丁年贵抬手:“接下来的事,楼公子大概不想亲眼看着,请吧。”
楼英眼圈一红,再次看了眼相依为命的亲妹子,终是狠心扭头大步踏出了院子。
“哥哥——”楼兰似乎察觉了什么,不自觉的提着裙子追了出去。可就在她路过丁年贵身边时,忽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93章 润物 杨景澄刚刚回院子,正想跟……
杨景澄刚刚回院子,正想跟颜舜华说句话,余光就瞥见了个不甚熟悉的身影。只得无奈转身问道:“丁大人,您办事速度可真快!”
丁年贵同样无奈的道:“小人有皇命在身啊!世子,见谅则个?”
杨景澄一口老血,他能说什么?就算他打死了丁年贵,不照样得换个人?接连深呼吸几口,咬着后槽牙道:“那我吩咐你办的事呢?”
“小人还有手下的不是?送去惠慈庵了。”丁年贵又搓了搓手道,“世子,您别恼,气着了对自个儿身体不好。您这么想,梁安那厮不也见天儿跟着圣上,您权当提前适应一下?”
杨景澄差点叫气乐了:“我可特娘的谢你吉言了!”
丁年贵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赶忙岔开话题道:“惠慈庵您熟吧?”
“我不熟!”杨景澄厌恶的道,“家里穷就别养那多姬妾,养了就得养到死,半途中扔去庵堂里做尼姑,干人事!”原来惠慈庵乃宗室家庙,里头不知关了多少丧夫无子的姬妾,杨景澄十分的看不惯。
“别介!那不都是去守节的么!?”丁年贵忙道,“世子,咱得敬重节妇啊!”
“敬重个屁!”杨景澄毫不客气的开始了抨击,“我没拦着人要守节,可守节在哪不是守?惠慈庵原是让绝嗣人家的妻妾有个落脚之处的,如今倒好,但凡没生儿子的都往里送。那都是伺候过他老子的人,家里给间屋子能死咋地!?一群不孝的东西!”
杨景澄本就最烦守节那套,夫妻一体,人死了叫老婆守寡便罢了,连小老婆也得跟着守,那是什么道理?你给人家诰命了吗?说甚姬妾们家去了也是叫卖了,未必有好下场。那也别往尼姑庵里塞啊!便是宗室家庙,条件比别处都好些,庵堂里的寂寥又岂是旁人能体会的,还不如索性放了!
不过,既是宗室家庙,楼兰能送的进去?杨景澄不由问道:“你竟已经手眼通天的能随意送人进家庙了!?”
丁年贵哭笑不得:“世子您想什么啊?家庙里头又不止主子,不还得有丫头么?”
杨景澄:“……”
丁年贵委屈道:“虽然我不算甚能为的,可办事也不至于那般不牢靠啊。您亲口吩咐送进去的,那又是宗室家庙,居然去青灯古佛的修行,那可不就承认了她是您的姬妾嘛!宗室里头常拿惠慈庵吓唬不听话的姬妾来着!”
杨景澄牙疼的道:“丫头啊?”
“世子您别心疼。”丁年贵语重心长,“我一搭眼便知道楼姑娘那是叫宠坏了,送去惠慈庵叫嬷嬷们打几顿,日后方能好好过日子。那话怎么说来着?父母为子女者,当计长远——”
“闭嘴!”杨景澄十分火大,“行了,我跟我媳妇儿说话,你可以滚了!”
丁年贵认真的问:“您院子四个角儿,我滚去哪个角让您能顺眼点儿?”
杨景澄额上青筋直跳:“你跟我直说,太后怎么吩咐的你?”
“护您周全啊。”丁年贵叹了口气道,“世子,您知道您现在多危险么?”
杨景澄的神色冷了下来。
“我知道您信华阳郡公,娘娘也信!”丁年贵收起了嬉皮笑脸,郑重的道,“实话实说,娘娘欣赏华阳郡公,若非中间碍着章家,您未必能入娘娘的眼。娘娘是什么人?能叫她赞个好字的,岂能是魑魅魍魉?”
杨景澄不置可否。
“但,郡公亦不可能公然表态支持您。”丁年贵严肃的道,“因此,世子您敢保证郡公麾下没有擅作主张之人?”说着,他阴恻恻的道,“更有甚者,有人在后头扇阴风点鬼火,教唆的同派系激进的刺杀了你。待你人死了,把刺杀你的人灭了口,他在跳出来哭两句,便是大家疑心他,只消没有证据,能奈他何?”
“何况你人没了,华阳郡公当真就不觉得松了口气?”
最后一句无比的诛心!杨景澄面色阴沉,却也不得不承认丁年贵说的有理。他与华阳郡公已有数日不曾好生说话,便是在衙门里遇见,也不复往日之亲密。一则是华阳琐事繁多忙碌非常;二则被四方关注的他不便似往常那般随意撒泼打滚,不免显得生疏。若是其它什么事,兄弟二人喝顿酒,再不济打一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然涉及皇权……
杨景澄的眼眸一暗,皇权的争夺从来不是几个人的搏杀,而是几群人的战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世间并没有真正一呼百应指哪打哪的党魁。
“再有。”丁年贵沉声道,“章家可未必服您,蒋兴利明面上是娘娘的人,可他是谭吉玉的大舅子,是您外祖家正经不过的姻亲。他手下的锦衣卫与郡公麾下相差仿佛,您还下死手得罪过他。我一个做探子的心思阴暗,我认。可我也实话实说,我若是郡公,现教唆蒋兴利杀了你!到那时,娘娘再碍着章家又如何?就算郡公屠了章家,娘娘除了捏着鼻子认还能怎样?世子可别忘了,娘娘姓章,可她是杨家人!”
