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常春连道不敢:“我们南来北往做生意,全靠诸位父老乡亲帮衬,如今他们遭了灾,我送些药材原是该的。世子千万别提钱,不然我可要羞死了。只是我家底不丰,能拿出来的有限。您见笑。”
“员外善心让人敬佩,岂敢笑话多寡?”杨景澄将花了七八千两出去,一时手头也没更多的银钱,听刘常春说药材乃送的,自是欣喜。
时下送礼亦有讲究,像刘常春这等半大不大的商户,若不是在运河上,恰好赶上杨景澄没带冰,逼的他丫头没头苍蝇似的逮谁都肯说话,这一世够呛能摸上国公府的大门。能把礼送出去的方叫体面,多的是人捧着猪头找不着庙门的。因此刘常春听着杨景澄肯收礼的意思,喜的眉开眼笑,又暗赞自己决断高明!如今宁江府正是物资紧缺之时,他这一趟可谓雪中送炭,区区几千两的抛费,只怕比旁人日后几万两的花销都值!赚翻了!
于是他赶忙趁热打铁道:“全因世子爱民如子,方把我等浑身铜臭的俗人感化的也想跟着行善积德。说来,我出门时只听说宁江府发水,到底是甚景况却不知。因此除了药材外,还胡乱带了些东西,世子看着赏人吧。”
轻烟忙道:“哥哥带了什么来?快与我说说。你是不知道,我们没防备那么大水,家当全叫水泡了。世子连铺盖都没得,这几日全睡在硬床板上。今日趁着日头好,方把棉絮重新弹了弹。到底叫水泡过,弹了也不软和。我们正愁的很哩。”
刘常春走南闯北的人,怎不知水灾过后的情状?便是他不知道,也有掌柜伙计帮衬。若不是他船不够大,只怕连家具都拖过来了,哪里少的了铺盖衣裳等常用物资?且他有个精明能干的老婆,听说他要来灾区送礼,竟是把女儿的嫁妆单子翻了出来,对着那单子一条一条的勾,只把百子被换成竹叶虫草的面子、把甚曳地妆花锦缎凤尾裙换做流云暗花鸦青直裰等男人用的物件,因此不单铺盖衣裳发簪金冠荷包香囊,连金漆小马桶都备了一对,当真是应有尽有,仿佛刘家凭空多出了女儿一般。
礼单呈上时,不当家的杨景澄还没什么,专职学过算账管家的轻烟看的嘴角直抽。也……行……好赖算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
刘常春心中得意,又从袖里摸出了张小些的礼单直接递给了轻烟:“你嫂嫂说你在世子跟前伺候,无事不好回家。她给你预备了些东西,并给你的小姐妹们带了些礼。今次仓促,不大齐备,你千万别恼,下回收拾了更好的再使人与你送来。”
轻烟忙站起来连声道谢。
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问:“嫂嫂除了东西,可还有私房话嘱咐?”
刘常春不好意思的道:“叫世子猜着了,妇道人家恁的啰嗦,非要我替她传几句私房话,您说烦人不烦人?”
杨景澄哈哈大笑:“姑嫂和睦羡煞旁人,老刘你在炫耀啊!”说着他朝轻烟使了个眼色,而后道,“那你们兄妹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回头咱们一齐吃酒。还有宁江知府暂借在我家,我介绍你们认识。”
刘常春一脸惊喜,不住的朝杨景澄作揖道谢。杨景澄摆摆手,抬脚走出了堂屋,余光瞥见李金子的衣角一闪而过,脚步微顿,不动声色的拐了个弯,行到了另一处楼梯返回了二楼。
敲开了丁年贵的房门,杨景澄看看左右无人,开门见山的问道:“李金子到底是谁的人,你有个数没有?”
丁年贵皱眉问:“怎么了?”
杨景澄沉声道:“方才他好似在偷听我们说话。”
“听见什么了?”丁年贵问。
杨景澄摇头:“人来人往的,我没商议正事。想是他见你没跟着,以为我甩开了你,要与刘常春密谈,因此前来打探。”
“您眼力不错!”丁年贵道,“他……往日同我们切磋的时候,感觉也留了一手,未尽全力。总之看着不简单,您防着些是对的。回头您同刘常春议事时,尽量仔细些。”
杨景澄看向丁年贵:“若你跟在我身边,能发现边上有人么?”
“能。”丁年贵道,“但我在身边您说不了事。”
杨景澄嘴角微勾:“那过会子吃酒就跟着我吧。我甩开了你,你又跟住了,太后娘娘会欣赏你的。”至于与刘常春的密谈?谁告诉他们,他得亲自去的?真当他堂堂世子,连个心腹都无么?那也太小看人了!
