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恼了?”许平安低声问。他与杨景澄亦相处了不短的时日,对其秉性颇有些了解。在他看来杨景澄性子过于优柔,实不适合做武将。但京里将他外放到此处,多少要做些功绩出来,大家面上才好看。这也罢了,倒霉的是将落地便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水灾,如今宁江卫一片狼藉,自然人心涣散,不下狠手,怎能让人畏惧?可一旦下了狠手,又难免与杨景澄的脾性相悖,着实让他们左右为难。
“虐杀,与对违反军纪的责罚,理应不同。”丁年贵冷不丁的道。
“啊?”
“他也曾在阵前斩杀郭兴业。”丁年贵道,“他反感的是锦衣卫一系的做法,而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许平安一时竟没明白丁年贵在说什么。
丁年贵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不习惯与旁人探讨心里的想法,哪怕与许平安多年并肩作战,也只是点到为止,不愿深聊。深深的叹了口气,杨景澄与东厂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确实让他很是纠结。毕竟人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能转变思维,倘或他此刻认可了杨景澄的行事,翌日回到东厂,又该如何自处?丁年贵无比糟心的想,老子很长时间才适应东厂那套的好么!
许平安深知丁年贵不愿说话时,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一个字儿来。大致看了看他神色平静、无明显伤势,便把担忧抛去了九霄云外。似他们这等刀口舔血的人,耐受能力可比寻常人强的多。挨几句骂不痛不痒,压根都懒的放在心上。于是他打了声招呼,又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可惜,许平安不明白的是,丁年贵倒宁可杨景澄耍公子脾气骂他两句,省的他平白无故的开始怀疑起了人生。余光瞥了眼雕工风雅的拔步床,心中暗道:望你在夺储的血腥漩涡中能全身而退,否则……回不回东厂,根本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权势就是这么的让人无可奈何。
申时末,太阳西斜。白日的热浪开始消退,吵的人脑仁儿生疼的蝉鸣也消停了下来。饱睡一觉的周泽冰等人重新变的精神奕奕。苗祁立在院中,好奇的打量着与京中风格迥异的天井,啧啧感叹:“怪道南边儿的人做事文雅、说话轻声细语的。这么大点子地方,又不分大门二门的,可不得仔细些么?”
“放屁!”从二楼下来的杨景澄恰好听到苗祁的话,笑骂道,“谁不分大门二门了,我们刚遭了灾,唯有正院勉强收拾出来了能住人,不然早扔你住偏院了!让你住我的院子,你竟嫌我没规矩,我看你是时日长了,想我的拳头吃!”
“哈哈哈开个玩笑,世子千万别当真!”苗祁讪笑两声,赶忙与杨景澄见礼。
杨景澄走完最后几阶楼梯,扫了眼院子里站着的几位锦衣卫,除却周泽冰和苗祁,剩下的两位正是他刚升二所千户时,头一个向他投诚的百户李邦荣,以及当日在锦衣卫时尚算熟悉的黎庆,八成是华阳郡公的有意安排。感受到来自京中的关切,杨景澄心中欣喜,再加上几人算得上故人相见,心情更为愉悦。
先免了众人的礼,杨景澄关切的道:“一路飞驰而来,诸位辛苦了!”
周泽冰笑道:“谈不上辛苦,只是他们几个不中用的很,叫人笑话。”
跟着杨景澄下楼的丁年贵听得这故作好强的话,压根懒得同小辈计较。对于这帮后进的小崽子,他老人家给个眼神都嫌多余。而躲在屋里,扒着窗户往外瞧的知府彭弘毅和前来与他套近乎的刘常春彼此对望了一眼,好半日之后,刘常春撮着牙花子道:“我们世子,真个交友广阔。”
“谁说不是呢?”彭弘毅身心俱疲的接道。他们作文官的,哪个没有心黑手狠脸皮厚?因此,前日“救灾”心切的他自然而然的逮着杨景澄薅了好大一把羊毛,谁料得意没几个时辰,就被东厂的丁年贵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恐吓的他几宿没睡踏实。好容易缓过了点劲儿,京里居然又派了足足四个锦衣卫来看杨景澄!
彭弘毅险些窒息了!祖宗!您这通吃东厂锦衣卫的,求求您在京里呆着好不好!便是非要出京浪,劳驾摆出您权贵子弟目无下尘的范儿啊!作甚么要充个谦和有礼的君子?害老子以为您是个不得脸的宗室,糊弄了也就糊弄了!咱当文臣的怕条卵的闲散宗室!结果生生踢到了块铁板!此刻听着外头的谈笑风生,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外头的几人自是不知道彭弘毅千回百转的心思,几人分别了个把月,途中又生出了许多事故,少不得彼此问个好。刚寒暄完毕,极有眼色的轻烟赶紧指使着明月几个小厮把屋里的八仙桌并几个圈椅搬到了院中,傍晚时分,庭院前后门大开,晚风穿堂而过,虽比不得入夜后的凉爽,却比屋内舒服的多。待摆上了茶点果子之后,方前来请杨景澄等人坐下叙话。
周泽冰见轻烟身材窈窕、姿态婉约,生的好一副江南美人的相貌,不由调笑道:“怪道世子见了我们半点不肯提回京之事,原来是叫美人绊住了脚。”
杨景澄今日在卫所时,故意忽视了周泽冰的话。周泽冰便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了杨景澄暂不想回京,因此之后他很有眼色的没提,直到此刻闲了下来,他才找了个机会开口。
提起回京之事,杨景澄微微皱起了眉。他离京前,确有跟华阳郡公放赖,要他早日接自己回京。但,却是有前提的。而现他哪怕远离京中,亦知道华阳郡公不可能此刻便荣登大宝,那好端端的要他回京,敢是京中又生了变故?