杨景澄沉默。
“日日跟着您,我也挺累的。不瞒您说,我现后背绷的生疼。一会子见不到您,我整个人都是慌的。我知道您有信得过的护卫,也知道他们是赵敬将军训出来的小兵崽子,哦,现他改名叫马桓了。可是堂堂正正战场上打仗的,训的人能与我们比么?”丁年贵深深看了杨景澄一眼,“他们经历过……完不成任务便死么?”
杨景澄神色僵了僵。还有,马桓的原名叫赵敬么?
“我手上人命无数,是以我知道旁人若想刺杀您大抵会用什么手段。”丁年贵淡淡的道,“再不济,我能替您死一次。不然以娘娘惯常的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何须把我明晃晃的弄到您跟前讨嫌?”还有一句话丁年贵没有说出口——太后娘娘当年宠冠六宫,男人什么鸟样,她恐怕比他们这帮自己带了把的都清楚。
杨景澄亦有话没说出口,他已经感受到章太后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了。如此时此刻,他明知章太后在挖坑等他跳,可是内心深处,确有暖意缓缓流淌。四面皆敌的当下,谁能不期盼无微不至的照顾与保护?否则他不会对父亲失望,不会对宗族怨愤,更不会与华阳兄长渐行渐远。
两世为人,没有哪一刻,有眼下这般孤寂。但杨景澄从不曾想过,在最无助的时候,愿意且有能力抚慰他的,正是他曾经最恨的人之一。
“世子,风大,进屋吧。”丁年贵劝道。
杨景澄点了点头,走过穿堂,回到了二进。他察觉到了丁年贵的如影随形,但他没有回头。
初夏时节,门口已换了竹帘,高高卷起,任由清风入内。廊下的丫头们今日显得有些安静,见了杨景澄规规矩矩的福身行礼。颜舜华带着人从里间迎了出来。
“兰儿送去惠慈庵了。”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然后他看见了满院子的女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不止颜舜华在忌惮,无论是有名分的叶欣儿与莲房,还是没名分将来很可能成为他通房的大小丫头们,都在抵制楼兰。章夫人养女儿的境界真是绝了。
杨景澄摸了摸颜舜华的头,又对叶欣儿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叶欣儿点头:“今晨的那个人是谁?”
“你表哥,你没见过的。”杨景澄转身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他不知道躲在哪棵树上。你出去喊他,你们兄妹说会子话吧。”
此言一出,屋内的目光皆落在了叶欣儿身上。颜舜华也呆了呆,不是说人都已经失踪了么?
“欣儿去吧,晚点在院里收拾个席面,咱们一块儿吃个饭。”杨景澄再次揉了揉颜舜华的头,柔声道,“那是太后娘娘亲赐的侍卫,你们都认识一下。”
叶欣儿好半日方回过神来,应了声是,走去了院中。很快,她看见树上人影一闪,丁年贵落在了她的面前。
杨景澄指了指自己的书房,而后搂住颜舜华的肩回了屋。
“书房……是不是有点近?”颜舜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与他们起居的卧室只有一厅之隔的书房。
“离远了他不放心,”杨景澄笑笑,“都是替人卖命的,彼此体谅些。”说毕,他一挥手,对满屋的丫头婆子们道,“出去玩吧,今儿下半晌正屋里使不上你们。”
活泼的石英见气氛不对,故意笑嘻嘻的伸出手:“我没钱,世子赏我几个铜子儿去角门买果子,我定不烦你。”
杨景澄对丫头们一向纵容,随手扯下身上的荷包扔在石英手上:“快滚,带着你的姐姐妹妹嫂嫂嬷嬷们一同买果子去!”
石英欢呼一声,一手拉着青黛,一手拉着秋巧,飞也似的往外头跑了。紧接着白鹭黄莺两个丫头,架着吴妈妈,跟着消失在了视野。
颜舜华看了眼书房的方向,轻声问道:“欣儿的哥哥,有官职吧?”
杨景澄答:“大概六七品。他们的身份案卷都是保密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要抬举她做侧夫人么?”
“你吃醋了?”
“嗯。”
“本来有这个想法。”杨景澄轻笑,“你不愿意就算了。”
颜舜华瞪了杨景澄一眼。
杨景澄笑着捏了捏颜舜华的脸:“行了吧小醋坛子,说了给你两年就两年,你现不挺能生的嘛!担心个什么呀。”
“我不能生也不愿你纳妾!”颜舜华的音量骤然提高,说完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乱的低下了头。
“你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杨景澄道,“有些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那,能不能,尽量别那么多?”颜舜华抬起头,看向了杨景澄的眼睛。
“醋劲儿这么大?那是大醋坛子了。”
“不是醋坛子。”颜舜华盯着杨景澄,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