第239章 揭短(4-25第三更) 简陋的……
简陋的席面设在了二进的堂屋,被请来作陪的彭弘毅偷眼看着面色阴沉的丁年贵,紧张的屁股上好似生了倒刺,怎生都坐不稳当!同样是人精的刘常春见此情状,虽不知堂堂知府到底在害怕什么,却也跟着心里打起了鼓,眼睛慌乱的左右乱看,一副生怕哪处冒个妖魔鬼怪出来的模样。
杨景澄埋怨的看了丁年贵一眼,好端端的你吓唬人家彭知府作甚?丁年贵的脸色更阴冷了几分。彭弘毅演的有些过了,他不免生出了股被糊弄的恼意。尤其是他刚接到外头的消息,道是城中发现有人上吐下泻,分明是霍乱的征兆。此刻丁年贵正在纠结是否要把杨景澄打晕带走,不当场暴起伤人,都算他克制了,哪还有甚好颜色?
官场上但凡能混出头的,莫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越擅于此道,便越能察觉丁年贵沸腾的杀意。彭弘毅冷汗层层,灾情以来好容易能吃上的正经饭菜都没了胃口。勉力坚持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那个……丁大人……要不您请坐?”
此言一出,直接把刘常春吓的一个哆嗦。他与杨景澄在船上几次交往,自是认得他身边的侍卫。他知道宗室里的侍卫有些亦有品级,但多半是些不入流的小官,何况武职在本朝并不值钱。虽说士农工商,但他们这等动辄几万两家当的,真不太把小军官放在眼里。谁料此刻见彭弘毅如此的畏惧与恭敬,登时心中警铃大作!跟着如坐针毡起来。
杨景澄哭笑不得:“他既是我侍卫,你们不怕我,倒怕他来?”
彭弘毅嘴里犯苦,无论是国公世子,还是正三品的指挥使,那都管不到他头上!可甚东厂锦衣卫的,别看他们官儿小,正正经经的天子家打手,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品,亦可轻易整死他。二者能相提并论么?再说了,您老看着多和气?那位看着多难缠?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呐!
丁年贵淡淡的道:“彭知府不必同我装模作样。如今宁江府满目疮痍,你连官印都没保住,迫切想抓住根救命稻草,我是可以体谅的。因此恨不能哄得我们世子镇在此地,好借着他的身份向朝廷要钱要粮要人。待宁江府重建繁华,你便不单能脱罪,更能借此功绩往上升个一级两级。”
被叫破心思的彭弘毅脸色一僵。
“我们世子从来怜老惜贫,最是个仁善和气的。你那点子小算计原也没什么,万儿八千两的银钱砸下去买他个高兴,划得来的很。横竖京中公子哥儿年年岁岁花天酒地都不止这个价,咱们世子算节俭的了。然而……”丁年贵声如寒冰的道,“你就不怕霍乱四起,满城人畜皆亡?你想拽个垫背的一块儿共赴黄泉,问过你九族宗亲了么?”
彭弘毅浑身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老于官场,极擅看人。从那日他从府衙跋涉到杨府,短短几日的功夫,便把杨景澄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言必谈父老黎庶,哄的杨景澄心软,陪着他去筹粮筹物。横竖文武不相干,各升各的官。
只消跟在杨景澄后头,他既不用花钱,更不必表功,他的名姓即可直达天听,日后前途无量!所要付出的,不过是哄个孩子罢了,多划算的买卖!简直可堪称空手套白狼的典范!不想他这点算盘,被丁年贵扒了个底儿掉。方才装出来的畏缩顷刻间变作真正的恐惧,一股股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又灌入了四肢百骸。叫他大夏天里被冻了个四肢冰凉!
丁年贵还不肯放过他,阴恻恻的道:“我这会子发封密折去御前,将您老的丰功伟绩如是这般的说上一说,您觉着太后娘娘与圣上会如何处置?”
彭弘毅再也坐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杨景澄面前:“下官该死!请世子责罚!”
杨景澄:“……”赈灾呢,看破不说破啊我的假大舅子!
被丁年贵一搅和,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杨景澄先把彭弘毅拎起,安抚道:“罢了,你们丁大人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不是针对你。明日还有的忙,你且回屋歇息,有事明日再谈。”
彭弘毅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飞快的溜了。
丁年贵呵呵:“这会子又只听您的,不怕我了。”
杨景澄没理他,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把刘常春打发了,方扭头看向丁年贵:“你今儿吃□□了?”
“彭弘毅装太过,看不顺眼。”丁年贵没什么表情的道,“您给我个准信儿,是不是真的不愿走?”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有时疫也不怕?”丁年贵再问。
“邵大川没来找我。”杨景澄忽然道,“我今早出门时看见,他与同僚一起在清理卫所,八成把我忘去爪哇国了。”
丁年贵道:“我知道,回头收拾他。”
杨景澄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告状来的。只是,你看,宁江卫既没想起我,亦没想起城中百姓;彭弘毅干啥啥不行,唯独钻营是行家;本地乡贤被淹了个伤筋动骨,卖粮肯打折全赖我仗势欺人。我没有那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广阔胸怀。然,我撒手回京,本地的百姓能指望谁?”
