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墨黑的眼眸似能看透人心,就在容西郡王疑惑之际,他意有所指的道:“龙争虎斗之时,岂容只兔子看热闹?”
时下兔子可不是甚好话,长乐郡公快气炸了!你才是兔子!你全家都是兔子!今日颜面尽失的长乐郡公心中恨道:有朝一日你落了难,我要你知道什么才叫真兔子①!
宗室里也不全是废物,华阳郡公的话几近明示,似江阳国公这等尚算伶俐的,已是心下了然。若杨景澄留京,率先遭殃的只怕正是长乐。毕竟圣上素来深恨倒向章家的长乐,而章家又能接受杨景澄。换他是圣上,必得先灭了长乐,且绝了章家的后路再说。不过……江阳国公饶有兴致的看向华阳郡公,杨景澄被迫出京之事,他又在其中掺和了几许?
长乐郡公今日本是来嘲讽华阳郡公的,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恼火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谁也不肯搭理了。华阳郡公则一向不大爱说话,长乐不挑衅他,他亦安静了下来。安祈县公等混日子的总算松了口气,默默期盼将来这二位还是别一同出现的好。
这厢将将消停,那厢替梁王会诊的太医们鱼贯进了厅堂。容西郡王再顾不得机锋,连忙问:“余院正,家父如何了?”
太医院正余春泽朝容西郡王一揖到底:“老朽才疏学浅,郡王另请高明吧。”
容西郡王苦笑一声,满京又哪里还有比太医院正更高明的大夫呢?何况民间几个杏林高手,他也不是没请过。奈何他父亲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勉强上了几日朝,昨日却开始昏迷,至今未醒。他们兄弟二人早有心理准备,客气的朝余春泽并他带来会诊的太医们道了谢,又命家下人称了赏钱,将人礼送出门。
江阳国公等人算到的早的,渐渐的其余接到消息的宗室都赶了来。正厅早已坐满,正院两侧厢房皆打开来待客。梁王妃那处亦挤满了女眷。不多时,连永和帝的圣驾都到了。
天色渐暗,阳光照出来的暑气被夜风吹散。端午时节的夜里泛起了丝丝凉意。二更的梆子敲响,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梁王悄然停止了呼吸。梁王府哭声大作,坐在正厅上位的永和帝闭了闭眼,宗室又一杆旗帜倒下了,在此纷乱的局势中,宗人令他该交给谁?
①兔子,兔儿爷。那什么,小戏子的意思。
第203章 扇坠(4-16第三更) 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端阳。
杨景澄快速扫完丁年贵递给他的书信,好半晌都没有说话。梁王仙逝他不意外,那么大岁数,又病了挺长时间,乍闻死讯时虽有伤感,却不至于多难接受。让他心情复杂的乃信上说的另一桩事——就在梁王薨逝的当日,其长子容西郡王公然为难了华阳郡公。
梁王府最后竟选了我么?杨景澄自嘲一笑,因为我心软好说话?
他的目光移到了今晨收到的另一封来自慈宁宫的信,上面赫然是章太后亲授的御下之道。视线挪回,盯着容西郡王四个字,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句嗤笑:“看不清形势的老东西!白瞎了梁王的爵位!”
丁年贵刚想说什么,杨景澄就抬手阻了他:“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丁年贵:“……”
“出去!”杨景澄语气不善的道,“别守在我门口,你去吩咐众人,收依仗换素服,梁王太公丧,我要守孝,闭门谢客,所有的帖子通通推了!”
丁年贵二话不说,抬脚出门。轻轻合上房门,许平安便凑了过来,幸灾乐祸的道:“又被世子训斥了?”
“他也就使个小性子。”丁年贵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他好心送你们丫头,你们一个两个的装柳下惠,还不兴他发发脾气?”说着又轻笑出声,“还挺可爱的。”
许平安差点笑死:“你有本事当着他说去!”
丁年贵却是敛了笑,正色道:“你带着人好生照看着世子,我去巡上一番。”
许平安皱眉问:“有事?”
丁年贵沉默了一小会儿,方道:“我们虽各为其主,然世子至今也不曾真的难为过我们。行走在世,便得知恩图报。我们旁的不能做,在而今纷乱之时,用心当差乃本分。”说着,他看了许平安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娘们儿般的使小性子说来是挺好笑,更容易让人看不起。但我们给人当狗的,可别跟着人学他们的是非曲直,我们不配。”
许平安被丁年贵一语引出了过往的回忆,当即浑身一僵。皮肤上旧日的鞭伤与烫伤留下的疤痕仿佛又活了过来,正在隐隐作痛。他慌忙垂下了眼,低声应了句:“是。”
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并不比行驶中的平稳多少,上下浮动间,总叫人觉得胃中翻涌。杨景澄习武之人,前几日还好。今日不知是情绪不佳还是下半晌吃的粽子不消化,弄的他很不舒服。屋里的丫头皆是惯常伺候人的,杨景澄稍微皱了两下眉头,青黛已经赶上前问:“世子,可有哪处不适?”