“今日在卫所一见,世子风采依旧。”周泽冰略知道些杨景澄离京的内情,于是解释道,“然前日宁江大水,交通断绝,消息传回京中,不独尊府上,连郡公都进宫与太后娘娘商议了半日,最后议定还是接您回京,上上下下方算安心。”
周泽冰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多到骇人!守在二楼东北角的许平安当即惊了个目瞪口呆,华阳郡公与太后娘娘多少年的死对头来着?居然为了杨景澄冰释前嫌了!?这不可能!许平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他再看看院中站着的几个明显归属于华阳郡公的锦衣卫,又生出了恍惚。太后将他们放到杨景澄身边,便表明了她对这颗棋子的势在必得。那么即使要招杨景澄回京,派的也应当是蒋兴利的手下。而现来的是华阳郡公的人,要么表明太后服软了,要么就是……
嘶——许平安吸了口凉气,不敢想不敢想!我只是个小喽啰,我什么都不知道!
杨景澄听了周泽冰的话,脸上也是精彩纷呈,一度怀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出现了幻听。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忍着牙疼问道:“所以你带来了太后娘娘的懿旨?”
周泽冰摇了摇头:“没有,那时出京心急,我们只带了勘合与盘缠。世子放心,我们不敢诳您。若此地无甚要紧事,世子且收拾行李,同我们一并回京吧。”
“不,”杨景澄斩钉截铁的拒绝道,“烦请你回京上覆娘娘与哥哥,我既为做出番事业而出京,那在事成之前,绝不回京!”
第244章 有愧(4-26第四更) 在场诸……
在场诸人齐齐一呆,或许丫头们不清楚,但无论是丁年贵还是周泽冰皆知杨景澄出京实乃不得已。如今好容易太后与华阳郡公的意见达成一致,杨景澄自己竟不肯回去了!?
周泽冰环视了一圈略显逼仄的天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说甚京中繁华与宁江府的萧条,单说此地宅院,就让他忍不住的连声叹息。他作为锦衣卫,常常出入各级官员家中,见过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官邸。因此知道这座宅院虽经历了洪水,显得十分狼狈,可于民宅而言已算奢豪。然民宅终究只是民宅,与阔朗的宗室国公府邸不可同日而语。杨景澄不比他们这些寻常小官,有个带院子的房屋便可心满意足。杨景澄乃国公世子,正对大门的前庭没有个几丈宽,真能忍受的了?
周泽冰此前并不知宁江府的景况,世人但凡提起江南,脑海里浮现的莫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不尽的富庶繁华。不想他们一路行来,所经见的,与戏本子上描述的全然不同。这时才知道,江南与江南并不一样。漫说宁江府刚遭水灾,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方能缓过气儿,便是周遭不曾遭灾的,也不过如此。自古繁华的武林府自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可除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地界,旁的实在远逊于京城。因此,杨景澄的选择,自然让人不解。
几个丫头并彭弘毅、刘常春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尤其是轻烟等人,倘或能跟着杨景澄进了国公府邸,这辈子便妥了。得脸呢自是风光无限,听闻那些公侯府邸的世仆自家亦有丫头小厮,可谓神仙日子;不得脸呢也管吃住有月钱。出身贫寒、颠沛流离的他们,一辈子期盼的不过这些好处。眼下只要杨景澄点个头,无数人艳羡的日子便唾手可得,如何能不关切?
一片沉默中,杨景澄缓缓的道:“只要不是娘娘下的懿旨招我回京,我理应可以拒绝,是吧,周千户?”
“世子,您千万别唤我官职,听着把我当外人了似的。”周泽冰连忙道,“娘娘不曾有懿旨,只是忧心您的安危。何况如今的宁江府不比之前,我们今日入城时连个早点摊子都没有,世子住在此地岂不委屈?”
杨景澄笑道:“百废待兴,不正是大好男儿施展抱负之时?”
“世子。”周泽冰苦口婆心的道,“我们此番回京,一路上所见所闻少不得报与娘娘和郡公,若他们听说你前儿吃的粥里都掺着粗粮,不得心疼死?”他不便当众说的是,倘或叫他享了江南繁华也罢了,偏偏兜头一个大洪水,冲的整个宁江府七零八落,院落没了大半,花园没了花鸟,一大家子人挤在个狭小的天井里过活。且不提华阳郡公心里如何想,以长乐为首的政敌岂有不趁机抹黑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八成又得传出甚华阳郡公阴狠歹毒,把杨景澄唬的不敢回京的闲话来。那可就真真百口莫辩了!