“您既不懂农桑,又不懂工程,留在此地只能被他们借去当自己敛财升官的幌子!”丁年贵道。
“我收回白日里的话。”杨景澄指着丁年贵道,“屁的阁臣,我看你就是个奸臣!”
丁年贵:“……”
“你问我怕不怕时疫?当然怕!”杨景澄收敛了笑,正色道,“传令下去,从现在起,家里遍撒石灰;所有进出人员,一律不得在外吃饭喝水。违令者……给我按锦衣卫的家法处置!”
丁年贵本能的应了声:“是!”
“通知彭弘毅,于城外择一空地圈住,将染病之人尽数挪出城内。病亡尸首一律烧化,不得容情!”杨景澄连续数条命令下达,“使人出门告知卫所,明日清晨五鼓,我去衙门办公。所有活着的军户男丁,必须一个不落的尽数到场!但有迟到者,重罚!”
说毕,杨景澄端起碗,慢慢的吃起饭来。人人皆说他性子温柔脾气好,可果真犯到他头上的,文正清满门抄斩、十几个拐子无一生还、郭兴业人头落地、黄鸿安残疾革职。杨景澄冷笑一声,他连太后的墙角都敢撬,谁真当他是软柿子,就错了主意!只是有些身不由己的蝼蚁,他懒的计较罢了。
丁年贵出门,把杨景澄的命令传达了下去,自有人跑腿办事。但作为一个真正趁手的随从,自是不能上头推一步才动一步。杨景澄并不懂多少防疫的手段,因此丁年贵直接找到了彭弘毅,让他派人去寻城中活着的大夫,立刻来此议事。
在丁年贵的恐吓下,在宁江当了两年多知府的彭弘毅很快找到了好几个大夫,连夜带来了杨府。同时刘常春作为生药贩子,多少懂些医术。一行七八个人,关在间屋子里点着蜡烛,彻夜清点药材、商议对策。
在座的没人想死,因此倒也尽心尽力,不必杨景澄亲自主持。子时的梆子敲响,替杨景澄摊好崭新铺盖的轻烟轻声道:“世子,天晚了,您明日还须早起,先睡吧。”
杨景澄低声问:“送信之事,你与刘常春说清楚了么?”
轻烟点了点头:“但他想借您的名头,往关外贩烟草。”
“无事,这是我早先同他说好的。哪怕他添些其它的东西,只要不犯忌讳,随他去。”杨景澄又想了想道,“他是贩药材的,带上烟草算本行,旁的只怕他弄不来。你再想法子从他那处打探个绸缎贩子,不要太有钱的,跟刘常春他差不多的就行。”
轻烟不解的问:“那大的商户不更好?生意大人口多,容易隐藏行迹。刘常春那样的……”轻烟提醒道,“世面见的有限,家下人亦不多,只消与您牵扯上了,容易叫人查个一清二白。”
“所以绸缎贩子千万别露了我的行迹。”杨景澄道,“京里想要尘埃落定且早着呢,我们不着急,慢慢寻访便是。实在不行,自家养他七八个掌柜。我又不是顶顶要紧的人物,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大人力物力盯死了我!”
轻烟笑着摇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听您的便好。是了,今夜里谁来值夜?”说着她眨眨眼,“我干哥哥刚好在,您给我们兄妹个体面?”
“体面你个头,”杨景澄没好气的道,“现兵荒马乱的,我枕头边那位置老丁的,他疑心病重的要死,你们谁都休想混我屋里来。”
轻烟噗嗤笑道:“丁头儿……额……魁梧了些,不然倒也是桩佳话。”
“可闭嘴吧,叫他听见了,整不死你。”杨景澄糟心的了不得,旁的王孙公子左拥右抱全是温香软玉的美人,就他,出京当个差,当的跟侍卫一床睡觉了,真真气煞人也!
轻烟捂嘴笑:“啧,我怎底没有个做侍卫的哥哥,帮我把男人守的水泼不进,叫人好生羡慕!”
听轻烟提起叶欣儿,杨景澄蓦得想起了京中亲人。不经离乱,不知平常二字之珍贵,亦不知远别是何等的牵肠挂肚。他的平安信能按时抵京么?父亲、舜华、华阳哥哥、欣儿……以及未出世的孩子,都还好么?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们的家信,又何时能到我手中?
杨景澄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念着京中的家人,陷入了梦乡。
第240章 官威(4-25第四更) 寅时三……
寅时三刻,丁年贵准时睁开了眼。这是他自幼的天赋,只消睡前想好次日何时起床,到点儿了绝不迷糊。因着此点,他父亲曾惊喜的说他将来必有前程,对他极尽宠爱,谁料天不遂人愿,原本是奔着金榜题名做翰林去的,最后却混成了个赳赳武夫,还是见不得光的那种,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