杨景澄不想把大夫折腾来,于是半真半假的道:“梁王太公没了,我心里难过。”
此言一出,青黛再不好说什么了。石英见青黛哑了火,想着不能让世子一直闷着,于是出主意道:“世子早起不是让那什么轻烟来念了会子书么?这会子正闲,且叫她再来念念吧。”
杨景澄糟心的看了石英一眼,觉得不止胃,连脑壳都开始疼了。轻烟便是那日刘常春送她的瘦马之首。原是预备送给丁年贵等人,给章太后添堵的。谁料丁年贵等人死活不肯收,章太后更是借此事写了长信教导他驭人之术。这便也罢了,杨景澄早知自己远不是章太后的对手,只盼着京中的兄长给他出气。哪知道,太后的一封信里泰半引自《三十六计》,而他一个照着纨绔胚子养大的,居然没、看、懂!
在那一瞬间,面皮胀的通红的杨景澄无比的想念颜舜华,至少她文字功夫好,不至于似他这般看信全靠瞎蒙,全然不知自己领会了几许。偏偏船上一群糙汉子,能识字的都是人中龙凤,他的文化水平竟是全船男人的巅峰!最可气的是,寻人问了一圈,能替他解惑的居然只有瘦马出身的轻烟!
杨景澄叫一口气噎的肺都肿了,他再没文化,大名鼎鼎的《泊秦淮》总是听过的。轻烟的名字,据她自己所言,乃出自于“烟笼寒水月笼沙”,证据便是她与另一个瘦马,并两个小男孩儿的名字,正是轻烟、寒水、明月、白沙。这是哪个没文化的瘦马人家瞎起名?啊!?别听见甚“商女不知亡国恨”,便觉着这诗里头的词好做瘦马名字了!都亡国了还请商女们唱歌,这是何等的醉生梦死?
而他一个名义上的准太子候选,看封信还得找轻烟姑娘翻译。
杨景澄梗了半晌,最终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石英,去请轻烟姑娘来吧。”章家权势滔天,即便日后华阳郡公能登上宝座,后续夺回权柄亦是暗雷潜藏。他不能脱离京城便游手好闲,他得随时做好回京的准备。毕竟,肱股之臣的许诺,是他自己的恳求。
不多时,轻烟娉娉婷婷的走来。船只摇晃,故无岸上那般桌椅,而是颇有古风的矮桌软塌。杨景澄盘腿坐在桌前,轻烟不敢肆意,乖巧的跪坐在旁边,用极低且柔的声音问道:“世子唤奴来,有何吩咐?”
这娇媚柔和又带着江南软糯的口音与声线,当真是挠的人心肝发痒。石英与秋巧的醋坛子当即打了个粉碎,弄的满屋皆是酸意。秋巧恨恨的瞪着石英,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石英更是又恨又恼,早知道原先在家里也好生学读书识字,省的现在叫一个瘦马出了头!
青黛笑着摇了摇头,捡出把彩线打起了络子。石英咬牙切齿的道:“你倒是老僧入定了!”
青黛慢悠悠的道:“我早说了,这辈子我不嫁人。”
石英气鼓鼓的低声道:“我且看你定不定的住!”
“叶姨娘都能看破红尘,我们又算哪个牌面上的?”青黛轻轻点了点石英的额头,“再说了,就咱们世子这样儿的……天生温柔多情种,撩的天下女子泰半的倾心,自家却满心朝堂在□□上半点不开窍的。”青黛说着又乐出了声来,“轻烟姑娘若能拢住他,算我输!”
一席话说的石英和秋巧齐齐无言以对。叶欣儿不提,连正经正房娘子颜夫人都被他们家的世子弄了个患得患失、方寸大乱。要论眼瞎的本事,他们世子,恐怕当真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认真读书的杨景澄对几个丫头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一心默默背着轻烟默出来的《三十六计》原文并注解。不过,轻烟书读的不少,各家点评也背了好些,但囿于过往的眼界,其实并不能理解,只好给杨景澄做个两脚书橱,倒也省了翻书费眼睛的功夫。
华灯初上之时,杨景澄总算把《三十六计》囫囵背了,亦彻底弄清楚了章太后的意思。因此他吩咐轻烟磨墨,写起了回信。他对章太后的御下之道并不以为然,他认为人心肉长,层层算计下固然能拢住一些班底,却终究浮于表面。或许这正是帝王所需的素质,但跟他一个将来抱着大腿的亲王没什么干系。
何况,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华阳郡公已然有足够的心机深沉与心狠手辣,就似当初在北镇抚司里一般,朝臣迫切的希望有个人能说个好话、做个缓冲。华阳郡公更是利用此点,顺势收拢了一大批人马。因此,他对自家将来的定位,恰是个好好先生。之所以得努力学习,为的是不被人蒙骗。
然,如今的他依旧团在章太后的羽翼之下,所谓端人碗受人管。抛开朝堂博弈,老太太至少明面上待他不错。于是他在回信里大笔一挥,写下了《长短经》里的“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终己无忧,此可称智。”作为那绕口的诳来诳去的注解,以示自己受教。
写完信晾干,杨景澄仔仔细细的把信笺折好放进信封,想了想,又从青黛的笸箩里揪了个青玉双鱼流苏扇坠儿出来,与信封绑在了一起。
青黛都来不及阻止,急道:“你做甚?那扇坠儿是我才做出来给你家常用的,你怎底同信放在一起?我瞧着可不是送给夫人的!”