谁料,杨景澄依旧坚定的摇头,他沉声道:“男儿存世,不该只享清福。宁江府百姓流离失所,我在此地,朝廷赈灾的银钱能拨的快些,一层层的官僚也盘剥的少些。人命关天,你休要再劝了。”
周泽冰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句反驳的话来。杨景澄说的过于冠冕堂皇,他又不是那生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翰林御史,只得悻悻的闭了嘴。整个院子的人几乎同时垂下了脑袋,一个个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失望之极。杨景澄拍了拍周泽冰的肩,笑道:“你回京之后照实说,郡公不会为难你的。”
“知道了。”周泽冰无奈的答应了一声,顿时没了在江南盘桓的心思。几个人匆匆吃了晚饭,只休息了一夜,次日天刚亮,几个人便不顾杨景澄的挽留,执意折返京城。
京城到宁江府,二千五百多里的官道,周泽冰一行人狂奔过来花了足足六日多的功夫。他们在宁江只歇了一晚上,回去实在没了来时的体力,只好把杨景澄亲笔写的平安信,通过驿站换马换人的方式先行传回京中,他们则跟在后头,决定花上半个月的功夫,缓缓的回京。
换人换马乃时下最快的通讯手段,却是十分耗费人力物力,非军国大事鲜有启用。不过杨景澄好赖算储君候选,他的安危与国本相关,倒也用的理直气壮。
六月十二日,丁年贵与周泽冰的信前后脚的抵京。各方势力总算得到了杨景澄平安的消息,有些人松了口气,有些人则少不得暗道一句可惜。
是夜,华阳郡公府内。兵部侍郎池子卿长长叹息道:“世子果真命格清贵,得上苍厚爱呐!”
华阳郡公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华阳郡公知道,他的党羽里,以池子卿为首的一帮人,向来防备杨景澄,理由正是那玄之又玄的命格之说。然在华阳郡公看来,这些无非借口,真正的理由依然是再寻常不过的权力争夺。
只是杨景澄从来老老实实的躲避争端,若不抬出个由头便一味针对他,实在显得太没道理,容易遭人厌烦。恰好他生的相貌堂堂,顺手就扣了个紫薇命格的帽子上去。至于他的面相八字是否果真气象暗藏,就只有天知地知以及池子卿等人自家知道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哪怕池子卿是为了华阳郡公着想,也少不得有抬杠的。次辅汤宏捋须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池尚书有些着相了。”
华阳郡公一言不发的听着麾下两拨人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机锋,权当提前适应朝堂争执。至于池子卿对杨景澄莫名的敌意,他并没有刻意的压制。只因过去他处事确实过于刚硬,使得太多人对他心怀畏惧。如今他须得同时应对永和帝与章首辅,可谓举步维艰,因此不得不竭尽所能且不露痕迹的笼络愿意靠拢他的人。譬如汤宏,譬如潘志芳,譬如……最近与他暗通款曲的靖南伯。
笼络权臣实非易事。他们为人精明、极擅话术,单用言语去打动决计不可能获得信任;同时,他们常常暗中观察,比起别人嘴里说的,更信自己亲眼见的。
是以,深谙人心的华阳郡公便可以放纵池子卿的言论,一方面给人一种他尊重谏言的印象,即使不赞同臣僚的话,亦不让人因言获罪,虽脾气急躁了些,倒是个明君的胚子。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从眼下开始逐渐变的沉稳,也合乎众人对年轻人的印象。还能让汤宏等人凭空生出几分得意之情——正是在老臣们的教导规劝下,他才慢慢改掉了坏毛病,变得越来越有人君之风。
另一方面,实例永远比单纯的话语更有说服力。纵然池子卿无数次暗示杨景澄的威胁,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对杨景澄信任有加,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他宽广的胸怀与永和帝绝不具备的容人之量。
杨景澄正是华阳郡公亲手塑造的牌坊,从将将熟悉开始,他便刻意的引导,至今日,成果斐然!可是,此刻坐在上首,感受着两拨人马暗流涌动的华阳郡公,忽觉出了几分无趣与寂寥。他一字一句的回忆着杨景澄的平安信,除却报平安之外,满篇皆是各种不肯回京的理由。
哪怕平安信由周泽冰通过驿站传达,杨景澄亦没有提半个字的京中风云,好似他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郎,只对打架练兵感兴趣。可华阳郡公心里很清楚,杨景澄绝不是表面装的那般孩子气。他只是……宁可在外吃苦,也不想回京给他添乱。
把杨景澄从头到脚算计了个底儿掉的华阳郡公,此刻心里五味杂陈。他蓦得闪过了一丝轻到难以察觉的不安,如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今日的一切皆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他还会将自己当至亲兄长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漩涡中的华阳郡公亦不想在此刻追寻答案。他很快收敛心神,继续听着池子卿与汤宏状似谈笑风生的争锋相对,兢兢业业的维系着整个“华阳党”的平衡。
次日清晨,华阳郡公再次来到了瑞安国公府,亲自将杨景澄书写的平安信交到了瑞安公的手中。