杨景澄毫不在意的道:“送太后的。”
“那是青玉的!”饶是一向稳重的青黛尖叫了出来,“您好歹挑个羊脂玉的啊!”
杨景澄道:“我瞧着你穗子做的挺好看的。”
青黛都快哭出来了:“那您也不能随便揪个青玉的!”说着她起身一把夺回扇坠,手忙脚乱的寻了块籽料雕的莲花,给小祖宗换了上去。
杨景澄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甚好东西没见过?我又没要你的玉,要的是下头的新鲜花样子。”
青黛快气死了:“甚新鲜的花样子!这都前年的了,我就弄来给你家常坠扇子的。你眼里甚花样子都一个模样!”
轻烟噗嗤笑出了声,杨景澄无奈的看着她:“那真是前年的款?”
轻烟抿嘴笑道:“奴奴倒是在南边儿新学了几个花样,姐姐们不嫌弃的话,奴奴便画出来送姐姐们。”
杨景澄却没理会甚新旧花样,而是拿过青黛换了籽料的扇坠儿,重新绑在了信笺上。青黛瞪着他,满脸的不情愿。
杨景澄在青黛脑门上弹了个镚儿,轻笑道:“傻丫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你这扇坠儿做的用心,我看的出来。很多时候,用心二字,比千金万金都值钱。”
青黛脸色一白,他看出来了!他怎么看出来的!
然而青黛着实想多了,杨景澄见青黛的神色,只当她害怕,连忙安抚的笑道:“无事,再怎么着也不会降罪于你一个丫头。”说毕,敲了敲窗子,把守在门外的许平安唤了进来,然后把扇坠儿带信一股脑的塞了过去:“替我送回京。”
许平安瞪着手里的扇坠儿,好半日方憋出了一句:“世子,这是?”
“看着好看,送给奶奶玩。”杨景澄一脸的理直气壮。
许平安:“……”宗室里二十多岁的哥儿,都只有十岁的脾气吗?
“不然呢?”杨景澄翘起了嘴角,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大节下的,除了我自家丫头的手艺,我也没什么东西能够拿得出手送人了。”
第204章 真话(4-16第四章) 杨景澄……
杨景澄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许平安不敢接,默默的拿过信退出了房间。窗外灯火辉煌,因是端午节庆,大多数船上都有丝竹管乐之声。原本杨景澄的船上,轻烟几个瘦马亦有预备。只是京中传来了梁王丧报,杨景澄直接换了素服,下头人自然再不敢高声谈笑。
不知过了多久,石英实在受不了这等沉闷气氛,忍不住挨着杨景澄坐下,在他耳边悄悄儿的问:“世子,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杨景澄笑了笑,答道:“我这一整条船,皆是太后娘娘赏的,又是在赴任的路上,去哪寻合适的节礼去?”
石英张了张嘴,她感觉杨景澄在糊弄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其实杨景澄一开始真的只是觉得青黛编的那个坠子挺好看的,然事涉太后,便有无数的解读与含义,叫他颇觉得没意思。再则他说的亦是实情,他现看着是个威风凛凛的世子,实则一言一行皆在旁人的监控之中。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丁年贵等人便半分颜面都不给。譬如此刻低眉顺目跪坐在他身边的轻烟,就这么被果断的拒绝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轻烟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杨景澄。似她这等浸淫在风月场中长大的瘦马,不叫男人正经收了房,总觉得不安。毕竟她们赖以生存的正是男人的宠爱,甚管家算账读书作画,那都是附庸风雅的东西。天下没有哪个男人,真为了她们那不扎实的才学买人。遇到杨景澄,真是算她们十来个兄弟姐妹踢到铁板了。哪怕是今日两次进出舱房的自己,到头来做的竟真的就是个书橱。
她却不知,杨景澄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堂纠葛,半点没有睡丫头的心思。俗话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杨景澄觉得自己何止怀了千岁忧?简直万年都不足以形容眼下的麻烦。回信都已经送出去了,他还在默默的纠结京中的宗室关系。尤其是想不明白梁王一系,怎么就能跟着永和帝一起抽风了呢!?便是果真站了他,难道不清楚他与华阳交好,得罪一个便等同于得罪了两个么?
杨景澄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良久,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带出来的这帮人,不独没有识文断字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出谋划策的!而比没有师爷还要糟心的是,有也没用,他无法避开十三个耳目去密谈。长长吐出了口浊气,杨景澄无比认命的道:“石英,去把丁年贵喊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